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莉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秦《诅楚文》系战国时期秦国的刻石文字。时秦(惠文王)、楚(怀王)争霸,惠文王咒诅怀王而撰此編。原石刻于秦惠文王五十二年(前313),石共三块,祠祭后或沉于水,或埋于土,于北宋相继被发现。三石文字基本相同,分别以所祭神名命名:一曰“巫咸文”,326字;一曰“亚驼文”,325字;一曰“大沈厥湫文”,318字。原石约在南宋末年亡佚,有元代拓本流传至今,其中以《绛帖》、《汝帖》两本最为流行。《诅楚文》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史料价值和书法价值。现试以《大沈厥湫文》为例对其进行浅显解读。
又秦嗣王,敢用吉玉瑄璧①,使其宗祝邵鼛②布忠③于丕显大神④厥湫,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实戮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袗以斋盟⑤。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亲卯⑥大沈厥湫而质焉。今楚王熊相,康回无道,淫佚甚乱,宣侈竞从,变输盟约。内之则暴虐不姑,刑戮孕妇,幽刺亲彧,拘圉其叔父,置诸冥室椟棺之中;外之则冒改厥心,不畏皇天上帝⑦,及大沈厥湫之光烈威神,而兼倍十八世之诅盟,率诸侯之兵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皇天上帝及大沈厥湫之恤祠,圭玉,牺牲⑧,逑取我边城新隍、于、长、亲⑨,我不敢曰可。今又悉兴其众,张矜意怒,饰甲底兵,奋士盛师,以逼我边竞。将欲复其凶迹。唯是秦邦之羸众敝赋,辐鞫栈舆,褴俾介老,将之以自救也。繄亦应受皇天上帝及大沈厥湫之几灵德赐,克剂楚师,且复略我边城。敢数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诅,箸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
①吉玉瑄璧:吉玉,郭璞《山海经注》曰“(吉玉)玉加采色者也”,即彩色的玉。又《尔雅﹒释器》云:“璧大六寸谓之宣,肉倍好(孔)谓之璧。”吉玉瑄璧,即古人祭祀时所用玉币,多为圭、璋、璧之属。
②宗祝邵鼛:宗祝,宗伯和太祝。主祭祀之官。《逸周书·克殷》:“﹝武王﹞乃命宗祝崇宾飨祷之于军,乃班。”孔晁注:“宗祝,主祀。”朱右曾校释:“宗祝,主祭祀之官。”《国语·周语中》:“敌国宾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司里授馆。”韦昭注:“宗,宗伯;祝,太祝也。”《史记·乐书》:“乐师辩乎声诗,故北面而弦;宗祝辩乎宗庙之礼,故后尸。”邵鼛,人名。
③忠:《古文苑》作“忠”。郭沫若先生以为当从心敫声,假为檄字。布檄即发布檄文之意。
④大神:东周人习称。《周礼·春官·肆师》:“类造上帝,封大神,祭兵于山川。”郑玄注:“大神,社及方岳也。”《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不协之故,用昭乞盟于尔大神以诱天衷。”在不同场合大神所指不同。这里指巫咸、亚驼、厥湫等。
⑤绊以婚姻,袗以斋盟:据郭说,绊与袗为对文,绊盖假借为袢。袢,近身衣也。袗乃盛服,外衣也。斋盟:“斋”有二解。一为本字斋。杨树达云:“余谓古人盟誓,要神为质,必洁斋为之,故曰斋盟。”二借作齐,即“齐盟”,犹同盟。《左传·襄公二十二年》:“寡君尽其土实,重之以宗器,以受齐盟。”杜预注:“齐,同也。 ”《国语·吴语》:“越为不道,背其齐盟。 ”韦昭注:“齐,同也。 ”
⑥亲卯:卯,郭沫若云“以手障目而仰望也”,以为是。
⑦皇天上帝:东周人习语,指天帝,上帝。《吕氏春秋·季夏》:“令民无不咸出其力,以供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祀宗庙社稷之灵,为民祈福。”郦道元《水经注·渭水下》:“成帝建始二年,罢雍五畤,始祀皇天上帝於长安南郊。”
⑧牺牲:据郭说。指盟誓所用牺牲。供祭祀、盟誓用的纯色全体牲畜。《周礼·地官·牧人》:“凡祭祀,共其牺牲。”郑玄注:“牺牲,毛羽完具也。”《国语·周语上》:“使太宰以祝、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无有祈也。”韦昭注:“纯色曰牺。”《汉书·礼乐志》:“河龙供鲤醇牺牲。”颜师古注:“醇谓色不杂也。牺牲,牛羊全体者也。”此处牺牲大抵牛羊马一类。
⑨新隍、于、长、亲:此四地皆惠文王后元七年(前318)楚怀王为纵长率山东魏赵韩燕攻秦所取者。
不足四百字的短短篇幅,却裹挟着磅礴的气势,读来颇有战国纵横家遗风。文辞开篇明义:诋楚王之罪先世曾斋盟为好,约定戮力同心,永世协好。然今楚王竟背信弃义,不顾前盟,可谓罪孽深重。紧接着历数楚王罪孽,其荒淫昏庸,甚于殷纣,背弃亲人,拘圉叔父,狠毒残暴,刑戮孕妇,背祖盟约,攻伐同盟。这段文字犹如老吏断狱,气势充沛,酣畅淋漓。最后说到秦国将上下一心,奋力自救,决心歼灭楚军,现在恳请神灵降福,佑秦克剂楚师。文中有许多耸人听闻、夸饰不实之处,然这正是祝祷辞这一文体的特色。
