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叶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中国要逐渐拥有足以和现在的体制相匹配的文化精神,其中一个途径就是要从高等教育入手。在这个使命下,高等教育一定要做好文化自觉意识的理念准备和教育体制的稳步推进准备。何谓文化自觉?费孝通先生言:“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归’,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对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这种文化自觉要求我们重新审视古代文学,其中中国古代文学教育需要进行观念的更新。
通过高等学府中的人文教育培育国人一种集体的、核心的文化精神,是一个国家知识品格和观念品格确立的主要渠道。多年来,我们遇到的问题是:中国古代文学课程体系中泛泛的道德教育,已经向我们展示的是无力和脆弱;纯粹的语言文字教育,展示的则是无法接近知识深度的无奈和尴尬。所以文化教育不仅仅是道德教育和语言文字教育。在当今时代,只有从知识形态本身入手,促进科学与鉴赏的结合才是高等人文教育的实践力量。
目前,文学教育所承担的以语言艺术为核心的教育使命并不能解救文学教育,因为,由智力出发的语言艺术才是真正的文学艺术。中文系学生所应习得的语言能力应建立在对自然和社会知识体系的认知和辨析之上,只有这样的语言才具有真理性并富有生命力。在高等教育阶段,必须处理好文学教育和知识本身的关系。从知识观出发的文学教育,将改变一切文学教育的路径。
“知识社会学”的概念是马科斯·舍勒在其著作《知识社会学的尝试》中提出的,后经卡尔·曼海姆的发展成为一门引起广泛注意的学术成果。“知识社会学”关注的核心命题是:研究知识、思想的发生与社会的关系。涉及知识在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知识在社会政策制定和实施中的影响。将这一理论从西方带到中国的,是李安宅先生的《孟汉论知识社会学》。他将卡尔·曼海姆的《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知识社会学引论》中的第五编翻译成中文。这篇译文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社另印了单行本,名为《知识社会学》。“知识社会学”是一个从哲学本体意义上讨论知识和社会中一切运行体制、社会中一切文化现象之间的关系。
在社会各种组织体系中,教育是保存知识和传承知识的主要载体。当今在教育学领域中越来越注重从“知识”视角来反思大学的身份,如德兰迪《知识社会中的大学》强调在知识传承中的大学身份:“大学是现代社会的知识中心,它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也深深地卷入社会发展的格局之中。”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萨默斯在他2001年的就职演说(刊登于2009年3月22日的《纽约时报》)中,反思当今大学教育体制下学生的知识构成:“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至少在一所大学里,很少有人会承认说—几乎没人能骄傲地承认——从未阅读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同时他补充说,“但是要说到不认识染色体基因,那再正常不过了。”时至今日,科学的发展日益细致,而中文系的学生并不在这个知识领域中出入。
在当今的人文学术界,同样开始关注知识本身。福柯的《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是人文学界又一杰出的哲学著作。它反思西方的知识和思维方式,来考虑知识和人类理性的关系,“福柯在《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中主要从认识论的角度对欧洲背景下,古代知识系统得以向近代知识学科体系跃迁的可能性做了深刻的话语内的历史性考察。其考察核心之一便是‘分类’,故而其第五章就叫‘分类’,在福柯看来,‘分类’即对物的‘同一性’的不同思考体现了不同知识体系的差异。而知识体系从一种分类向另一种分类的裂变,体现的是知识体系自身‘认识型’的裂变”①。无论马科斯·舍勒、卡尔·曼海姆还是米歇尔·福柯,他们均从哲学的高度引领世界学人的思考角度,而教育体系作为主要的知识传播途径,需要以“知识社会学”的高度反思自我的现状。
