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娟
(新疆师范大学,新疆 乌鲁木齐 830054)
(作者系新疆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
在当代中国重要的女作家中,张洁可以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坛上最引人注目、最富争议的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跨度之大,风格之多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正如一位论者所言,张洁的小说世界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两极世界:“温柔的和尖刻的、纤细的和豪放的、简约的和絮叨的、优美的和丑陋的、古典主义式的和现代主义式的、写实的和象征的、崇高的和荒诞的、理想的和冷峻的、洒脱的和拘谨的、超越的宁静和偏激的宣泄、理性的剖析和非理性的堆叠……”①。也许正是这些内在的矛盾因素导致张洁与主导意识形态之间一直处于复杂的状态。因此研究女性文学绝对不能绕过张洁。
在新时期初期,女性文学中的爱情理想经历了首轮从高扬到消退的剧烈变革。新时期的女性对真挚爱情也经历了从渴望到绝望的痛苦的历程。起初的女性创作并没有一开始就触及爱情这一古老而又常新的主题。但在80年代伊始,人到中年的张洁写下了《爱,是不能忘记的》这部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它的出现标志着新时期女性爱情小说的正式开端,这部具有一定情感冲击力的作品的出现使整个文坛为之一动。 之后是《沉重的翅膀》、《方舟》、《祖母绿》,直到《无字》,张洁以个人生命体验为基础,可以说不同时期的创作轨迹就是她的生命轨迹,她一直在寻找着那刻骨铭心的爱,也在寻找着心目中的真正的“男子汉”。可是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后期创作的《无字》,我们不难发现她从“爱是不能忘记的”走到了“爱是不能指望的”的无奈之中;从对理想的爱情的憧憬走到了对爱的无望乃至绝望之中,那些极具男性特质的外表,又兼有坚毅、刚强的内在品质的“男子汉”形象已轰然坍塌。
在《爱,是不能忘记的》这部作品中,作家以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对爱情、婚姻伦理的质询激起了整个社会的强烈共鸣。中年女作家钟雨与老干部之间魂牵梦萦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激发了读者对中国婚姻质量普遍低下的现状的反思,对纯净美好的爱情境界产生了无限的向往。作家以小说中女作家的女儿“我”为叙述者,采用一种全知全能的外部聚焦叙事和人物内部聚焦叙事相结合的方式来叙述作品。“我”对母亲的了解是逐步呈现的,小说借用了“我”的点点滴滴的记忆和母亲死后留下的日记本共同完成了对母亲故事的叙述。追忆了一段深刻、感人而又无可奈何的爱情故事,塑造了一位使女主人公为之一往情深的满头银发、含蓄深沉、持重温厚的长者形象。联系张洁少年时代即失去父爱,母女俩在漫长的岁月里相依为命的生活事实,我们把这种潜意识里对缺失的父爱的呼唤理解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中的恋父情结。
新时期初的女性文学,在一开始塑造男性形象时就遵循着传统的价值观念和话语模式:或高大、威猛,富于力量美;或深沉、坚定,富于成熟美;或精明、睿智,富于智慧美;或英俊、浪漫,富于艺术美。这些话语已经成为女性创作中有关“男子汉”形象的重要价值尺度。少年时代的创伤性经历使恋父情结凝结于张洁漫长的创作旅程中,使其不少重要的文学作品中成为女主人公恋爱对象的男主人工具有了理想父亲的某些共性,即刚毅、智慧、稳健、可靠,有着骄人的业绩和不凡的风度。有身份、有修养、有气度,成熟、伟岸,外表冷峻,而内心却柔情似水的“慈父型情人”②在张洁其后的作品中也一再出现,如《沉重的翅膀》中的郑子云、陈咏明等。在女主人公们的心目中,男主人公既是情爱的对象,同时又秉持着慈父的某种职能,是女儿们精神上的依托也是避难的港湾。他们是道德的楷模,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积极的进取心和高度的自律特征,还有渊博的学识和高尚的情操及由于丰富的阅历而获得的深度和内涵。他们是新时期女性知识分子们对理想男性的渴望,但同时也流露出她们自身的不够自信,和对以“父”为象征式的男性权威者的处于历史惯性的依赖和依附心理。
著名女性文学研究者戴锦华认为:“张洁的作品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句段。一个时代的、被无限‘吩咐的痛苦’所萦绕的精神之旅的笔记。一份不断地寻找神话庇护、又不断地因神话世界坍塌而裸露的绝望。因此,张洁始终在书写着一份丰饶的贫瘠,一次在返归与投奔中固执、张皇、来而复去的疾行,一处在不断地悬浮于坠落中终于被玷污的 ‘净土’。”③神话毕竟是神话,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张洁猛然发现现实中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有着软弱自私甚至卑劣、无耻的一面更甚成为女性悲剧命运的制造者。20世纪80年代末,这位在文坛上有着恋父情结的代表率先以犀利而透彻的笔触在作品《只有一个太阳》中由最初对男性的崇拜转向无情的嘲笑,对恋父心理和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小说中年长的、有气质有素养的令人心仪的“表舅舅”不再是理想的、被崇拜的偶像,他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衰朽,结束了张洁笔下的女主人公再行恋父的可能。
