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献纲
(衢州学院 中文系,浙江 衢州 324000)
关于另一类身体写作
童献纲
(衢州学院 中文系,浙江 衢州 324000)
《北妹》《我承认我最怕天黑》《一树槐香》均以女性的身体和欲望为写作中心,表现女性的性自主权、需求及其现实状态,具有当代文坛基本认可的身体写作的特征。关于女性性焦虑普遍存在的认识,以及作家对于广大普通民众尤其是下层女性性状态的切实关怀,使得它们与以往的身体写作又有着本质的区别。
身体写作;女性;性
进入新世纪以来,“身体写作”是一个被炒得沸沸扬扬的现象。2004年,学界有组织地对该现象进行了专题研讨,诸多著名学者、文学评论家的见解交流和思想交锋并未就身体写作达成普遍的共识从而帮助人们廓清有关认识,此后关于该主题的研究文章仍然是层出不穷。但是,几乎所有的关于身体写作的论述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思维定势,即以陈染、林白、卫慧、棉棉等为主要考察对象。身体写作,就是“对欲望、性和肉体的裸示,以及从中体现出来的作家的某些特定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的创作”[1],从这一国内普遍认可的判断出发,2004年发表的几个作品——《北妹》(盛可以)、《我承认我最怕天黑》(乔叶)、《一树槐香》(孙惠芬)完全可以纳入身体写作的范畴,但却被研究者们所忽略。因上述作品中表现出的认识与价值取向有别于陈染、卫慧等人,我们可称其为另一类身体写作。
《北妹》讲述的是南下S城的打工妹的身体的沧桑史:主人公钱小红因长有一对漂亮得刺眼的丰乳而招致了各种非议,又因与姐夫的性事的败露远走他乡并最终落脚于S城;由于没有一个合法的丈夫甚至也没有一个情趣相投的固定男友,在性欲萌动之时,她与多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后来被无限膨胀的乳房压垮在地,陷入了人群的围观。《我承认我最怕天黑》表现的是离婚女人和三个男人在现实与意识层面的性纠结:刘帕不满丈夫小罗嫖娼而断然离婚,独居后又反复在脑海里延请他加入性爱的盛宴;拒绝了与之互有好感的上司张建宏意欲制造一夜情的浪漫,又在对方转身离去之后让他站在自己的指尖完成了与自己身体的亲密接触;遭逢入室“歹徒”的劫财掠色非但没有受辱感,反倒滋生出了对他所带来的毫无顾忌的身体愉悦的贪慕,直至“歹徒”被警察捉奸于床,刘帕无奈地将自己的身体封闭了起来。《一树槐香》反映的是结婚三年后孀居少妇性意识陷入沉睡后的再度觉醒:二妹子曾经拥有令整个歇马山庄的妇女羡慕乃至嫉妒的夫妻生活,丈夫意外去世后,她逐渐忘记了身体为何物,经由打工妹吕小敏的启迪,她又开始了艰难、急不可耐的对一树槐花香气四溢般的浪漫性爱的寻求,由于不见容于歇马山庄,在一个夜晚消失了,成为人们口头描述的莫须有的街头的“鸡”。从身体的角度切入女性的世界,既不闪烁其词、遮遮掩掩,又不故弄玄虚地展示女人对性的需求及其现实状态是上述三个作品的共同特点,是笔者认为可将其纳入身体写作范畴的理由之一。
西方倡导身体写作的初衷是要确立女性对自己身体的的自主权,私人化写作和欲望化叙事沿袭了这一观念,女性理所当然的是身体的主人,对自己的身体拥有支配的权利。《北妹》等三个作品所描写的社会时代背景及主人公的身份、意识有别于以往的身体写作且各不相同,但对身体的权利是一致的。钱小红从不与男人做性交易,她只为满足身体的原欲和不同的男人上床,试图以金钱明买或用权力暗慑均得不到她的肉体,而当她想跟男人发生性事时就会创造条件投怀送抱。刘帕既可以让小罗合法亲近她的身体(答应复婚),也可以向他关上身体的大门(拒绝复婚);既可以不失时机地在拔河比赛倒地之际与张建宏来一次心旌摇荡的接触,也可以从他的怀抱中毫不费力地撤离;遭受强暴看似对自己身体支配权的丧失,实则是主动的让与,她既享受了激情恣肆的欢娱,又不必承担“守土不严”的罪名。二妹子的丈夫是歇马山庄绝无仅有的不以妻子为附属品或占有物的男人,丈夫死后,为寻找曾经有过的甜蜜和焦灼感,她跟了好多个男人,这里有选择结果的不尽人意,没有选择主动权的失落。不为金钱,不悦权势,不就名节,让性摆脱各种外在力量的控制而回到女性身体本身,在性问题上拥有自主并努力实现满足是上述三个作品的又一共同之处,也是笔者将其纳入身体写作的又一理由。