国家在制定课程政策时,由教材为核心的课程体系决定了哪些“知识”可以进入到人文体系的传承中。现代大学课程体系中的知识传承渠道是以“教材”为中心的,课程体系中篇章的选择与删改,是国家整个教育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人文教育来说,只有广阔的知识认知才能引导心灵产生整体的、深刻的观念认知。大学古代文学教育应该关注与科学发展相关的社会文化,关注自然知识的社会属性,人文教育必须要借助自然科学知识来扩展人的元认知能力。
目前古代文学教育的教材版本,主要有“文学史”和“作品选”两大类,在“作品选”的范畴内比较权威的有朱东润先生的《历代文学作品选》等等。之外,比较新的成果是近年来很多高校从文体的角度,重新编选古代文学作品。这类“作品选”着重于对文体意识的培养。在“文学史”的范畴内,其教材版本主要有郭预衡、袁行霈、章培恒先生的《中国文学史》,主要是从思想、语言、文学史的角度,提及并分析一些文学作品。这些教材在内容上相互补充,大致构成了今天古代文学教育的主要知识来源和国人基本的公共话语资源。
在现有的人文教育传承体系中,唯一缺乏的是从知识的角度出发去对中国传统的文献进行选编推广。编选这个行为本身,代表着我们对传统知识和文化在当今价值的重估。对于古代文学教育,我们似乎过重于观念和思想的教育,而忽略自然科学知识如何有效地进入到人文体系的教育中。我们今天所提供的人文观念、人文教育分析研究体系,缺乏和传统知识体系(而不是观念体系)相勾连的机制。在文学教育中所做的正是要凭借一种知识反思把握中国的古代文学中的知识体系。
从知识角度出发的选编,需要重新审视我们的文学作品。何谓文学经典?最早的文学经典即是人类文化的起点。早期文学中浑然不分的学术形态,体现的是人们在自然科学知识、社会礼乐文化的传承中,所获得的感知世界的能力,表现在文学上,则是一种智力的训练和语言表述习惯的逐步形成。早期经典的语言表达方式参与了人类思维的形成和文化的创建,客观的知识通过语言的形式开始取得一种清晰性和审美感知。语言的完善性能够与早期知识形态的完善性相容。因此,就知识与语言的关系看,所谓的文学实际上一种知识和语言对我们的文化所做出的规定。
我们举例来反思一下古代文学作品选编中的盲点。对于《史记》的选编,基本每一个文学史、作品选,都选有本纪、世家,但竟没有一本选书、志。本纪与世家,是以人为主题,以情节为手法表现人文价值理念的文体形态,而书、志则是关于天文、地理、律历等基本自然科学知识的描述。这些知识本是每一个世纪中每一位文学学习者的知识修养,也应是我们这些从传统走过来的国人的基本知识修养,然而我们的文学教育竟从不关注。唐朝曾发起古文运动,提倡文学创作应具备鲜明的知识品格和实践品格。伴随这种理念,唐代的文学界诞生了一种文体“记”,其创作数量惊人。唐代古文运动主张散文应恢复“文以载道”的现实品格,韩柳古文运动所提倡之道者,即为物理、事理也。其中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是古文运动的主要文章形态。关于柳宗元山水散文的选编,对其《永州八记》中稍稍涉及一点地学知识的散文,则宁缺而不选,文学对自然科学的排斥竟达到这种地步!古文运动所提倡的文章应体现鲜明的知识品格,在今天的知识传承中并没有得到弘扬。或者夸张一点说,这种选编是对唐宋古文运动的核心精神的一种背叛。
今天知识的分科,虽然使文学教育有了自己的专属领地,即思考我们传统的人文价值理念和语言艺术。然而没有古代传统的知识体系,就没有古代传统的思想体系和语言体系。这就涉及思想、知识和语言这三者的关系。今天在古代文学学术界,我们有很多研究方法,但没有一种方法体现了从知识出发,从而在知识的有序演进发展中,研究文学和文体的演变发展。如何去建构文学教育中的人文地理、人文历史……即人文自然科学史,或者说,当今的文学教育在教材选编上,选择吸收历史、地理等各种自然科学知识的限度、途径、方法如何?而同时,我们面对着西方自然科学知识和人文价值理念的冲击,我们肩负着建构我们今天新的知识、道德理念的任务,如何重新梳理自己的知识体系,并借助人文科学主义的具体变革,以认清本民族的文化建构,是知识传承重要的一环。
对于文学教育的核心——语言艺术教育,也必须从知识的角度进行反思。语言是我们把握这个世界的唯一中介。语言表达的特殊性制约着人们共同的思维规律和形式。从语言艺术的教育方式上看,必须积极提倡小学功夫。小学中的训诂,其主要特征在于对于词语与词语间的辨析,而人文思想和观念正是建立在对事物特征的细微区别上。在中国传统社会,小学功夫是古人的教育方式,这种教育方式使古人和所选知识本身因为语言的深刻理解得到一种固定和强化的作用。
