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西游记》、《水浒传》中的传统儒家文化

2012-08-15 00:42钟晓璐
文教资料 2012年34期
关键词:招安宋江梁山

钟晓璐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部是农民起义的英雄传奇,一部是降妖伏魔的奇幻历险,《水浒传》和《西游记》无疑是元末明初具有开创性和先锋性的作品。然而这两朵特立独行的“奇葩”依然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之中。

一、主弱从强与重德思想

对于主人公的设定,两部小说有着惊人的一致即主弱从强。两个“团队”的领导人一个是见到官员就口称“小吏、罪臣”宋江。朝廷来招安,宋江纳头便拜道:“文面小吏,罪恶弥天,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一个是听说有妖怪就滚下马来,迈不开步子的唐僧。如“黑松林三藏逢魔”一回,唐僧“看见他(黄袍怪)这般模样,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抽身便走”,“虽则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风,终是心惊胆战,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深日暮,步儿哪里移得动?”。而团队处于附属地位的却个个是顶尖的好汉。宋江论武力不及武松、林冲;论智力不及吴用、朱武;论资历不及三阮、刘唐。唐僧更是凡人之躯,既无火焰金睛,又无机巧变化,全书中不仅自己常常错信妖怪还屡次连累徒儿,实在是百无一用的“拖油瓶”。可是就算如此,他们的下属却绝对称得上忠心耿耿。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李逵称自己“在梦里也不敢骂他(宋江)”,大闹过天宫的悟空屡次被唐僧误会后还是不离不弃的保护他,他曾说:“岂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无隔宿之仇!你伤害我师父,我怎么不来救他?”可见这样的团队设定并不仅是天书所定或者菩萨钦定,而且得到了团队成员的一致认可。

缘何《水浒传》中啸聚山林的一百零七位好汉要以“鄙猥小吏”宋江为首领,《西游记》中各怀神通的三位徒儿要听任凡夫俗子唐僧的指挥呢?

继续深入分析人物形象,宋江虽然武力、智力、资历皆不及其他好汉,却在江湖中享有盛名。作者这样介绍“他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著高着甭,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如土,人向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又好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被称作“及时雨”。宋江是以救困扶危闻名于百姓,而梁山诸豪杰也多因此拜伏于他。如呼延灼为朝廷命将,兵败后不肯投降,但终为宋江义气所感,说:“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国,实慕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镫。”

唐僧作为笃信佛学的僧人,虽然面对代表邪恶力量的妖魔鬼怪时常常显得懦弱无能,但是他却是取经途中意志最坚定的。纵然九死一生,但他从未放弃。在旅途之初,还没有神通广大的徒弟护驾,他便毅然向唐王表示:“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同时唐僧生性乐于施善,即使自己身陷图周,也不失仁慈之心。在比丘国,唐僧对徒弟躬身施礼,求孙悟空救将要被剖心的孩童。在陈家庄,唐僧劝猪八戒救童。而且,取经途中,他还曾先后解救为妖魔掠劫的宝象国公主百花羞、屈死的乌鸡国国王和大群惨遭折磨的佛门弟子,所有这些无不显示出他的仁慈好善的胸怀。就算他目光短浅,常常为了行善而中了妖怪的圈套,错怪弟子,折在白骨精、红孩儿的手里,但他一介凡夫,屡次被妖怪抓走,还是与人为善,“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其心可为仁也。

宋江和唐僧的善行可以说达到了“爱人、利人”的“仁”的境界,是“仁”的典范。而仁义又是儒家学说中最强调的品质。孔子曾经说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宋江和唐僧虽然在能力方面不及自己的下属,但他们恰恰是各种道德伦理的承担者,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符合传统伦理道德的规范,无不严格遵循着某种道德信念。也就是说他们的德行远远要高于其余人,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得到拥戴。在他们弱小的个人能力之后蕴藏着无限的伦理道德的力量,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作者们不由自主地选择让笔下的英雄好汉屈服于这个崇高的道德偶像。

