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斐娟
(华中科技大学文华学院 人文学部,湖北 武汉 430074)
一
在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文学中,抗日战争成为革命历史小说主要表现的对象之一,抗战历史普遍被认为是革命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抗击帝国主义侵略,维护本民族尊严,捍卫国家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的斗争,抗日战争中体现的主要是中国人民和日本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但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政治和文学表述中,抗战理所当然地被赋予了革命的含义,即认为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中的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在此背景下,抗战的民族斗争性质为阶级斗争的历史定位所遮蔽。
实际上,民族矛盾和阶级斗争是抗战中存在的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大矛盾,不能合二为一,更不能以后者统摄前者。虽然两大矛盾常常表现出彼此交错的状态,但民族矛盾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占主导地位,因为它关系到民族的生死存亡,而阶级斗争则下降为次要矛盾。20世纪后半叶很长一段时间内,有关抗战叙述中的阶级斗争观念取代了民族主义观念成为基本的言说准则。但1990年代以来,处于全球化语境中的民族主义思潮再次兴起,“民族”作为政治和文化共同体的观念被人们所重新认同,它超越了“阶级”的局限性而将民众作为一个整体融合在一起分享共同的情感和思想价值。抗战题材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独特包容力,使得各种不同的价值信仰和文化观念在特殊的时代环境下忽略了差异和矛盾而呈现出一致的精神诉求。这表现在,一些突破了狭隘的政治视角的影视作品在大众之中广泛传播,文学对抗战历史的叙写也有所调整,民族主义话语重新出场,体现了作家试图与时代、历史对话的努力。
二
在经典的革命历史叙事中,抗战带上了“革命”的色彩,抗战中的民族矛盾被刻意淡化。这无疑是对抗战历史中某一部分内容有意识的省略,以服务于现实政治。因为"我们对现在的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有关过去的知识。我们在一个与过去的事件有因果联系的脉络中体验现在的世界“。”过去的形象一般会使现在的社会秩序合法化。“[1]对历史进行选择性的描述,才能更好地巩固”革命"的历史基础,革命历史小说叙述的抗战历史被当时的人们所普遍接受。
在1990年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再叙事文本中,抗战的民族斗争性质逐渐凸显,而不是简单地被阶级斗争的革命逻辑所覆盖。因此,社会各个群体的抗战行为能够得到充分的表现。一是商人抗日。例如,方之《内奸》中的田玉堂对中国共产党抗日给予帮助;21世纪初新改编的电视剧《小兵张嘎》中的“佟掌柜”,以民族资产阶级代表的身份出现在抗日叙事中。二是土匪抗日。在《红高粱》中,作者对余占鳌等土匪的抗日行为作了正面描述,余所谓“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的诘问,实际上在民族主义的言说框架内重新划定个体身份。在谈歌的《野民岭》中,土匪李啸天断然拒绝了日军的招降,并与之进行了一场殊死大战,并亲手打死了试图投降的儿子。三是地主抗日。在尤凤伟的《五月乡战》中,地主高凤山被描写成一个深明大义、德高望重的乡村老者,他在民族利益面前,丝毫不计较个人的得失,不惜卖掉家产资助抗日救国军,并且将养子送上战场,执行极为危险的作战任务,甚至在家族冲突中放弃个人尊严以保全抗日力量。作家在个人、家族和民族三者的矛盾冲突中表现了在夹缝中生存的人们不畏艰难,坚持抗日的可贵行为。余华的《一个地主之死》表现了出身地主阶级的纨绔子弟王香火的抗日行为。在去城里寻乐回来的路上,王香火碰见正在残害、侮辱中国人的日寇。日寇用铁丝把他的手掌刺穿,让他带路做向导。日寇要去松草,他却故意把他们引到了四面环水的孤山,并伺机让人将桥拆掉,使日寇和自己一起陷入了必死的绝境。四是国民党抗日。在周而复的《长城万里图》、李尔重的《新战争与和平》等作品中对此都有正面的描述,本文在此不再赘述。不同阶级的抗日行为在民族主义的视野下有了明确的表现,这是对20世纪50~70年代文学中的抗战叙事的一个很大的突围。
