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阎连科乡土小说的寓言化创作的表现

2012-08-15 00:42韩蜜蜜
文教资料 2012年34期
关键词:阎连科寓言乡土

韩蜜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前言

纵观阎连科的创作历程,我们发现他早期的作品就有寓言化的萌芽,随着创作的成熟这种倾向就越发明显。虽然此前的乡土小说——瑶沟系列小说,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寓言化写作,但其作品中那些稀奇古怪的人、事、物,那种神秘诡异的气息都使其小说创作一步步靠近寓言化写作。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阎连科的小说创作一反过去主要以传统现实主义为主的创作方法,转而用虚拟的寓言化叙事来拓展作品的艺术空间,开拓作品的思想深度。他精心虚构了一个又一个表现真实生活的现代寓言故事,使生活的真实和思想的深刻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审视了被生活的表象所掩盖的人生真谛和社会现实,小说达到了一种言此意彼的效果。

他是如何使用寓言化的书写方式来表达对真实的社会、人生的思考的呢?本文尝试从神秘诡异的气息、时间地点的虚化、类型化、漫画化的人物、寓言化的意象四个方面对阎连科小说中的寓言化创作表现进行分析。

一、神秘诡异的气息

寓言的言义分离的属性,使得它的主题并不直接从故事本身显示出来,而是在寓言故事本身的意义之外又有寄寓。因此,讲述的故事愈离奇荒诞,愈神秘诡异,倒愈能使读者不限于故事本身,而能思索与之相类比的人生哲理。阎连科本就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寓言的介入使他小说文本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脱离了简单写实的层面,在整体上散发出了一种神秘诡异的艺术魅力。反过来,这种神秘诡异的气息又使他的创作中寓言化特征更加明显。

在阎连科的小说世界中,神秘性主要表现在鬼魂形象的反复出现。鬼魂形象的出现打通了阴阳两个世界,并将现实世界和作家的幻想世界合二为一,弥补了因视角限制导致的情节内容的空缺和断裂。《耙耧天歌》中尤四婆面对四个痴儿傻女,独自担负起了养育子女的重任。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丈夫尤石头虽然已经死了,但却像仍在世一样,伴她四处奔波,陪她说话,还给她请来了刚死不久的屠夫的鬼魂,以实现她最后的愿望——肢解自己以治好儿女的疯傻病。在这里,人与鬼的界限被打破,人可以进入鬼的世界,鬼也可以进入人的世界。

在有些作品中,阎连科更是直接采用亡灵叙事视角,通过亡灵的眼睛来洞察人世间的一切。过去和现在、真实和虚假、现实和虚幻、人间和阴间在作者的笔下都融为了一体。《天宫图》中作者通过路六命这个亡灵的视角回忆自己的一生。通过路六命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自私的人性、荒诞残酷的人世以及充满神奇色彩的亡灵世界。《丁庄梦》的叙述人是死去的“我”。死后的“我”凭借超凡的能力清楚的知道了丁庄人卖血的前因后果。“我”一方面可以作为缺席的“在场者”讲述我爹和我爷爷的故事,另一方面又可以作为一个无所不知的亡灵透彻丁庄的兴衰。在这里,作者将第一人称“我”的限制视角和亡灵的全知视角结合起来,全面展现了人生百态,增加了作品的批判力度。

从唯物主义无神论的角度来看,鬼魂的反复出现、亡灵叙述视角或许会被说成是封建迷信,但对于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乡野奇谈中的村人来说,它们却肯定是真实可信,绝对存在的。阎连科本人也说过:“生活中有许多真实的东西,进入文学并不一定是真实的。而那种心灵的东西,哪怕是虚幻的,进入文学之后,则往往是真实的。”

二、时间地点的虚化

从叙事层面看,在寓言中作者一般不会依赖于生活中与某个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有关的故事,而是尽量抽象化,使读者相信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这就造成了小说故事的普遍性与寓言性。它的常见格式是“从前……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最后怎么样。”细读阎连科的作品不难发现作者对寓言这一古老文学样式的借用痕迹。