二、先强后弱与礼法约束

两部小说都有主弱从强的设定,在处于强势的追随者身上又有先强后弱的奇怪现象。水浒传中百余位好汉中个个是铁血铮铮的汉子,仔细计较起来还个个上应星魁。且不说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智深,醉后闯景阳岗的武松,禁军教头林冲,就是“在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的时迁也有盗雁翎甲、烧翠云楼的功绩。而当他们集结在一起攻打方腊时,有人统计,一百零八人中遭乱箭射死者十二人,中药箭死者两人,被水淹死者四人,被敌手砍做两段者四人,被剁做肉泥的两人,被活捉碎刮者一人,被风化者两人,死于乱军者一人,被马踏死者三人,争功死于城中者三人,自刎者一人,做内应活捉被杀者一人,遭暗器杀害者七人,与敌将同归于尽者两人,学艺不精被敌一招杀死者十人,中蛇毒死者一人,重伤亡者三人。仅此一役,梁山水泊的好汉就折了一半,一颗颗将星就此陨落。而后鲁智深坐化,林冲病逝,李逵、宋江中毒,吴用、花荣自缢,一曲风风火火、快意恩仇的英雄之歌最后只得凄凄惨惨的收尾。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的豪迈壮举也尘归尘、土归土。

西游记中也有类似的现象。八戒原是天庭的天蓬元帅“总督天河,掌管了八万水兵大众”,沙僧是“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的卷帘大将。就算被贬凡间,八戒也是有着三十六种变化的高强法术,沙僧也是流沙河中一时无人能及的妖怪,就连大师兄孙悟空也是求得观音菩萨的帮助才得以降服他的。而悟空更是上搅过天庭,下捣过地府,堂堂美猴王齐天大圣,在书的开头“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何等风光,何等嚣张,惊得西方如来圣驾才将他压于五指山下。而他们组团之后,第一役,悟空先是向广目天王借了避火罩,再是请动南海观音,这才收服黑熊精。此后,观音更是频频出场救师徒于水火。而另外两位高徒更是沦为挑担、牵马之徒。前后差距之大,连孙大圣也不禁感叹:“苍天!苍天!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替他轮流当值?天啊!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孙悟空本是个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孕育而成的灵猴,理当是一时无两的,在这时却连个妖怪也不如,岂不怪哉。

读《西游》、《水浒》,人们崇拜那些气干云霄的豪杰,却也奇怪这些独自一人叱咤风云,理当在强强联合后力量更大的团队在最后却显得更弱小了呢?

这样奇怪的力量的转变来自于人物身份的变化。梁山好汉原本是受尽欺压、落草为寇的受压迫者,其中许多人被奸官所害,不得不铤而走险。如林冲,禁军教头、如花妻子,若不是高俅之子的步步相逼,先是调戏其妻子,然后又引林冲带刀入白虎堂,接着在刺配沧州的途中暗杀,最后在草料场放火,他不至于自甘堕落于草莽。正是身居高位者的欺压,才使得以林冲为代表的梁山众人带着强烈的反抗色彩。也正是由于对这种不公平现象的反抗才使得各位豪杰有着势不可挡的战斗力。梁山好汉是反抗当时不合理的“规矩”。而孙悟空则是无视规矩的代表。他所属猴族本就“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裸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他更自称“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在他身上体现出的不仅是反抗色彩还有蔑视权威,超脱规矩,追求极端自由的思想。因而他的存在对于有着明确等级规范体制的天庭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这些生活在规矩中的神灵们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这只“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而成的天产石猴。

而后期造反的起义军成了平乱的朝廷义军,闹天宫的孙大圣成了护圣僧的孙行者,早期存在的自由人性和因此产生的原始的力之美被社会秩序所压制。甚至这些原本既定制度的反抗者更是成为了制度的拥护者和保护者,因此他们脱去了因反抗而带有的不可一世的力量,在礼法的枷锁下小心翼翼的生存着。例如上文所说的林冲,在梁山三败高俅,活捉其人后只得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而几回之前他还破口骂道:“我早晚杀到京城,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同样,西游记中目空一切的孙悟空之前还有狂言:“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然而护送唐僧的旅途中遇到麻烦,去请观音时,悟空道:“弟子志心朝礼,特拜告菩萨,伏望慈悯,俯赐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礼数周到,言语恭敬,哪里还有当时喊打喊杀的影子。儒家礼法孕育了一个身份社会,而英雄们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限制中,施展不开。