1990年代以后,作家在民族的大范畴内填平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中设置的不可跨越的阶级鸿沟,倾力描写了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抗日行为,谱写了民族危亡之际中华民族的觉醒和全国人民团结起来英勇抗敌的壮丽史诗。全民族抗日的场景出现在石钟山的《遍地鬼子》中。作家没有特意拔高民众的爱国主义精神,而是结合具体的生活情境,力图真实地展示他们参加抗日的心理动机和行为。小说中描写了形形色色的抗日行为:土匪首领鲁大虽然不愿意被抗联收编,但他却是真心抗日,最后和部属全部在抗战中壮烈牺牲;江湖郎中白半仙医术高超,他为抗日的土匪和被日军残害的民众治病,却拒绝为日本兵诊治,并熬制毒药引诱日寇喝下;地主杨老弯家被日军霸占后一直不敢吭声,但是在老婆和儿子被日寇逼死后,终于忍无可忍,趁日军熟睡时用杀猪刀割下他们的头颅;在日军中供职的潘翻译官一直暗中帮助抗联队伍,最后引爆了日军的军火库,与日寇同归于尽。这些人的阶级身份和社会地位不同,抗日的决心和阶级觉悟也大有差异,但他们最终都在民族精神的感召下,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捍卫了个体的尊严和民族的荣誉。小说中还描写了没有做出直接抗日行为的某些群体,他们具有清醒的民族意识,因而作者也将其视为抗日英雄。例如,因在东北军受排挤而当了土匪的朱长青,拒绝了抗联的收编而投靠了日军,其目的是为了得到睡热炕、吃猪肉炖粉条子这种物质生活的满足。但他始终坚守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绝不帮助日军屠杀同胞。当日军在打败抗联后试图消灭他的队伍时,他为了保护部属而与日军周旋,最后被活活烧死。
徐贵祥的《八月桂花遍地开》更为明确地表现了“抗日英雄遍地”的主题。小说描写了在沈轩辕和方索瓦两位抗日精英的谋划和努力下,陆安州境内形成了各方齐心抗战的局面。全体中国人拧成一股绳,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与松冈为首领的日军展开决战并最终将其歼灭。作者通过小说昭示:抗日英雄是全体中国人,只有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而这些来自不同阶层的中国人对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是其能够忽视思想意识形态的差异而组成抗日大集体的根本精神动力和社会基础。
1990年代以后,作家还试图把抗日作为透视中国国民精神的契机,着重描写其英勇的抗日行为,展现了普通民众成为英雄的可能。在何顿的《抵抗者》中,主人公黄山猫是一个不起眼的农民,他自私狭隘、卑微庸常的一面从其坎坷多变的人生经历中可见一斑。他先在国民党军中当兵,后又被日军俘虏,甚至一度充当伪军。这一连串的身份转换都是为了能在乱世中生存下去,被迫地对时势作出的一种自觉的反应。最后黄山猫成为湘南游击队支队长,改名为黄抗日以表明抗日的决心,这标志着他主动选择将凡俗的个人生存与民族大义连结在一起。黄山猫在保全个人利益的同时,也为民族的生死存亡挺身而出,并立下了功勋,真正成为一名抗日英雄。在黄山猫身上,人本能的生存欲望和基本的爱国理念奇妙地混合,使普通农民也成为了英雄和传奇人物。这样的描写试图还原农民抗日的真实图景,对英雄日常性的一面进行补充叙述,与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上述作品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所忽略或漏掉的内容进行补写,用民族国家政治伦理代替阶级革命政治伦理,表现出一种民族史观替代阶级史观的倾向。它内在地蕴含着由阶级身份认同向民族身份认同的转变,释放出被政治话语所遮蔽的民族情感,进行的是一种文化重构的尝试。杜赞奇曾指出:“中国主张现代化的民族主义者和民族国家用启蒙历史的叙述结构及复制启蒙历史前提的各种话语 (包括社会达尔文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要么消灭或利用那些不属于自觉理想的历史话语的观念。”[2]实际上,建立在民族主义基础上的历史叙事所能革新的限度也是明显的,因为抽空革命的阶级内涵来叙写革命历史的方式,对革命的起源和本质可能会造成某种程度上的遮蔽。
三
在20世纪50~70年代的革命历史叙事中,对国民党抗日行为的描写难以见到,而处处凸显的是其腐败无能、道德败坏的可憎面目。对国民党抗战行为的修复式叙写在1990年代以来的小说文本中也大量出现。在李尔重的《新战争与和平》中,作家承认了国民党下层官兵积极抗战的历史事实,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全盘否定国民党的主观判断,但也只是对少数国民党将领如冯玉祥等的抗日行为有正面评价。实际上,这种描写还显得比较保守,国民党下层官兵也属于被压迫者,是革命力量可以团结的对象。在尤凤伟的《五月乡战》中,国民党县长李云齐的抗日行为被作者表现得十分充分。李云齐虽为一介书生,但在日军围困县城后不顾个人安危,组织队伍奋起抗击。虽然双方力量悬殊,县城最后被攻陷,但他仍保持高昂的斗志继续战斗在第一线。何顿的《抵抗者》以黄抗日在1990年代携子重寻抗日旧迹为线索,通过他的回忆再现了抗战时期国民党125师、57师在常德保卫战中奋勇杀敌的事迹。小说采用了旁观者的叙述视角,其目的是为了用一种隐蔽和客观的方式来表明其对抗战历史复原式的写作意图。