“作为叙事文学之一种的小说在营造文本世界时,更多地依赖与时间、地点的双重指示(相对于抒情文学而言),否则‘事件’便无法把握。”但是在阎连科的乡土小说,尤其是“耙耧系列”小说中,虽然很多作品都隐约暗示了社会背景,但故事发生的时间却是模糊的,读者可以把它理解成任意时间。故事发生的地点则是虚拟的坐落在耙耧山深处的某座村庄,读者完全可以把它理解成历史上任何一个地方。总之,时间和地点在他的小说里并不重要,小说所要表现的寓意不因时间地点的改变而改变。这种抽象化的处理拉开了文本中构筑的乡土时空与具体的外部时空的距离。这样一来言意分离,便产生了寓言化的效果。

在传统现实主义写实叙事中,时间往往是具体的真实存在,小说也往往以线性的时间叙述来展开故事。而在寓言化叙事中,事件发生的时间则是虚化模糊的,作家结构时间,并将客观物理时间转换成充分体验后的主观心理时间和文学时间。被雷达赞誉为“生命的大寓言”的《日光流年》是一部刻意解构时间的经典之作。“它正是通过对于现实表象时空的叙述和颠覆,即以创作主体的审美思维、审美观照方式重新编排生活,建立起自己的小说本体寓言框架。”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打破物理意义上的线性时间,让时光倒流,从司马蓝的死开始叙事,以他的出生为结束,给人一种时光颠倒、错乱无序的模糊概念。在叙述历史时,时间总是被刻意省略掉,三姓村人用的是他们自己的时间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十七年前”、“一年后的夏天”、“再有一年”。

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一样,阎连科在他的乡土小说中也构筑了一个“耙耧世界”。这个“耙耧世界”在中国只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小山村。它非常偏远,对历史、现实以及政治的理解都处于非常混沌的状态。在小说《瑶沟人的梦》中,故事发生的主要背景——十八小队,“是个孤单小村,被四千余口人的田湖村甩在一里之外的耙耧山下瑶沟口,就像从伏牛山上滚下来的一粒小石。”这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它在空间上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一种距离,形成了自己的封闭的空间。作者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所寄寓的哲理思考也可以上升到整个民族的高度。

三、类型化漫画化的人物

对寓言来说,人物是作者说情论理的符号,人物类型化、极端化,界限分明,不会造成歧义。作者的主要目的不是塑造人物,而是通过人物的行为、结果来传达寓意。阎连科乡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具有类型化、漫画化的特点。他在创作中并不注重对人物个性的刻画,强调人物的共性,并通过对某一共性的突出描写传递深层涵义。作者在塑造具体人物时,对人物的外形几乎不做精细的描绘,甚至可以说他故意模糊人物的外形特征。此外还剔除了人物性格上的复杂性丰富多变性的特点。虽然这种方式有漫画化、简化人物形象的后果,然而主要角色的性格异常鲜明,寓言的性质也明显的增强了。人物也因此具有了寓言象征意味。

读阎连科的小说,我们发现他对那些身体残疾病态的生命形式投射了许多关注的目光。他小说中存在着许多身体残疾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极端的亢奋、极端的痛苦中彻底地展示自己,他们随时都在经受血淋淋的考验和血淋淋的惊喜。”作者通过对残疾人的极端化展示,寓指整个人类的精神残疾、心灵残缺。《受活》是这种寓意的集中体现。小说中的残疾人物形象基本上只保留了身体某个部位的残疾和性格上的一种或多种人性弱点,其余作为人物形象的外貌、情绪等描写都被作者刻意忽略掉了。他们成了一个个人物符号,用来传达作者的思考。

在柳鹰雀身上,这种荒诞的漫画色彩更加强烈。他是个非常具有农民意识的农村干部,他被权力异化,被土皇帝式的东方政治文化异化。在他身上存在着许多矛盾,比如对农民的热爱与摆布,对革命的热衷与私欲,对商品经济的清醒与糊涂。正是这许多的矛盾,才让他有了超出常规的言行。的确,他是一个漫画式的人物,但同时他这个人物又是具体的、可感可触的。或者说这个人物的精神是真实的,他的言行是荒诞的,塑造他的手法也是荒诞非写实的。“柳县长这个人物,从表面上看,是夸张、放大、漫画化。但从深层说,是另外一种逼真,是另外一种真实。如果你不用漫画化的方法,压根就画不出这类人物的轮廓,更不要说描绘他的灵魂了。”作者就是通过这种漫画化的方式将农村文化政治及政治的复杂关系揭示了出来。

