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有清一代,方苞及其传人刘大櫆、姚鼐并称 “桐城三祖”,在清代散文流派上影响最为深远,而方苞作为创始人,当为“桐城派”的开山鼻祖。姚鼐曾曰:“望溪先生之古文,为我朝百余年文章之冠,天下论文者无异说也。”[1]P904可见姚鼐对方苞古文创作的推崇。笔者近读张舜徽《望溪先生文集十八卷集外文十卷集外文补遣二卷 (咸丰元年戴钧衡汇刻全集本)》一文,文中提及“为文谨守古文义法。上规史、汉。下仿韩、欧。 实开桐城文派之先。 ”[2]P105与姚鼐、袁枚等人褒扬方苞文章说法相似,同时对方苞的文体风格进行了简要剖析。然其又云:“自钱大昕跋苞文。颇有轻蔑之辞(见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一)。世之为朴学者。渐不复重视是集。”[3]P106由此观之,清人钱大昕多半是不待见方苞文的,受其影响,清朴学一派多数亦不重视其文。新文化运动期间,方苞等桐城派人被钱玄同、鲁迅等人扣上了“桐城谬种”的称号,梁启超更是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将方苞贬为“假道学先生”。缘何方苞顶着桐城派奠基者的身份,在清代古文家中也拥有较高地位,其文章却自清朝至新文化运动期间,皆备受争议呢?诸此种种激起了笔者对方苞其人及其文论的探究兴趣。
先生姓方氏,讳苞,字凤九,一字灵皋,晚年号望溪,江南安庆府桐城县人。生于康熙七年,卒于乾隆十四年,享年八十二岁。综观其一生,以“南山案”为分界点,自四十六岁出狱后,可分为前半生与后半生。方苞先生的前半生蹉跎辗转,贫穷度日,据先生收录在《方苞集》中的文章,有不少曾提及少时家贫之事。《台拱冈墓碣》云:“吾母缝纫浣濯,洒扫烹爨,日不暇给。吾兄弟疾病啼号,则吾父保抱携持焉。五岁课章句,稍长治经书、古文,吾父口授指画焉。其后自堂邑迁金陵,益寠艰。 ”[4]P491《弟椒涂墓志铭》云:“自迁金陵,弟与兄并女兄弟数人皆疮痏,数岁不瘳,而贫无衣。有坏木委西阶下,每冬月,候曦光过檐下,辄大喜相呼,列坐木上,渐移就暄,至东墻下。日西夕,牵连入室,意常惨然。兄赴芜湖之后,家益困,旬月中,屡不再食”[5]P497,此类贫无衣、饥无食的现象在《先母行略》、《兄百川墓志铭》、《与王昆绳书》等文中亦多所体现。待方苞成年,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四应乡试,至三十八年方才举江南乡试第一。后又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三次赴京会试,前两次试礼部均不第,最后一次应试礼部,成进士第四名,然却因母疾归,故而亦未仕进。此后其又因“南山集案”牵连入狱,几致命丧。由此见,方苞的前半生贫困交加,仕途经历坎坷非常,甚而饱受牢狱之苦。方苞后半生,因文采被掘,完成了“昨为阶下囚,今居庙堂高”的逆转。官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从皇帝的文学侍徒,到武英殿总裁,再至翰林院侍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等职,最后于七十五岁时患疾痛,乞解书局,最后告老还乡。笔者以为,方苞曾受“戴名世案”所累,后来不仅保全性命出狱,还得到清廷起用,功成名就,风光人前。故其在任职期间曾作《两朝圣恩恭记》:“自惟愚陋衰疾,欲効涓埃之报,其道靡田。 ”[6]P516表达出他对清廷的感恩戴德之心,愿意竭尽所能报效清廷。然全祖望所作《前侍郞桐城方公神道碑铭》,文中曾言:“然上终思公,一日吏部推用祭酒,上沉吟曰:是官应使方苞爲之,方称其任。旁无应者……故公自谓宦情素絶,非有心于仕进。每得一推擢必固辞,而三朝之遭遇实爲殊絶,不得不求报称。岂知势有所不能也。”[7]P305观其意,当是乾隆帝想起方苞昔日得力之处,瞩意方苞来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然周围却无一人帮腔作答,可见其时方苞因生性刚直,不阿谀权贵而备受排挤,在朝廷中已无甚立足之地了。之前言及方苞前半生为求功名,多次应试,而后半生得到皇帝器重,为报康熙不杀、雍正赦许归籍之恩,而鞠躬官历三朝。如此殊荣,却不曾想先生告老还乡后,面对仕官命运降临时竟一推又固辞,委实是不愿再做官了,前后差距之大,应有情势所迫而不得已之故,也与先生经历《南山集》案后内心惊惧,伴驾身旁终是胆战心惊以及备受朝臣抵触而无意官途等原因有关。方苞这一生是充满矛盾又富有戏剧性的一生,大起大落间品味人间冷暖,也给他的文章赋予了别样的深意,招致不同评价。
