张 夸
以张岱为例浅析明末清初思想的异变
张 夸
晚明清初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以张岱为代表的文人雅士是这个时代的主要人物。张岱是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矛盾结合体,同时又是连接两个朝代思想的桥梁。张岱及其那个时代的人有着承上启下的独特作用,研究其思想的异变,才能更好认识晚明和清初两个时期的思想轨迹。
张岱;王学;忏悔;承上启下
晚明清初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与社会动荡随之而来的便是思想的变迁。纷繁复杂的社会形势,造就了一批不凡之士。张岱便是那个时代的一位奇人。这种奇不仅是指他兼散文家、诗人、艺术鉴赏家、历史学家的多重身份,更在于他的特殊经历。年轻时的张岱放浪形骸,到了晚年,他清贫艰苦甚至流为边氓,但他能在这巨大的反差中发愤著书,其思想深处的变化与异动是何等强烈。张岱具有典型性,他代表了那个时代文人士子的普遍情绪,我们从张岱身上能够看到那个时候读书人的身影。
张岱的思想很明显地受到阳明心学的影响,他在《石匮书·阳明弟子列传》中说:“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出,如暗室一炬。”[1]张岱对李贽也极为推举,在散文创作上多有承袭公安、竟陵的痕迹。张岱对心学的接受是多方面的,尤其在晚明时期,心学的影子在张岱身上随处可见。
(一)对程朱理学的批判
张岱受心学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对程朱理学的批判上。在《四书遇》序里,张岱这样写道:“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2]他在这里明确指出自己在读《四书》的时候不看朱注。张岱还说:“传道之说,宋儒仿禅家衣钵之说而为之,孔子无此也。曾子随事用功,子夏泥于多学,故语以‘一贯’。 若云‘秘传’,何不以语颜子?”[3]张岱在这里向程朱理学提出了质疑,认为朱熹所说不过欺人骗世的谎言,并不是先贤的本意,这种对正统学说提出质疑的伟大精神无疑是受到李贽等人的影响。
张岱对八股制度也提出了合理的批判。因为八股科举的实质性内核是用程朱理学来选拔人才,所以张岱把矛头指向了科举考试。他在《石匮书?科目志总论》中说:“一习八股,则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状不得不寒,肚肠不得不腐……以之济世利民,安邦定国,则易奚赖焉?故自崇祯末季,立贤无方,于新旧甲科之中栉比求之,并无一士。则高皇帝之误人尤小,其所以自误则大矣。嗟嗟!八股一日不废,则天下一日犹不得太平也!”[4]从这段文字看,他对八股的批判是十分尖锐的,明确指出八股科举误人事小误国事大,认为这种选举人才的办法并不能够给朝廷输送真正的人才,所以造成了朝廷无人可用的局面,以至于最后的灭亡。
(二)提倡真率自然,反对因循模仿
张岱在文学创作上提倡以真情灌注文中,要求文学创作必须体现作者自身的真性情、真面貌,作者必须要“自出手眼”“不落依傍”,反对一味地因循模仿。所以当友人高度评价他的文章像徐渭的文章时,张岱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即使予果似文长,乃使人曰:‘文长之后,复有文长’,则又何贵于宗子也?”[5]他不喜欢这样的评价,因为他自己认为文章必须要表现作者个人的真感情,是不可模仿的。
正是出于这种创作标准,张岱的文学作品才能独立其他之外,饶有趣味。比如他在创作散文时,极少有那些迂腐、板实的应制文和论道文。他继承了李贽“以吾手写吾心”的传统,标举“宗子自为宗子”的文学创作原则,认为文章必须是自己真实感情的流露。他的祭文和墓志铭极少,但是每篇都出于自己的真情。他的《祭义怜文》是写给自己家的一个怜人的。怜人地位极低,可是张岱并没有掺杂任何歧视与不屑,文中包含着对这位女子深深的怀念。其中写道:“汝未死前,以弱妹质余四十金。汝死后,余念汝,……送汝母与汝弟若妹归故乡,使汝妹适良人,汝知耶?不知耶?”[6]294由此不仅可以看出张岱对下层人物的体恤和关怀,更能看出作者对死者的真情,读来让人声泪俱下。
(三)“物性自遂”与“个性解放”
“自遂”在王学术语中是摆脱了一切牢笼的 “自由”,王阳明所谓的“狂者”,就是突破平庸、超脱俗世,不受外在事物约束的人。狂者的基本特征就是自由自在,任意纵行。张岱作为晚明的名士,其思想行为肯定带有当时名士所具有的共同特征。
他在《峨眉山》中就曾表达过自己“物性自遂”的思想:“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于此哉!……余为山计,欲托藩篱,断须飞去。 ”[7]93在此文中,张岱感叹峨眉山虽是“珍异之物”,但是却误入尘网之中,不能被世人认识面目,实际上是失去了自由,那么它所要做的就是逃出这藩篱,找到自由。