《祖母绿》中的曾令儿是一个崇高的、爱的天使,她饱受世俗的磨难,却始终保持一颗圣洁的灵魂,并把它转换为更为广博的“无穷思爱”。相比之下,世俗的丑陋,男人的卑怯、自私已彰显无遗。对于左崴来说,他的生命仿佛经曾令儿重造,是曾令儿让他的生命得以延续。他生活的安稳、事业的成就都需要曾令儿和他的妻子卢北河的扶持与救助。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女人对男人的人身依附,而是一种倒置过来的两性格局,女性无论在实际能力上还是在精神品质上都远远超越了男人,男人在文本中成了一个虚在的符号。这种惊人的变化表现出作者对自己曾经建构的男子汉理想形象的怀疑和失望。
在经历了漫长的渴望、寻找、怀疑与失望的痛苦之后,张洁在她后期的创作中表现出对男性形象的彻底否定和彻底批判的态势。《方舟》和《无字》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
在《方舟》中张洁以独特的叙述视角试图通过用男性的叙述话语来揭示女性的不幸:“你将格外不幸,因为你是女人。”以一个男性的声音,告诉女性,你不仅不幸,而且没有救赎之路,因为你是女人。接着,作品中的三位女性的人生遭遇一一证实了这一点。诚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小说中的梁倩、柳泉等知识女性,均为品德高尚,才华出众,只因不愿被丈夫视为保姆和花瓶、生育的工具而遭受婚姻的挫折。虽然她们联合组建了一个摆脱男性挤压的“女性之舟”,相扶相携,互爱互助,共同反抗男性,可是又不知道这片孤舟将要驶向何方。在《无字》中,男性叙事声音也是屡屡出现,其中有一段描述颇为耐人寻味:“女人嘛,好比与燕尾服一同配置的那副手套,虽说不可或缺,还不是说脱就脱,说戴上就戴上!”④胡秉宸可以在吴为与白帆之间自由游走,正是因为在男人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里他一直处在主人翁的位置,他们之间的悲欢离合全由他一人掌握。
《方舟》中,男性的丑陋在琐碎的实际生活中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梁倩的丈夫白复山是个泼皮无赖的花花公子,表面文雅,派头十足,但永远有着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柳泉的丈夫是个粗暴残忍的愚笨之徒;曹荆华的丈夫是一个唯利是图的高级市侩。另外,魏经理的欺上瞒下、好色下流、阴险毒辣、恣意妄为,都在女性的视角中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方舟》中女主人公的不幸,都是因这些品质恶劣、性格懦弱的男性所致。女性成了他们的私有物品,可以任意践踏她们的人格尊严。
张洁80万字的长篇小说 《无字》的出现,表现出她从“爱,是不能忘记的”走到“爱是不能指望的”的境地。《无字》中的三个男性:无才的叶志清娶了大家闺秀墨菏,夫妻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交流,只把妻子当做性工具、奴隶、不平等基础上的剥削对象,他出身贫寒却有着地主的陋习,挪用公款,逛窑子,吹牛,胡作非为,年轻的墨荷最终被折磨致死。顾秋水是个婚前甜言蜜语、浪漫体贴,婚后置之不理、拳脚相加、冷若冰霜的名副其实的兵痞,叶莲子用了一生与其周旋。胡秉宸则更是用巧妙的策略让两个女人为他进行无休止的战争。胡秉宸的爱情是以满足自我身体的需求为中心的虚情假意,是以征服刚强女性为目的的变态心理的肆意妄为。《无字》中祖孙三代的女性虽然一代比一代自立,一代比一代有知识,有女性意识,却都难以摆脱男性的压迫和蹂躏,这仿佛就像是她们的宿命:“你将格外不幸,因为你是女人。”
对男性形象,张洁经历了从渴望到寻找到失望的情感的嬗变。对男性存在的否定在20世纪90年代的许多女性文学文本中表现得更加彻底。一方面,在这些作品中女主人公的父亲要么被象征性地取缔,要么是缺席,要么是不在场。无论是否定父辈的存在,还是展示男性在性方面的无能和颓萎,都标志着对男性神话的消解。从张洁不同时期的创作来看,从对男性形象最初的爱戴、期盼、幻想,到后来的想象和心理行为上的厌倦、轻蔑、敌视、憎恶,这无疑是作者在看尽人间冷暖,尝尽人间艰辛,品尽人间沧桑之后的觉悟和总结。
注释:
①王又平.顺应·冲突·分野——论新女性小说的背景与传统[J].荆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3).
②李有亮.给男人命名——20世纪女性文学中男权批判意识的流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189.
③戴锦华.“世纪”的终结:重读张洁.文艺争鸣,1994(4).
④张洁.无字[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134.
[1]杨莉馨.异域性与本土化:女性主义诗学在中国的流变与影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李有亮.给男人命名——20世纪女性文学中男权批判意识的流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3]西慧玲.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4]马春花.被缚与反抗——中国当代女性文学思潮论.齐鲁书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