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松
(南京市雨花台中学 高中部,江苏 南京 210012)
我们可以把《玩偶之家》看成是一个伟大的疑问号(?),把《伤逝》看成是一个伟大的感叹号(!)。前者向我们提出了青年们如何面对严重的压迫束缚,后者则回答了青年们如何面对和反抗这严重的压迫束缚。而《娜拉走后怎样》则处在《玩偶之家》与《伤逝》之间,起着解释说明的作用,告诉我们《玩偶之家》这一伟大的疑问号(?),是如何发展演变为《伤逝》这一伟大的感叹号(!)的。缘此我们可谓之是一个伟大的破折号(——)。下面就上文的有关论述具体阐述如下:
《玩偶之家》被介绍到中国后,鲁迅最赞许娜拉的反抗精神。除了娜拉的人格精神与鲁迅的秉性神合外,其呼唤斗争、鼓吹自由的主格调正好迎合了五四运动时期中国青年争自由、要平等、反封建的斗争需要,也是其中主要的因素。
因为这正投合了鲁迅“改造国民性”,呼唤闯将“改良人生”、“以启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的需要。但他深知,在中国这样一个一切僵化的千年古国,改造者的斗争是需要选准目标、讲究策略的。因为在当时的中国,“即使是搬动了一张桌子,改装了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能搬动”[2]。于是,为了给斗争热情很高,但缺乏斗争经验的青年们指明斗争的方向与方法,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以更切实有效的斗争来改造中国,他欣然接受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邀请,发表了《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指出了就娜拉的这种斗争方式而言,其结果只会有两种——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抑或是饿死,即所谓的死路了。
鲁迅先生肯定了娜拉的斗争热情,却批判了娜拉的斗争方式。在其绝无仅有的爱情题材的杰作《伤逝》中,以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优美隽永的文笔,卓越绝轮的艺术感染力,告诉青年们“人必先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生活的第一要着是求生”[3]——亦即经济才是爱情的根基,是生命的根基,是人格独立自由的根基。否则,无论起初的反抗热情多高,斗争意志多坚决,只能落得个如子君似的独自面对凝固的安宁和幸福,“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4]的下场,甚至走向“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5]。
这样,鲁迅从《玩偶之家》这一文本所提供的美学意义上的(而非历史意义上的,即非作者的主观目的上的)诸如呼唤“女性的自觉”、“妇女解放”,“抨击资产阶级虚伪”,“提出精神反叛”,“提出人的精神道德怎样才能完善的问题”等主题中,依据当时的社会实际和自己的主观需要,选取了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通过林丹太太和柯洛克斯泰之口说出的“人总得生活”作为切入口,对之加以引申开掘,提炼出《娜拉走后怎样》中的“经济,是最要紧的”这一题旨,并通过涓生的“生活第一要着是求生”的心灵感悟贯注到《伤逝》题旨的主脉中,完成了由《玩偶之家》到《伤逝》的主题嬗变。
《玩偶之家》被译介到中国,在当时的青年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这使鲁迅惊喜地看到了蕴藏在中国青年胸中的对于封建压迫束缚的不满情绪和要求独立自由的反抗精神。有感于以往亲历过的青年斗争的不注重实效,轻于牺牲的惨痛教训,鲁迅以其深刻透彻的分析、饱蘸深情的笔触,告诫青年们要注重斗争的策略和效果,指出采取娜拉式的斗争方式“从事理上推算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亦即获得个体败亡的苦果,并且将理论上的这两种推理复活在《伤逝》中的子君和涓生身上,以鲜活灵动的艺术形象为我们展示了娜拉走后可能出现的两极生命走向。