在品评人物上,张岱标举的是独特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疪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8]在张岱看来,只有有“癖”或者“疪”人,才是真正的率性而为者,才是超脱俗世的“狂士”,才是有真性情的人。张岱也像公安派那样标榜“个性解放”。张岱“个性解放”的追求首先表现在生活态度上。在《自为墓志铭》中,他写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6]354,这与中郎的五种“真乐”如出一辙。 晚明名士放浪于山水之间,感情充沛,不羁洒脱,追求自由,表现自己与理学背道而驰的态度。其次表现在对下层劳动人民的同情上。张岱在史传散文中多为小人物立传,在早年的《古今义烈传》中,张岱总能从门客、僧人、佣工、乞丐这些小人物身上发现闪光点,并灌注真情。
对心学的接受过多表现在张岱前期的生活中,由于张岱的特殊人生经历,他对阳明心学不只是只有接受的一面。到了后期,张岱思想里更多的是对心学的背离。
阳明心学在晚明时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很多文人雅士追求放诞不羁的生活,追求自由与人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晚明的士子没有家国之思。面对日益衰落的明王朝,晚明的读书人也有自己政治热情和对国家的责任。张岱早年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可是在家国沦陷之际,张岱的思想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我们还能从其身上看到些许心学的影响,但是张岱的“经世”思想却开始慢慢膨胀,对阳明心学也开始慢慢背离。
(一)济世救国
1644年3月,李自成占领北京,崇祯皇帝饮恨于煤山,短暂的弘光政权也不过一年的时间。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作为名士的张岱慢慢开始转变自己的思想,曾一度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他也开始关注国事,并积极为国效力。
当时,鲁肃王次子朱以海在台州临时称监国。奸臣马士英闻讯准备再次投机,上书清朝。这种行为引起了鲁王身边大臣的极度不满,作为“东海布衣”的张岱也积极上疏监国,言辞恳切,“恳请监国立斩弑君卖国第一罪人”。并且曾有过“岱即带兵数百人往蹑之”[9]26。张岱在面对奸臣当道时并没有想置身事外,而是想法设法为朝廷除害,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张岱在这个小朝廷中曾做过一官半职,并且曾经寄希望于这个小朝廷,但是不久他就看到了朝廷内部的矛盾,他对鲁王的评价是:“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鲁王,则反受此二者之病……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闻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满廷,终称孤寡。”[9]227他认为鲁王最终是个不可靠的统治者,缺乏独断能力,容易轻信人言,并且没有成大事该有的智慧,最终张岱含恨隐居山林著书。
(二)发愤著书
张岱隐居山林后,便开始了史书的创作。在大事已去、反清复明机会渺茫之后,张岱过着极为清贫的生活。我们从张岱晚年的几首诗中可以得见他的生活状貌:“嗷嗷十余口,早晚正断炊。人饥蚕又饿,辗转在庭除。”(《看蚕》)“上无片瓦存,下无一椎立。流徙未能安,饥馑又相值。 ”(《仲儿分羹》)[6]31-32
在这种环境下,他活下来的目的则是“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7]18苟活人世的最终目的是著书。他的生存是艰难的,不仅承受着物质生活的极大压力,更承受内心深处的孤独。他既要保证自己的名节,又要存活于世间,著书以传世。这本身就是矛盾的,所以晚年的张岱是在夹缝中求生存。
《石匮书》的创作开始于晚明,这个时候的张岱已经感觉到了内忧外患的国势正在走向衰微。他想通过史书达到经世的目的,提醒世人观史而思己过。明亡之后,作史对于遗民来说就有了特殊意义,“明末遗逸,守志不屈,身虽隐而心不死,至事不可为,发愤著书,欲托空文以见志。”[10]遗民通过史书寄托对故国的思念,对时局的感伤,在史书中深刻的反省,有着对历史、对国家深深的责任感。张岱也不例外,他的《石匮书》中有对崇祯皇帝的评价,对科举制度得与失的评价。从这种意义上讲,也是对晚明放浪形骸的一种背离,对阳明心学的背离。
这种背离在《梦忆》中有所表现:“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钠报裘,以苎报稀,仇轻暖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以囊报肩,仇典从也。”[7]28他把现在的生活状态当作是对以前纸醉金迷的生活的报应,在寻找导致这种境地的原因。虽然早年的张岱标榜自由,追求放诞不羁,但是在张岱的内心深处,儒家的忠孝节烈观也起着约束的作用。随着明朝的灭亡,他开始慢慢反思王学的弊端,也曾认识到王学有空谈心性之弊。这种对王学的反思是理智的,也是必然的,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开始的。