《诅楚文》属祝祷辞中的策祝一类。策祝主要是针对一些为重大的突发事件进行祭祀活动时使用的文辞,为了能够充分引起神灵的重视,达到降临福祉的目的,祭祀者必须郑重地将祝辞书写在祝策上,在祭祀仪式上由祝官对神祷告。目前见到的最早的祝祷辞是载于《礼记·郊特牲》的《蜡辞》,相传是伊耆氏的蜡祭之辞。辞日:“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就祷战的祝祷辞而言,战国以前也已经生成。《尚书·武成》中就保留一篇武王伐纣之前的祷战辞。《武成》见于《古文尚书》,《今文尚书》中无。记载如下:
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底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罴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遇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
《左传·襄公十八年》也载有一段祷战辞,是年齐伐晋,晋苟偃在战前向河神祈祷:
晋侯伐齐,将济河。献予以朱丝系玉二彀,而祷曰:“齐环怙恃其险,负其众庶,弃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将率诸侯以讨焉,其官臣偃实先后之。苟捷有功,无作神羞,官臣偃无敢复济。唯尔有神裁之。”
比对几篇祝祷辞可知,祷战辞的核心内容就是历数对方罪过,甚至会刻意夸大其词,企图以示弱来博取神灵的同情和庇佑。《诅楚文》中用大半篇幅列举楚王的昏庸荒淫,有夸张和渲染的嫌疑,但正符合祷战辞的文体要求。同时《诅楚文》在继承前代祷战辞特色的同时,又发展了这一文体。如在情绪的渲染方面,说理的明晰方面,都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先秦时期,当国家遇有兵寇水火凶灾时,即行告神、祭神之礼。《周礼·大宗伯》:“国有大故,则旅上帝及四望。”故,谓凶灾。旅,陈也。即在凶灾到来之时,向皇天上帝及四方之神祭告。
首先,必须要在山川之神前祭告而后才能军行。如《周礼·小宗伯》言:“若军将有事,则与祭有司将事于四望。”如上所引,先秦人常在军事行动前向神灵祭祀,以求胜利之事。在人类力量渺小的蛮荒时代,先人们尚无法战胜自然力量,遂以为是有着莫测力量的神灵在掌控着山川河岳,战前祈求神灵的庇佑和垂怜,以求得更强大的心理支持。这种战前祈神的模式在后世固定成一种军事礼仪。在军队出征之前,一般都要进行誓师典礼。由天子或命将与将士们讲清出征的目的和意义,强调军纪,整顿军风,列举征伐对象的罪恶,以此对将士进行战前动员和教育,来统领军心。在战前动员之前,先要举行祭天、祭地、告庙和祭军神等祭祀活动。
其次,告神、祭神必伴以牲币。人们对神灵的归顺,可以跪拜叩头,可以焚香燃纸,但对神灵来说最实惠的祭祀方式还是献上祭品,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祭献,以博得神灵的欢心,即向神献上牛、羊、犬等牲畜,玉帛、美酒等。古代用于祭祀的肉食动物叫“牺牲”,指马、牛、羊、鸡、犬、豕等牲畜,后世称“六畜”。六畜中最常用的是牛羊豕三牲。鱼兔野味也用于祭祀,但不属“牺牲”之列。祭祀也有用人的,但人本身不叫“牺牲”,古书只说“用人”,不说“人牲”。
神讲究衣着饰物,祭品中少不了玉帛。《左传》载:“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墨子·尚同》云:“其事鬼神也,圭璧币帛,不敢不中度量。”玉帛包括各种玉制礼器和皮帛,这是食物之外最常用的祭祀手段,玉在祭祀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周礼》里有记载“以玉做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之说。
紧接着,由祝作载辞,并在祭告神之前念诵,甚至呼号喊叫。上古时代的祝,是用语言,用口与神交往的一类宗教人。《诅楚文》正是祝所诵之辞。
最后,把祝在神前念诵的载辞,与牺牲玉帛一同献给神或燔于柴,或沉于河,或埋于地。
由此可见,《诅楚文》包含了一个典型的战事的告神祭礼。这为神话学、民俗学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1]郭沫若.《诅楚文》考释——郭沫若全集[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
[2]吕静.关于秦《诅楚文》的再探讨[J].出土文献研究,1999(5).
[3]史党社、田静.郭沫若《诅楚文考释》补订[J].文博,1998(3).
[4]姜亮夫.秦诅楚文考释[J].兰州大学学报,19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