钱小红、刘帕、二妹子虽然与陈染、卫慧笔下的女主人公一样拥有性的自主权,并且不掩饰从中体验到的快乐,不遏制对它的渴求,但与后者还是有本质的区别。陈染作品中,“性,从来都不成为我的问题”;卫慧作品中,女人忙于尝试不同的做爱方式、体验高潮。在性的问题上,女人和男人是平等存在的,不具有性别意义上的差异。正是在陈染们认为不必思考和卫慧们不屑思考的地方,盛可以、乔叶、孙惠芬等发现并经营出了一片新的天地:性是女性的特殊问题,是植根于身体深处的焦虑。女性虽然有了性的自主权,但性毕竟不是自给自足的,所以就遭遇了各种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在、历史与现实的阻力。阻止二妹子对花香四溢的浪漫性爱的追求的是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的性观念。这种历史的性耻感被它的创设者——男性忽略后成了受害者——女性高扬的价值准绳。以二妹子嫂子为首的歇马山庄的女性们虽然饱受无爱性事的痛苦,并且既羡慕又不厌其烦地打听二妹子夫妇间的亲昵细节以获得替代性满足,但是对她孀居后的生活始终给予了卫道者的关注:从在身边安插眼线到旁敲侧击提醒、直奔主题劝戒,直至联名举报她卖淫。性意识觉醒后的二妹子可以无视传统观念,但在一个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偏僻山村,她的性渴望只能转化为性焦虑。与二妹子所生活的偏僻山村不同的是,刘帕生活于相对开放的城市,性耻感不再是身外一张撕扯不烂的蛛网,而成了几缕或一缕飘荡在心头的蛛丝。刘帕在性意识与性行为上的强烈反差以及在性对象选择上的匪夷所思均源自这蛛丝的作祟。外在的强加压迫与内心的自觉维护在绝对的力度上不可相提并论,可就后果而言,后者并不亚于前者。尽管刘帕不像二妹子一般声名狼藉、举步维艰,但她的生命始终处于白天与黑夜、意识与行为的分裂状态,在一种貌似宁静平和的状态中承受着来自本能冲动的煎熬。对于钱小红而言,历史地沿袭的性耻感就像它的故乡,被她彻底决绝地抛弃在身后,可她遭遇到的是现实的困境——性对象的选择上的受限,尽管她与许多男人有过苟合,但从内心里依然向往与心仪的男性缱绻尽欢。而事实上,理想的对象或是可望而不可及、或是可遇而不可求,更多时候她的内部冲动难以得到淋漓尽致的释放。马策在评介《北妹》一书时指出,钱小红终于被无限膨大的乳房压垮在地是她为自己身体自由所付出的代价。窃以为,这尚值得商榷。钱小红确实是身体自由的象征,是本能欲望勃发的符号,但是她的乳房之累关键不是欲望在自由引导下奔跑的结果,而是在自由的前提下,无法找到一条顺畅的奔跑通道积郁所致。如果说格里高尔是在生活的焦虑中变成了一只大甲虫的话,那么,钱小红是在性的焦虑中产生了乳房的变异。女性的性问题并没有随着女性身体自主权的获得而迎刃而解,这是盛可以、乔叶、孙惠芬均意识到的并且在各自的作品中试图展现的主题。
关于性是否构成了人生问题的不同见解是盛可以等人与陈染、卫慧们的重要区别,是我们称之为另类身体写作的理由之一。
从作家的创作价值取向看,盛可以等人与陈染、林白及卫慧、棉棉都有着本质的区别。陈染、林白的创作在大胆袒露女性身体和性的感受中表现出女性身躯所承载的性别政治文化信息和女性的生命意义,其鲜明的女性性别立场带有明显的反抗、颠覆男权的色彩,她们的写作是一种现代性的精神探索。卫慧、棉棉的创作在性欲望、性过程的狂欢化和性描写的细致化中消弭了性别的政治文化意义,尽管她们的写作性别特征鲜明,但不具有反男权的意味,相反倒是有一种以满足男性窥视欲、迎合男权话语从而达到名利双收的商业操作的嫌疑。《北妹》等在对女性身体和性的描写中表露出了一定性别政治文化影响下的生理学的问题,她们的写作也表现出了女性的立场,但对于男性既非反抗,也不是逢迎,而是在对立中寻求和谐,不同于陈染、林白现代主义的深刻性和叛逆性与卫慧、棉棉等的后现代主义的消费特点,盛可以、乔叶、孙慧芬的作品又站在了现实主义人生关怀的基点。正是由于创作价值取向不同,所以即使是同样的身体素材,演绎的也是不同的故事。即以上述作家、作品均有涉及的手淫(意淫)为例,“我认为陈染林白们的手淫故事是反抗者的故事,而棉棉卫慧们的手淫故事则是享乐者的故事”[2]。沿着这一思路进行概括和表述,《北妹》等的主人公的手淫(意淫)故事就是饥渴者的故事。她们的手淫(意淫),既没有流露出自怜、自恋甚至自足,更不是有意展示和炫耀了欲望的泛滥和欢乐,有的只是健康女性对正常性爱的渴求以及追求的无奈与苦涩。