四、寓言化的意象

寓言化小说叙事的特点在于它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一般不直接显示哲理。因此,许多作家选用代表性意象来说明自己的想法。意象的这种“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旨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的特征为构成文本的寓言化特性作出了特殊贡献。阎连科乡土中的动植物意象很多,动物意象有乌鸦、老鼠、狗、蝗虫等,植物意象有古柏、皂角树、玉蜀黍等。这些意象对于寓言化书写的隐喻功效十分明显,各自承载了丰富的意蕴空间。下面选取狗和玉蜀黍这两个意象进行仔细的分析研究。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狗”是农村环境的一部分,农村题材的小说中出现狗的形象也属自然。但象征主义者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狗”的意象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已然成为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在阎连科的笔下,狗一直是作为人类的伙伴、朋友的面貌出现的,作者赋予它的是高尚善良的寓意。在《年月日》中,“狗”既是忠诚的象征,又是生命力的象征。这只狗面对头顶上焦灼的太阳,不停地叫着,以致喉咙喊哑,眼睛被晒瞎。但它和先爷相依为命,始终没有放弃活下去的权利。“狗”的意象在某些时候还是人物命运与心境的象征。《瑶沟人的梦》中连科以为自己会当上支部秘书,但等到的结果却是别人当选。在回去的路上,他又看见了那只盲狗“久久地凝注着天空”。这其实也是连科心境和命运的真实写照,努力挣扎最终却还是要回到原点。在阎连科的作品中,当主人遭遇不幸时陪在他身边的始终是“狗”。通过“狗”的意象,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对狗简单的描绘,更传达出人与狗之间的关系,寄托着作家想探究人性的寓意。

在阎连科的乡土小说中,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主题:与饥饿进行斗争。而粮食是阻挡饥饿最直接的东西。在中国,农民的心是交给粮食的,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庄稼得以丰收。玉蜀黍是过去农村重要的粮食植物,在阎连科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大量关于玉蜀黍的描写。作者极力写玉蜀黍的香气,《耙耧天歌》开篇就写“一世界都是秋天的香色”、“山脉上玉蜀黍的甜味,黏稠的推搡不开”;《年月日》极力写面对那仅有的一棵在这千古旱天里“绿得噼噼啪啪掉色儿”的玉蜀黍,先爷牺牲自己的生命,在一次次绝望中获得新的希望。它是自然生命力旺盛的象征,是人们生存下去的保障和希望。阎连科正是通过玉蜀黍的意象寓示着人生的意义在于生存,在于绝望中的坚守。

结论

如果把阎连科的乡土小说看作是耙耧山脉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现实主义世界的话,那么寓言化的创作方式便是耙耧山脉上空漂浮的一只彩色风筝。在“耙耧世界”里,客观真实已显得无足轻重,作家只是在极尽能事地用其幻想、虚构、变形、魔幻、荒诞等艺术表现形式传达出一种人类理性思维中的主观真实。寓言化的创作倾向沟通了客观现实与主观幻想间的桥梁,使阎连科的乡土小说在写实和虚构间找到了某种平衡状态,作品也因此被赋予了多角度、多层次的解读可能。

对于阎连科的乡土小说来说,其语言上有些缺少节制。他表现出的对社会的大胆批判是值得赞赏的,然而失去了艺术审美意蕴的文学作品即使立意再高也无法使读者获得隽永的审美感受。此外,对于苦难的过分关注使他的小说题材局限在有限的范围内难以超越。也就是说,阎连科所擅长的是对中国农民苦难岁月异常浓烈的写照,所缺少的便是这以外的空间的扩张与思想的接引。

不过从其近期发表的作品来看,寓言化创作方法于他的创作是有一定的启发作用的。我们相信,阎连科在以后的创作中会逐渐克服缺点与不足,为我们贡献出更多思想和艺术兼具的优秀作品,我们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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