明清的易朝对张岱有着很大的影响,从此,张岱从“名士”的生活跌落到“遗民”的生活,历史的沧桑不仅改变了张岱一个人,也改变了那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的思想。
晚明到清初,变化的不只是统治者,更有天下士子的心。晚明是一个自由的时代,阳明心学的盛行,李贽、公安、竟陵标举的自由和性灵,都对当时的文人雅士有很大的影响。这些文人士子们游荡于山水之间,对朝廷政事仿佛置身事外,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物质上的享受。而到了清朝初年,遗民们开始反省这些行为所造成的影响,有的人甚至对整个晚明的思想持否定态度,作为“异端”的李贽、公安等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批判,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要么摒除李贽的思想,要么对李贽等人嗤之以鼻。在历史的变迁下,这种认识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张岱作为特殊的一代人,他们曾受到王学的深刻影响,享受过高档的物质生活,可是在明亡之后却销声匿迹,苟活于人世间,受着常人不可想象的苦,开始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他们反思的不只是自己行为所造成的恶果,更是在反思国破家亡的深层原因,从而产生对王学背离的思想。这种反思并不是明亡才有的,在晚明就已经开始进行了。龚鹏程就看到了这种情况,“从大趋势上说,晚明恐怕并不是以阳明学为主要的思潮。虽说王学流布天下,法席盛行,但嘉靖以前是王阳明之学崛起,挑战程朱体系的局面;嘉靖之后迄于清初,其实应是各界对王学所造成之挑战的回应,是对王学的反省时期。”[11]也许龚鹏程所说过于片面,但是我们看到的是在当时的社会下人们思想的整体概念。我们可以这样概括张岱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本就是“王学”和“反王学”的矛盾结合体,他们一方面批判程朱,追求放荡自适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们又严守自己的儒家信仰,遵循道德上的严格自律。那么,处在这样一个历史变革时期的文人们,在明存时更多是倾向王学的,而在明亡之后,经世思想和忏悔意识开始占据主要地位,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思想的回归。
这代人所起的作用无疑是承上启下的,一方面紧承李贽、公安等的自由和性灵,一方面也对清初王夫之、顾炎武的历史责任感有很大的影响。张岱是典型的个案,他的思想隐射了一代人的思想。分析他的思想,我们必须要认识两个张岱,一个是“名士”的张岱,一个是“遗民”的张岱,两个张岱随着历史因素先后以主要面目出现,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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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胡益民.张岱评传[M].江苏: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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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张岱.瑯嬛文集:卷5[M]//张岱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7]张岱.瑯嬛文集·峨眉山[M].云告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5.
[8]张岱.陶庵梦忆:卷4[M]//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北京:中华书局,2008:55.
[9]张岱.石匮书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0]赵尔巽等.清史稿:第 501 卷[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864.
[11]龚鹏程.晚明思潮[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6-7.
B248.99
A
1673-1999(2012)08-0023-03
张夸(1990-),河南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文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
2012-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