今天的文学教育却不去考虑语言教化对于价值理念的生成作用。我们必须深刻明白,语言本身展示了自然科学知识和社会科学知识在思维中产生的秩序,经过教育而逐渐扩展为了一种世俗智慧,同时语言也赋予这种思维以清晰性。只有思维方式才能使我们成为全部知识体系的一部分,才能使我们与熟知的事物之间保持一种完整、牢固的关系。语言与思维、知识的层级、知识的转化关系,是要好好思考的一个命题。
语言与知识和文明是同步发展、同步呈现的,在语言的肌理里渗透的是科技思维,不苟且运用语言,本身是科学思维的继承。科学人文主义是要将语言、知识、文化看成一个综合体。课程教学活动是完成知识传授和实施的重要过程。教育界的核心是尊重学科知识的形成过程,再现学科知识的形成过程。一部散文作品之所以优秀,在于它细致的展示和描述了事理、物理本身的特征。而学术研究和文学教育的第一步骤,是应展现文学用语言追捕事实的能力。而以语言艺术为核心的文学教育,已经为我们展示了它的不尽如人意之处:在学生的大脑中,词语与事物之间并没有建立直接的联系,而只不过牢记一些短语以备考试时使用,这种倾向使很多人的文学知识充满着大量毫无感情的、自己并不理解的措词。这些语言从根本上不是学生自己的语言,而是一堆零乱的词语碎片。这完全背离了文学的本质。无论中文系学生还是理工科学生,所表现出的语言上的欠缺,实际上是认识能力和相关性的散失。
知识的认知思维培养,在教育体系中,主要由教师承担。古代文学教师的任务,在于按照古人的知识体系典范,给予学生认识和鉴赏事物的一种指导,教师的角色必须是经典学家和经典的阐释者。所谓经典,即它在内涵上使后人可以按照古人的知识体系给以认识事物上的一种指导,所有今天的文学教育都是我们早期积累的知识的实践。在这个理念的指导下,文学教育所揭示的语言规律使我们成为全部知识体系的一部分,使我们的语言与事物之间保持一种牢固的联系。文学研究和知识结合,将使文学语言获得本质的秩序和联系。
在今天科技作为知识网络的基础上,从西方到东方,科技作为工具理性的局限迫使我们重新思考文化的命题。中国古代,社会和自然科学文化本身具备着紧密的联系,合文理而探源流,于中国文学教育和科学教育本是殊途同归。于今天,我们提出通识教育,将其作为一种教育理念,也是文化复兴的前奏。因此,促进科学与鉴赏的结合,是当今文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人文教育与科学教育必然是遵循其内在统一性逐步走向融合而不是分裂。
作为文学教育者,应富有责任感,从知识的角度整理和认知中国的文学,从而达到对人文知识思想的真正整理。文学教育中的知识品格的培养,必需明其知识之构成。目前文学教育体系中自然科学知识的获得的主要途径是古文注释。在注释中会延展到一部分中国传统的认知系统。但是这个认知系统大约只是疏通表面意思,而没有深层的知识构成和知识体系的认知。但是,完全如现在的历史、地理学科,以具体而微的知识去解决自然问题,也不应是人文社会科学应属的领地。建立人文科学的知识平台是需要觉悟后教育界和学术界共同的任务,虽然艰巨,但也有可循序渐进之处。
目前,我们应对策略中可以入手之处,是通过学术研究带动教育界的反思和政策的制定。第一,对遗忘的作家的发掘和文学家谱系的扩充。对于这一类的古代文学家主要研究他们的学者身份和知识修养。通过专门的作家研究,以宋代、明清文人的视野重新发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知识体系,比如王应麟、戴震、乾嘉学派,但是这种研究不是当前的梳理脉络式、总结思想式、作家考录式,而是真正关注他们的知识修养。第二,着重一些文体的研究和写作,如赋体、记体。学术界关于这些文体研究的成果,可以很容易地转变为教育体系中对某些作品的强调,并引起大学生写作视点的转化。第三,对于类书的推广学习。学术界和教育界要产生一种对知识本身的兴趣,通过竞赛、奖励等形式,引导全社会对实学文风的追求。古代文学教育者应当是人类拥有最合理知识的群体代表。教育工作的目的是对于这样的知识进行选择。
如果不深刻思考自己的知识体系,我们虽以历史为主要依托,思考价值和思想理念,而最后学生却没有系统的历史知识;我们虽以传统的文化来栽培学生的智力,但学生却没有一点自然科学知识。而当我们出现诸多问题,如道德阙如、理论过度西方化等观念传递障碍时,是否和某种深层的培养学生知识积累、思想习惯的教育方式有关?但这一点,我们缺乏反思。
自然科学知识是民族文化共同体的一部分,语言与知识和文明是同步发展、同步呈现的,在语言的肌理里渗透的是自然科学思维,不苟且运用语言,本身就是对自然科学知识的继承,是对知识背后的思维的继承。科学人文主义是要将语言、知识、文化看成一个综合体。秉承这种理念,中国古代文学教育必将引起课程结构体系、课程计划、课程标准、教学方法的大变革。
注释:
①潘晟.中国地理学的目录学考察(一).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