沈廷芳曾言:“方先生品高而行卓;其为文,非先王之法弗道,非昔圣之旨弗宣,其义峻远,其法谨严,其气肃穆而味淡以醇,湛于经而合乎道,洵足以继韩、欧诸公矣。先生之文,海内或知宗之;特平生以道自重,不茍随流俗,故或病其迂,或患其简,且多谤者。虽然,能挤于生前,而其人其学,卒不能掩于殁世也。”[8]P903沈廷芳乃方苞弟子,此段评价将方苞的品行、方苞文章所遵循的规则以及方苞文章所提倡的义法一并包罗,同时也点出当时之人已有对方苞文的诋毁之处,“故或病其迂,或患其简,且多谤者”,由此推断,方苞行文之优劣在当时已备受争议。
苏惇元在《方望溪年谱序》言:“吾乡方苞,少时论行身祈向,曰:‘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窃观先生为学,固彻上下古今,一出于正;而其学行大纲,则符乎程、朱之旨;至发为文章,则又合四子而一之;其行足以副其学,其文足以载道而行远。 ”[9]P916-917方苞其人,宗宋儒一派,对程、朱理学甚为推崇,这在苏惇元所作序中亦有所体现,同时苏惇元对方苞的学行与文章修为亦给出了很高的赞誉,“其文足以载道而行远”为一明证。
而反观钱大昕在《与友人书》中说:“取方氏文读之,其波澜意度,颇有韩、欧阳、王之规橅,视近世冗蔓扰杂之作,固不可同日而语,惜乎未喻古文之义法尓。夫古文之体,奇正、浓淡、详略,本无定法,要其为文之旨有四:曰明道,曰经世,曰阐幽,曰正俗。有是四者,而后以法律约之,夫然后可以羽翼经史,而传之天下后世;至于亲戚故旧聚散存殁之感,一时有所寄托而宣之于文,使其姓名附见集中者,此其人事迹原无足传,故一切阙之不载。非本有可纪而略之,以为文之义法如此也。方氏以世人诵欧公《王恭武》、《杜祁公》诸志,不若《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之熟,遂谓:‘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前则使方氏援笔而为王、杜之志,亦将舍其勋业之大者而徒以应酬之空言予之吾?”[10]P576钱大昕虽肯定了方苞之文与近世冗蔓扰杂之作不可同日而语,但认为古文之体本无定法,故针对方苞将古文体例局限于“义法”这点,大大批驳了一番。钱氏还有一篇《跋望溪文》,持论亦大体如是。
综上观之,各家所言,各持己见,褒贬不一,还是一探其文为好。笔者所用《方苞集》分上下两册,由刘季高点校,其参据的本子是上海韩芬楼景印咸丰元年刊本,由桐城戴钧衡搜辑刊椠,较之抗希堂、山渊阁、直介堂等前出诸本,远为完备。全书由《方苞集》十八卷、《方苞集集外文》十卷、《方苞集集外文补遗》二卷、附录一、附录二、附录三组成。内容形制包括读经、读子史、论说、序、书后题跋、书、传、纪事、墓志铭、墓表、碑碣、颂铭、哀辞、祭文、家训、杂文、奏札、议、跋等,丰富多样,下面分而阐之。
方苞文章讲究“义法”,清正雅洁。他在《又书货殖传后》言:“《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 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11]P58由此看来,方苞是非常标举“义法”的,他要求文章“言有物”、“言有序”,因此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与文学审美体系。粗略统计全书,约收录二十余条“义法”,在《书〈乐书·序〉后》、《书〈史记〉十表后》、《书〈汉书·霍光传〉后》、《答乔介夫书》等文中有所体现。 如《书〈汉书·霍光传〉后》中云:“《春秋》之义,常事不书,而后之良史取法焉……是《传》于光事武帝,独著其出入殿门下,止进不失尺寸,而性资风采可想见矣。……盖其详略虚实措注,各有义法如此。 ”[12]P62-63文中提及“常事不书”之义,在《与孙以宁书》中亦有所阐发:“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13]P136一句“虚言其大略”体现了方苞惯用的写作手法。这一写作手法在《左忠义公逸事》、《田间先生墓表》等文中也多所运用。
关于“雅洁”说,方苞在《书萧相国世家后》中言道:“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为最洁也。 ”[14]P56在《史记评语·绛侯周勃世家》中亦云:“子厚以洁称太史,非独辞无芜累也,明于义法,而所载之事不杂,故其气体为最洁也。 ”[15]P853这两段文字内容相似,均突出了“洁”与“杂”的对比,表明了选择材料的精当性。
方苞在讲究“义法”的前提下,以精当的材料结构,简练雅洁的文风,写作诸多佳作。其论说文篇幅短小,往往集中于一点说明之,如《汉高帝论》、《汉文帝论》、《灌婴论》等。 然因方苞不擅长史实叙述,与清朝汉学注重考据不同,故其文既缺乏波澜起伏、气势雄浑之感,在史实观点上又不够谨严,这大概也是钱大昕等汉学家对先生文章诸多批驳与挑剔的原因。