总的来说,《水浒》和《西游》中先强后弱的现象的产生,实际上是自由人性与社会秩序冲突后,人性的原始冲动在礼法的约束下化解为尊卑有序、上下有别的社会性人所造成的必然结果。

三、从造反到归顺与正统思想

《水浒》和《西游》的前半部分都是好不热闹的一场反抗的斗争,而后反抗者却成了反对对象的“孝子贤孙”。水浒前半的主题是“仗义疏财归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有林冲走投无路,风雪夜上梁山;有阮氏三杰,劫取生辰纲,带上梁山;有郭盛、吕方凑队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各路豪杰或为情势所逼,或想安生立命,或为意气相投,而梁山则因没有朝廷的管辖,奸臣的迫害,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成为他们共同的选择。他们对于招安显然是不乐意的。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是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然而最终他们还是接受了“只把宋江封为先锋使,又不曾实授官职,其余都是白身人。”这样屈辱的招安待遇,成了朝廷的义军,开始为朝廷征辽平乱的日子。

《西游记》里孙悟空是出了名的“刺头”,就连曾经在天庭任职的八戒、沙僧也不管什么清规戒律,成了为恶一方的妖怪。沙僧是“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猪八戒更是快活,菩萨来劝他还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喝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甚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取经途中也未见三人一心向佛,尤其是八戒一直念叨着散伙。“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或是“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在他的安排下,每个人都有颇为理想的着落。而结局唐僧加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为斗战胜佛,猪悟能做净坛使者,沙悟净为金身罗汉,白马为八部天龙马。除了八戒嫌官小,抱怨了几句,其余人都欣然接受了。

为何占山为王,连朝廷也奈何不了的水浒豪杰不继续劫富济贫、快意恩仇的日子,反而要归顺朝廷;随唐僧西行的三人最终不像他们屡次计划的散伙一样,你回你的高老庄,我回我的流沙河,他回他的花果山而要入圣成佛呢?

孔子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强调了名份的重要性。水浒传中的首领宋江就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武松、李逵等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仗义行侠,但他们仅仅是草莽英雄、一介武夫。他们只重朋友之间“小义”,不懂“替天行道”的“大义。然而若要真正做到替天行道,首先自然要取得“天子”和他的朝廷的认可。为此,宋江挂在嘴边的就是“招安”二字。对被骗上山的徐宁,宋江说:“见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对于降将呼延灼,宋江又是“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对于不愿接受招安的其他人,宋江也劝道:“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由此,众人虽心有不甘,也承认宋江的政治远见,毕竟啸聚山林总是替天行道也只是土匪,倒不如将一身本领献与国家,名垂千古。

《西游记》中关于正名重要性的提点来自于观音菩萨。在人间为怪的确逍遥快活,但妖怪终究是怪物,形状丑陋不说,且仍受生老病死的纠缠,一路上妖怪要吃唐僧就是在对死亡恐惧下的铤而走险。菩萨对八戒道:“我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对沙僧道:“我今领了佛旨,上东上寻取经人。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我教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对悟空则说:“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菩萨许诺的一个个“美好的明天”,实际上是提醒三位徒弟如今他们的存在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既然曾经是齐天大圣、天蓬元帅、卷帘大将又何甘堕入妖道,既然可以重塑金身,重返天庭,重新获得堂堂正正的名分,几位虽留恋人间也义无反顾。

最终生性自由的齐天大圣脱下金箍后,自愿戴上了斗战胜佛的枷锁;啸聚山林的一百单八位好汉沦为朝廷的鹰犬,绞杀他们原来的同道中人。这样的结局无疑使作品染上了悲剧的色彩。但从反抗走向归顺,却是儒家文化浸染下的必然选择,从当时的观点看来,两队人物都从山林草莽登堂入室,实际上是达成了他们人生的价值,可以说归顺是他们最理想的结局。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较为清楚的看到,《西游记》、《水浒传》中在潇洒豪迈的格调之下处处隐藏着儒家思想的影子,而小说中看似不合理的情节也由此得到了较好的解释。

[1]施耐庵.水浒传[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2]孔子著.里功编.论语[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

[3]吴承恩.西游记[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4]四大奇书的文本文化学阐释[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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