对国共两党关系更为重大的突破性描写体现在《亮剑》和《历史的天空》中。在《亮剑》中,国民党军官楚云飞被作为抗日英雄来加以表现,这与《红日》等作品塑造的国民党将领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楚云飞的气质和血性堪与李云龙相媲美,其风度和学养甚至更胜一筹。楚云飞受过正规的军事教育,具备高超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在与日军的战斗中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勇猛和果敢。楚云飞和李云龙既是敌人又是朋友,一方面因所属政党和政见不同,不少时候针锋相对;一方面又惺惺相惜,有时候能化干戈为玉帛联手对敌。此外,楚云飞光明磊落的个人品质在小说中有比较充分的描绘。例如,在李云龙为救妻子而冒险向平安县城进攻的时候,楚云飞没有借日本人之手来消耗共产党军队的实力,而是全力阻击日军增援,有力地支持了李云龙率部取得胜利。国共高级将领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历史的天空》中,作家力图客观公正地评价国民党军队。国民党军第79团团长石云彪和其领导的部队是被作为抗日英雄表现的。他们在国民党内部受到排挤,但忍辱负重、艰苦卓绝的战斗精神让人产生敬佩之意。这些小说打破了长期以来从道德角度评价国共两党谁优谁劣的思维模式,不再简单地丑化国民党将领的人格,而尽量表现出他们真实的思想和政治立场。此外,小说还注意挖掘在特定时期导致人物作出某种政治选择的种种偶然性因素,消除绝对主义的政治定论。例如,在《历史的天空》中,陈墨涵本想投奔共产党,但阴差阳错被拉进国民党部队,而梁大牙与之正好相反。但是,革命历史再叙事文本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写作定势的脱离,并没有从根本上违背革命意识形态的表现需要,而是殊途同归,甚至更具有政治说服力。在《历史的天空》中,通过对陈墨涵所走的人生道路的描绘,对比了国共两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的政治表现。陈墨涵误投国民党军队成为石云彪的部下,深受其影响成长为意志坚定、文武兼备的人才,积极为抗战出谋划策。但在经历了国民党内部残酷的派系斗争后,他不堪忍受国民党某些势力的互相倾轧和争权夺利,终于再次靠向共产党。陈墨涵的这种选择充分说明了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是历史发展的一种必然趋势。
总的来说,对国民党将领的某些正面描写,是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不完整的一种修补。作家开始放弃狭隘的阶级斗争逻辑,以平等尊重的态度来重新审视他们的生活世界,试图达成一种心理上的沟通和谅解。此外,作家还试图跳出固有思维的窠臼,不再以历史道德化的角度进行革命历史合法性论证,而尝试从制度层面来论证国民党失败的必然性,并把国民党中的优秀分子当作其腐朽制度的牺牲品加以表现,以增强叙事逻辑的合理性和严密性。例如,在《历史的天空》中,表现了国民党内部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对石云彪等将领的迫害。在《亮剑》中,田雨为了让母亲沈丹虹同意她和李云龙的婚事,就“英雄”的认定问题和母亲进行了辩论。沈丹虹质疑女儿将李云龙称之为英雄的说法,认为李只是为了党派利益之争而不顾及民族团结,最多能说是“一党一派”的英雄。田雨则从民族主义立场反驳了母亲的看法,指出李云龙是为民族利益而战的抗日英雄,并且从民主政治的角度来论证中国共产党革命的合理性,从而超越了阶级斗争逻辑。在这场对话中,以沈丹虹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时政的看法遭遇到以田雨为代表的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直接回击。田雨最终能说服母亲,在于她抛弃了狭隘的政治观念,而从文化、现代民主政治的意义上肯定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行为。这是用民族主义的政治文化观念超越既往革命历史叙事的逻辑。这种叙事在社会经济文化全面转型的历史时期,使革命意识形态与当下时代思想相适应,并获得了民众的政治认同。
[1]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