《伤逝》中的子君、涓生都是如娜拉式的不满于社会、家庭的压制束缚,为了自由独立而走上了出走反抗的道路。前者是在觉悟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7]和“他的叔子,她早已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8]后,而走上出走的道路与涓生同居的;后者也是在“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胆怯,或者竟是嫉妒朋友绝了交”[9]之后毅然同子君结合的。这些都和娜拉的自觉自己的“玩偶”地位后而与丈夫闹开,走上出走的道路相似。这就为作者在《伤逝》中实现自己在《娜拉走后怎样》中为娜拉安排的两条道路作了“物质”(亦即情节上的)铺垫,而后通过对子君的由于长久地被封建桎梏所毒害“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10],缺乏独立谋生能力(即文中的对于她的与涓生同居后只知烧锅做饭,饲养油鸡、小狗阿随,再不看书等行为的描写),“只知道捶着一个人(丈夫)的衣角”[11]),要饭吃,要情话,而最终与涓生决裂,重新回到她所反叛的封建家庭的描写,以及对涓生的由于缺乏足够的经济权以至于不能养活油鸡、小狗,甚至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而最多终与子君决裂,被逼得陷入了“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12]的精神堕落的泥潭的成功描写,真实可信地对娜拉出走后的两条道路作了成功的艺术图解。指出若是失了经济权,“子君”也只能是个毫无进攻力的“纸军”,在现实生活的挤压下走向肉体的消亡;“涓生”也只能是徒留着“涓涓细流似的残生”,在现实的追求失落中走向精神的毁灭。这对五四运动时期的青年的反封建斗争无疑有着振聋发聩的启迪和教育作用。
鲁迅先生的《伤逝》不但在主题、人物等方面借鉴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而且对《玩偶之家》中许多生动传神富有表现力的细节描写也有所借鉴和发挥。
《伤逝》中的”人必先生活着”、“生活的第一要着是求生”,分明有着《玩偶之家》中林丹太太和柯洛克斯泰的“人总得活下去”的影子。《玩偶之家》中海尔茂的“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14]的痛心之言,却也正是《伤逝》中涓生的“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了许多以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15]的伤心之语。甚至连涓生的诀别之言“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16],竟也与娜拉与海尔茂的诀别之语“不错,我不爱你了”[17]如出一辙。
如果说海尔茂信箱旁“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跳得发狂过火的“特拉土风舞”的背后所蕴含的是娜拉对海尔茂的似海的恋情,那么子君归整到一起的盐、干辣椒、面粉、白菜、铜元,则是凝聚着子君对涓生至死不渝的爱情的无字遗书。子君的死于“我所给予的真实——无爱的人间”[18],正是林丹太太的“我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活在世上谁都不用我操心”[19]的心曲的延续。
阮克大夫在《玩偶之家》中留下了报死的名片,子君在《伤逝》中留下的却是物是人非的阿随,《娜拉走后怎样》中出现的“易卜生”、“娜拉”、“《海的女儿》”也同样地出现于《伤逝》中。
这一切都标明着从《玩偶之家》到《娜拉走后怎样》再到《伤势》的转变历程。这些形式细节的神合说明《玩偶之家》是《伤逝》创作的一个重要动因和参照物,而《娜拉走后怎样》则是对《玩偶之家》的总结,对《伤逝》的准备。
综上可知,把《玩偶之家》、《娜拉走后怎样》、《伤逝》联系起来比较阅读,不但有助于我们理解易卜生对鲁迅先生的重大影响及鲁迅先生的过人胆识和杰出才能,而且使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三者之间的思想联系和艺术上的流变脉络,使我们惊叹于世界级艺术大师、文学杰作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是何等奇妙。而在这三者当中,《娜拉走后怎样》则更起着承前启后的中枢作用:解释说明鲁迅先生是如何受《玩偶之家》这一伟大疑问号的启发、诱导而创作出《伤逝》这一伟大的感叹号。可见,它的确是一个伟大的破折号。它——《娜拉走后怎样》,在疑问和感叹之间。
[1][6][13]吴子敏,徐乃翔,马良春编.鲁迅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鲁迅全集·娜拉走后怎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4][5][7][8][9][10][11][12][15][16][18]鲁迅全集·伤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14][17][19]玩偶之家.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