同样是写性,陈染、林白是以此为平台,积极探索和追寻女性身体以及生命,希望可以通过对自身身体的确认而重新找回自我,陈染所宣称的自己的写作“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省与怀疑”,林白所谓的“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也不重要,是否深刻不重要,是否有道德感也不重要。关键的是它能否激扬你的生命,驱除你内心的黑暗,使你微笑、乐生,感恩”[3],都表明了她们写作的关注点不在身体及其局部器官,而在于借身体去认识世界、体验生命,带着强烈的自传色彩、个人化色彩,所以她们作品的主人公往往生活在幽闭的空间,从本质上说,她们是疏离大众的。卫慧、棉棉的作品尽管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城市里的某一特定群体在酗酒、吸毒尤其是疯狂的做爱等沦落生活中的痛苦和迷茫,但性显然是她们刻意去赤裸裸地表现用以吸引读者眼球的卖点,她们是通过文字进行性表演,卫慧宣称着“对媚俗肤浅、小市民、地痞作风敬而远之”[4]的同时又不遗余力地面向大众进行着缺乏真情和生命投入的作秀,从根本上说,她们的写作,激情演绎媚悦是表,缺乏认识乃至漠视大众是里。盛可以等作品中的性是作品的本身,在他人或恣意夸饰或讳莫如深的态度之外,如实描绘身体内部具体而微的性的需求和焦虑,表现被此前写作者们所忽略或不屑探讨的关于身体的问题,反映了作家对社会现实发展的真实现状及与之相应的女性们的以性心理为主的心理状态变化的真切认识和清醒把握,虽然作品并没有展开关于性别政治文化的深刻批判和人物灵魂的拷问,但却倾注了作家对于广大普通民众尤其是下层女性的性的生存处境和生活命运的热烈关注与同情。比之孤芳自赏的先锋探索和虚张声势的文字做秀,这一份对普通大众的热爱和试图追寻生活真理的责任显示出了现实主义的魅力和价值。
创作价值取向的不同是我们称之为另类身体写作的理由之二。
《北妹》《我承认我最怕天黑》《一树槐香》几乎在相同的时段面世,或许只是一种巧合,但它们所表现出来的相同的创作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确有值得关注的必要。尤其是在各种各样以暴露身体为能事的写作呈五“色”迷目之时,它们关于女性身体的认识即使不能起到以正视听、醍醐灌顶的作用,也可以让人看到一种更为真实的现实存在,因而这样的身体写作也不应该被忽略。
[1] 张志忠.身体写作:漂浮的能指[J].当代文坛,2005(1):24.
[2] 向荣.戳破镜像:女性文学的身体写作及其文化想象[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189.
[3] 林白.玻璃虫[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258.
[4] 徐岱.边缘叙事:20世纪中国女性小说个案批评[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352.
On Another Type of Body Writing
TONG Xian-gang
(Chinese Department,Quzhou College,Quzhou 324000,China)
Girls from the North,I Admit That I Am Afraid of Darkness and The Fragrance of Pagoda Tree are based on female’s body and desire,reflecting female’s sex autonomy,sexual need and its real state,which hav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body writing recognized by the contemporary writing circle.The understandings of the existing female sexual anxiety and the keen care of writers for the sex state of common people,especially the female from the lower class,differentiate it from the former body writings.
body writing;female;sex
I207.42
A
1009-3907(2012)01-0040-03
2011-06-27
童献纲(1971-),男,浙江衢州人,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柳 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