方苞的散文创作,语言虽朴实,但倾注了真挚的感情,故而多以情动人,如《先母行略》、《兄百川墓志铭》、《弟椒涂墓志铭》、《亡妻蔡氏哀辞》等文,或讲述母子之情、夫妻之情,或阐明兄弟情谊,读来暖意盈胸。仅以一例举之:“兄赴芜湖之后,家益困,旬月中屡不再食。或得果饵,弟托言不嗜,必使余啖之……余与弟读书其中,每薄暮,风声萧然,则顾影自恐。按时,弟必来视余;或弟坐此,余治他事,间忘之矣。”(《弟椒涂墓志铭》)[16]P497文中弟弟将好吃的食物都让予哥哥,因担心哥哥夜晚受惊,而按时前来陪伴,诸此种种行为自然流露出兄弟间相濡以沫的亲情。而像《田间先生墓表》、《高阳孙文正公逸事》等文又凸显出了先生对民族气节的表彰,至于《狱中杂记》、《逆旅小子》等文则揭露出清朝盛世时期仍存在吏治黑暗等弊政,发人深省。
方苞的此类文章,从宣扬忠孝仁义,到重视名节品行,再到揭露社会黑暗现实的思想方面,都有其积极的一面,然在《颂铭》一类文中则竭力维护皇权统治,充斥着对统治者的歌功颂德等溢美之词,今朝看来,有其糟粕之处。且方苞自身以程朱理学为宗,故其文多数也倡导封建伦理纲常思想,如《家训·甲辰示道希兄弟》中:“妇人之性,鲜知大义”[17]P487,有看低妇女之意;《教忠祠禁》中:“古者,三年之丧,非殡、奠、葬、祭,夫妇不相见。贫家米盐琐细,势必相关。惟宿必于中门之外,相语必以书,不得入房室。犯者,不许入祠,挞四十,婚嫁丧疾费皆不给。”[18]P771文中强调需严格恪守丧礼制度,笔者以为有违夫妇相处的伦常。其他诸如《再与刘拙修书》、《石齐黄公逸事》等,也多有反映此类观点。观其文,倡导古礼,却不顾条件之苛刻如此,此类文体现了方苞文章迂腐泥古、遵经重道的一面。然恰恰是这种恪守“程朱”之道的宣论,使其受到三朝帝王重用,成为帝王借孔孟、程朱之道约束被统治阶级思想的有利武器,最终也因此类观点而备受后人诟病,成为钱玄同、胡适等人口中的“桐城谬种”、“假道学先生”。
笔者读方苞文集时,还发现一奇怪现象,文集中约有几十处地方述及《南山集》祸事。如《送左未生南归序》:“至淮阴,始知《南山集》祸作,而余已北发。 ”[19]P189《将园记》中:“辛卯十有一月,余以《南山集》牵连被逮。 ”[20]P416《宣左人哀辞》中:“而是冬十月,以《南山集》牵连被逮。 ”[21]P457《沈氏姑生圹铭》:“苞难后,估见家人必号痛。 ”[22]P495其他如《左未生墓志铭》、《再至浮山记》等文也有涉及,不一一列举。观其叙述祸事,或明指,或暗隐,而且反复出现,可见此祸事给先生的一生都造成了深重的影响。方苞后期功名之心淡薄,文风转而简洁内敛,个性不事张扬,甚而有些迂腐,应与此有关。
伴随着对方苞其人及其文的诸多争议,本文详略梳理了方苞的生平,了解其在严守“义法”的理论指导下,写出了诸多清正雅洁的古文。方苞其人,在当时清政府文化专制的时代背景下,既拥有了跌宕起伏的一生,也造就出了矛盾复杂的多重性格。这些因素直接影响到了他文章的创作与文论的个性,行文严整而略带拘谨,内容庄正而时有酸腐之气,缺乏一种超脱的挥斥方遒般的大气。然不论是袁枚、沈廷芳、苏惇元等人对方苞及其文的赞誉,还是钱大昕、汪中、梁启超等人对方苞及其文的批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能一概而论。人无完人,方苞也是如此,但见其一生所经历的风雨,在文论创作上的兢兢业业、颇多建树,彰显出其内在个性,达到人文交融的境界,令人钦佩不已。遂援引张舜徽作《望溪先生文集十八卷集外文十卷集外文补遣二卷(咸丰元年戴钧衡汇刻全集本)》中的一段话用作结尾:“清末李慈铭。读是集三数过。始信其中多可传之作。且谓早年读之。多爲浮氧所中。又过信钱大昕、汪中之言。颇轻视之。故自后从不寓目。此以知读书贵晚年也。(见越缦堂光绪三年正月二十七日日记)李氏一生。好讥弹古今人。晚岁心平气静。重读望溪集。而所言如此。良以其中确有可取者存。不容一概抹杀耳。 ”[23}P106
[2][3][23]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M].北京:中华书局,1963:105,106,106.
[1][4][5][6][8][9][11][12][13][14][15][16][17][18][19][20][21][22]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904,491,497,516,903,916-917,58,62-63,136,56,853,497,487,771,189,416,457,495.
[7]全祖望.鲒埼亭集[A].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05.
[10]钱大昕.与友人书[A].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