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周静
(南昌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外语系,江西 南昌 330029)
在大学课堂上,古诗文英译课面临着双重困难,一是一名译者,在将浸透着传统意蕴的古诗文转入另一种文化语境时,往往感到力难从心,只可勉力而为;二是作为一名教师,我们在面对知识深度及文化理解存在着诸多不足的大学生时,最大的困难是,如何有效地组织起课堂教学,让学生既能进入中国的传统文化之境,又能在文化跨境中完成语言的对换。换言之,译与教的双重困境如何破解,成为一道必须面对的难题。在长期教学实践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的理论思考,我们特提出意境教学法。
中国古诗文以其雅致深奥而闻名于世,对于一个现代中国人来说,要完全读懂它很有难度,要翻译好更非易事;而既要基本译出,又要在课堂上让学生理解和接受,更是难上加难。而在这些困难中,最为核心的问题是,“译者”和“教者”一身二任的教师,如何将对古诗文的理解和语际转换,准确而不走样地贯彻为课堂上的具体内容,从而进入每一个学生的心里。
准确理解古诗文是翻译的基础,细究起来,其最难处不是词语的解释,而是如何把握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即使可以从词句上得到对号入座般的字典式了解,也未必就理解了诗文的真正内涵或全部意蕴。换言之,不确定性和多指性是中国古诗文的特点,除了一些简明的单向叙事作品外,大多在背后传达着各种言外之意。古诗文更像一幅幅写意画,如果仅从字面上加以理解,就往往难入字背。试想,在一幅写意画面前,谁能说他马上就理解了那山水后面的深刻蕴意呢?而这种品读中又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一些古诗词甚至只能持欣赏的态度,任何的言说都无法代替,因为很难把原作中所有的元素都准确呈现、表达出来。
在这种知识理解及翻译过程中,三个问题最为棘手:一是“言外之意”如何传达,二是隐晦之词如何翻译,三是语言的色彩如何把握。
先看第一种,以唐代朱庆余《近试上张籍水部》一诗为例: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许渊冲教授这样译道:
Last night red candles burned low in the bridal room,At dawn she’ll kowtow to new parents with the groom.She whispers to him after touching up her face:
“Have I painted my brows with fashionable grace?”(许渊冲,1988:311)
从字面上来说,许译似无可挑剔,但问题是,此诗写的并不是小嫁娘的情绪,诗题已经告诉了我们,这是朱庆余科考之后向水部尚书张籍探询自身前途的一首诗,是在委婉地问:“我是否高中?皇家作为‘公婆’是否看得上我这个‘小媳妇’?”整首诗都是隐喻风格。如果仅看字面上的英译,就无法体会出这种情绪,当然,这种工作可以通过加注的办法加以说明,但是,这里的第三人称似应改为第一人称,因为这是诗人的自道自拟,自比女人是那时文人的惯用手法,不以第一人称,那种“新嫁娘”式的忐忑无法表达。
朱诗的言外之意稍加琢磨即可领会,但有些古诗文其具体意义如何,至今尚言人人殊。如李商隐诗中“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名句,有三种译法:
其一:
Tears that are pearls, in ocean moonlight streaming:/Jade mists the sun distils from sapphire Sward.
其二:
Moonlight in the blue sea,pearls shedding tears./In the warm sun the jade in the blue fields engendering smoke-
其三:
The moon is full on the vast sea,a tear on the pearl./On Blue Mountain the sun warms,a smoke issues from the jade.
翁显良先生批评道:“何以见得(一)泪即珠,珠即泪?(二)明珠洒泪,(三)一颗珠上一滴泪。也都说实了,反而不美。”按照翁先生的意见:“这样的作品,如果要翻译,只好以隐对隐。……以不解为解。”(翁显良,1983:9—10)他提出第四种译法:
Dark green sea, tears, pearls, moonlight streaming:/Sunny blue jade fields,warm haze shimmering.
这样的译法,逻辑主语虽不明确,但给人以想象的空间,意向反而出来了。此处问题的关键是必须虚化词语,而不能按照一般思维进行具指,当然,这就对译者的功力和知识水平提出了巨大挑战。
第三种情况,语言的色彩也是难以言说的东西,它就像歌唱家的音色一样,无法量化,但真实存在,并决定着不同的风格和特点。中国古诗文的色彩极为鲜明,虽然这成就了它的东方美韵,但着实让译者头痛不已。例如,《红楼梦》有许多不同的译法,一般翻译为“Red chamber Dream”,杨宪益先生则译为“A Dream of mansions”。有红学家对此极为不满,认为:“‘Red Chamber’固然令人很不满意,可是话还得说回来,毕竟未离大格儿……‘Red Mansions’这就益发令中西方读者一起茫然了。推想起来,那是否要将‘红楼梦’理解为‘朱门梦’、‘朱邸梦’? ”(周汝昌,2011)其实,严格起来,如果“Red Mansions”算是令人“茫然”的话,“Red Chamber”就谈不上优越在哪里。毕竟Chamber属于更狭隘的场所,难道红楼梦仅是红屋子的梦或者红寝室之梦吗?比较起来,Mansion与规模恢弘的荣国府更为接近,更气派些。但不管怎么译,要完全把那种色彩展现出来都是难以做到的,因为此处的“红”,更有“落花无数”、女性之悲,这是无论如何从译文的字面上传达不出的,唯有让读者在整个阅读中慢慢体会。
一般来说,在这种翻译过程中,自由地进入和沟通不同语境,主要由知识素养决定,还是一种个体之事。而在英译课中,则要将这种知识理解加以传播,让学生随着教师在文化之旅中不断理解和深入文化内核,一定的方式方法就显得尤为重要。如何办呢?我们认为,营造意境是一种有效途径。
文字是人类表情达意的工具。无论古今中外的哪一类语种,说到底,都不过是某种文化的载体和外在形式。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文字作为形式载体,是展现文化的最佳手段,所以语词形式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了文化滋养,就没有了根基,必将枯萎而死。故而,当我们面对一种语言文字时,语词形式只是入门钥匙,深入于文化内核之中才是最终目标,反之,不对文化内核有深切的把握,文字的理解也将成为问题。
换言之,语言文字的魅力在于,它能最大化地将本民族的文化特色呈现出来。说得通俗些,不同的语言,“味道”和“感觉”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是附着于文化之上的,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文化的结晶。对于一个译者来说,文字转换工作是硬性任务,也是他的最大目标,但我们必须谨记的是,翻译中其他要素和结构都可以打散,但文化内核是不能动易的部分。如果翻译之后,作品的内在文化感没有了,给人的“感觉”就不对了。我们可以注意到的是,无论是中译还是外译,各种不成熟的作品中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外译文字里没有中国特点,似乎是顶着中国名号的外国作品;外译失去了异域风情,仿佛是中国人在讲外国故事。这种语言外在色彩的褪尽大多不是形式转换带来的,而是文化气质丢失的后果。具体说来,在翻译过程中,日常会话等简单明了的语言形式可以快速转换,但这只是翻译的初级形式;进入形而上的高级形式之后,很多语言就不具备对应性了或者对应性不固定。这样的话,言词间的翻译就不可能像货币兑换一般直截了当。如中国哲学中的“道”概念,以前曾有logos的译法,由于中西概念间实在无法实现全面比附,在具体理解中更是歧义纷出,故而今日一般皆以汉音Dao译出。然而,“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极具灵活性,在不同语境(context)中,单以“Dao”翻译,则无法看出它的确切意蕴,如“为学之道”、“为人之道”等,必须依据文化内涵和外延的伸展,做出具体的调整。诸如此类的问题逼使我们在理解和审视文化的基础上,非得作出必要的文字加工不可,一定的舍弃和添加成为了势所必然。
这种特点在中国古诗文翻译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古人说:“诗无达诂。”传统上历来认为,对于一首诗乃至于美文的解读,有时可以是各式各样的,中国古诗文的特点就是追求雅致和含蓄。所谓气韵、神格是诗文的核心要求,这是创作中毋庸置疑的美感需要和品质追求,历来为人所重视和倡导。在这样的原则下,“意美”和“传神”是比文字的外在形式更为关键的因素。就翻译过程来说,对于原文字,如能做到形神兼备自是最好,但由于外译是两种系统的语言转换,要做到传神会意已属不易,形式上也难达到一致。怎么办?许渊冲教授指出:“为了表达诗词的‘音美’与‘形美’,译文有时可以不必‘意似’,但一定要传达原文的‘意美’。”“我说‘意美’,不说‘意似’,因为我觉得‘意美’指的是深层结构,意似指的是表层结构。”(许渊冲,2006:122)汪榕培教授指出:“我的译诗标准只有四个字:传神达意。”(汪榕培,1997:99)综合他们的论述,就我们的论题来说,我们以为,古诗文翻译的最高目标是在对人文底蕴有高度把握的前提下,对文字结构进行重组,在这种结构调整中,文字形式可以因时变化,但文化内涵不能受到损害,因为文化内涵是我们进行文字调整变化的最终依据。在这一过程中,能否最完整、准确地将原汁原味的文化内容移入另一种文本和语境中,是衡量译者水平高低的一把标尺。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翻译是文化平台上的舞蹈,语词就如舞者的身体语言,形式上可以千变万化,但舞台和基本情节不能动移,而要做到这一点,意境的把握是关键。
什么叫意境?《辞海》解释道:“文艺作品中所描绘的生活图景和表现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所谓境界,出于实处,又必超越实体。或者说,它是虚实相生的产物,明代朱承爵的《存馀堂诗话》说:“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在古诗文的教学中,语词的一一对应往往会把“作意”说死;给出一个意境的平台,让学生们进入那种空灵的境界里,反而更能体会诗文的本义。因为中国古诗文本就是内外交融,以实衬虚,是一种“眼前有景道不得”的状态。这种方法运用于古诗文翻译课,则是不强调两种语词的实际对应,而是在建构的意境平台上,让学生实现对诗文的深入了解,然后进入另一种语境。
情境主要是展现和再现实在的语言环境,它是一种实体建构或想象中的实体,故而有学者提出,在情境教学中具有“真实性、参与性、指导性、应用性”的四大特点(胡玲红,2010)。而意境,它必须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不能一一真实对应,这与情境的求真特点不同,它需要相当的文化涵养积淀,才可能在真与幻、虚与实的空间来回穿梭。从这个角度来说,意境教学法更适合高中或大学以上的高等教学。故而,从语词翻译来说,情境主要以Situation、circumstances对应,而意境则可译为prospect,两者是有所差别的。
为了具体说明意境教学法的运用,我们试着做一次简略的课堂分析。我们选择的是唐代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的全文为:“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吕叔湘先生曾在《中诗英译比录》(2002)中收录了此诗的两种英译,译者分别为翟理斯(Herbert A.Giles)和宾纳(Witter Bynner),是英美两国的著名汉学家。他们的译文分别为:
SOUVENIRS
You ask when I’m coming: alas not just yet...
How the rain filled the pools on that night when we met!
Ah, when shall we ever snuff candles again,
And recall the glad hours of that evening of rain?
A NOTE ON A RAINY NIGHT TO A FRIEND IN THE NORTH
You ask me when I’m coming.I do not know.
I dream of your mountains and autumn pools brimming all night with the rain.
Oh, when shall we be trimming wicks again, together in your western window?
When shall I be hearing your voice again,all night in the rain?
许渊冲教授则这样译道:
Written On a Rainy Night to My Wife in the North
You ask me when I can come back but I don’t know,
The pools in the western hills with autumn rain overflow.
When by our window can we trim the wicks again,
And talk about this endless,dreamy night of rain?
(许渊冲,1988:344)
以上三种译法可以说各有千秋。由于意境教学只是给学生一个文化平台,我们不提供标准答案,也没有标准答案,因此以上三种译法不过是提示和参考,学生可以从自己的理解中加以新译。但前提只有一个:在你心中,诗的意境是什么?在此基础上,转换为什么样的英文文句最为贴切?
首先从诗题开始,我们可以展开想象,秋天的雨夜是一种什么情况?作者所处的巴山蜀水又是一种什么状况?我们可以通过图片、影像等给大家一个提示,但这只是情境,是实体,下面一步,就需从情境转入意境了。我们可通过唐诗、宋词中对秋天风雨的描述,给学生展现中国传统诗文中的深秋雨夜,一般来说,这种情绪及色彩是凄苦和黯淡的,而不是像春雨那般色彩明丽;而巴山蜀水在唐时代还是偏于一方,为道路艰阻之域,作者李商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思念远人,给远方的那个她(或他)写下了自己的诗篇。就诗题的译法来说,Giles的翻译淡淡而平静;Bynner则突出了雨夜写下作品这么一件事;但许译则侧重于雨夜书写这么一种状态,而且直接点出,是写给妻子的诗。在理解了三位译者的“作意”之后,提示学生再回头看看这首诗的全文,体会一下,作者是以一种什么情绪与谁在对话。这种对话是心灵上的,远人或许收不到自己的信札,作者在想象着一种欢聚的情景。当我们进入作者的心灵和诗世界后,再一次想象一下色彩的变化,是一直黯淡,还是忽暗忽明,或者是由黯淡转入亮丽?体会一下,秋水涨起后的意境和共剪西窗时月挂高天的情景,景与情与意如何互动?在这些时候,虚空的想象不需要填实,而是各人按照自己的理解深入体会,最后进行英文转换时,讨论哪些词语更符合当时的意境和诗的色彩及节奏。
总之,意境的营造要调动学生在虚、实之间,内外之间,不同文化之间进行文化的穿梭行进,在个人理解和共识之间达成协调,以读者之眼深入作者之心,以译者之意言说作者之情。
[1]许渊冲.唐诗三百首新译[M].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8.
[2]许渊冲.翻译的艺术(增订本)[M].五洲传播出版社,2006.
[3]吕叔湘.中诗英译比录[M].中华书局,2002.
[4]翁显良.意态由来画不成:文学翻译丛谈[M].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3.
[5]汪榕培.比较与翻译[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
[6]周汝昌.《红楼梦》西译上的趣事与真正的文化主题[N].中华读书报,2011,(7).
[7]胡玲红.情境学习理论对学习理论教学的启示[J].新课程研究,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