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看兰亭悲乐——论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蕴含的悲乐情感

2012-08-15 00:42李朝霞崔慧香
文教资料 2012年12期
关键词:兰亭集序士人王羲之

李朝霞 崔慧香

(1河南工业大学 设计艺术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2洛阳市第十九中学,河南 洛阳 471000)

王羲之是我国古代伟大的书法家,其书法集前人之大成又开一代之新风,被尊为“书圣”。具有传奇色彩的《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但这一书法作品只能从古人的摹本中窥其一斑,可谓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兰亭集序》备受世人尊崇,不仅是因为其书法艺术带给人龙腾虎跃、溪流瀑奔的视觉享受,而且这一文学作品带给我们的情感共鸣和精神感召。在语言文本的依托下,书法艺术充满了无限的视觉想象空间。余嘉锡先生说:“盖右军亦深于情者,读《兰亭序》足以知其怀抱。”现虽书法真迹失传,但语言文本更让我们感受到王羲之的悲乐,从而推及人类的悲乐。

在《兰亭集序》中,王羲之以一种姿态来看待世界和人生,这就是“俯仰之间”,如“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俯仰之间”我们感受到了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容貌和“江左清真第一”的风神。“俯仰”不仅是王羲之观看山水自然的一种潇洒风姿,而且反映了其对生命悲喜的态度和超越生死的洒脱,也饱含着对人类历史长河的感叹。本文从“俯仰”这一姿态来论述《兰亭集序》蕴含的悲乐情感。

一、俯仰之间,饱览山水之乐

人们在天地之中要很好地存活下去就必须观察认识周围的世界,俯察地、仰观天是人们认识世界的原始方式和基本途径。《周易·系辞下》言:“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此俯仰之观体现了古人思维的独特性。汉末魏晋时期,由于纷乱的政治斗争和残酷的杀戮征战,许多士人不再对政治抱有希望,退而在山水自然中逃避黑暗的现实以保全性命,在隐逸山水和清谈玄学中曲折地寄寓情志。“三玄”即《周易》、《老子》、《庄子》。《周易》把外在的宇宙自然作为人们行事的依托和思想的基础,由天象推知人事,形成天人同构、物我感应的观察思维模式。老庄更是把宇宙自然视作心灵栖所和精神家园,达到天人合一的忘我、无我、大我的天地境界。魏晋时期,士人逐渐通过“俯仰”赋予天地万物精神观照和审美体验。孙绰《答许询诗》言:“仰观大造,俯览时物。”王羲之《兰亭诗》:“仰观碧天际,俯瞰绿水滨。”“俯仰”已成为士人对宇宙自然进行审美观照的方式。王羲之出身于显赫的琅琊王氏望族,但王羲之不热衷于仕途,起身秘书郎,后至右军将军、会稽刺史等,目睹了官场的动荡和黑暗,又因性情骨鲠,多受排挤打压,政治主张得不到实施,多次有归隐之意。他把政治上的苦闷转化为书法上的至美追求,在游山玩水中排遣内心的抑郁。

“俯仰”这一动作首先表现在王羲之对山水自然的欣赏。会稽山阴在今绍兴西南,离城约13千米,这里层峦叠嶂,山翠水绿,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顾长康从会稽还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蒸霞蔚。”王羲之诗云:“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在兰亭修禊中王羲之尽情地俯仰天地,沉醉于兰亭美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王羲之沐浴在三月暖和的春风中,远望雄伟俊俏的高山,近视浓密挺拔的竹林,身傍清澈急促的溪流,顿觉身心舒畅。在俯仰观赏中,游目骋怀,眼睛饱览山川之美,思绪尽情飞舞,达到目极四荒,心接八方,神游千里的自由之境。“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所以,正是俯仰之潇洒自由使王羲之徜徉山水,尽享天地自然之美,乐以忘忧、洗涤精神,真是一件乐事啊。

二、俯仰之间,感知人生之乐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人来到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生。俯仰一世,表明了一种生活态度。人通过不断俯仰来观宇宙之大、品类之盛,积极探察外部世界,展示生命力量。俯仰一世还是为了更好地审视经营自己的人生。俯仰把外部世界和自己的人生相连接,成为情感爆发的契合点和扩散点。俯仰这一动作还显示了强烈而短促的时间感,一世在一抬头一低头之间就恍然而过,人的一生是多么短促啊。士人朝夕不保生死无常的际遇使之在灰暗、卑屈、痛苦的有限生命中通过各种方式来舒展挤压的人生,来创设快乐的情境,来凸显生命的力量。如何度过这短促的一生呢?王羲之列举了两种生活态度:一种是“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即向内心深处探求精神的清远。这实指清谈之风,士人沉迷于玄理之中,每每聚会高谈玄理,品评人物,以逸远高清为鉴,以心斋坐忘来涤除欲求,达到宠辱不惊无哀乐无我无待之境。《晋书·王羲之传》记:“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这些名士好老庄喜清谈,王羲之经常与他们一起谈玄论道饮酒赋诗。王羲之《答许询诗》云:“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在清幽寂静中景观玄览,以领悟宇宙人生的玄妙。另一种是“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即寄情于外物,放浪形骸,向外展示不凡的气度。士人不愿受到礼教的束缚,追求“越名教,任自然”,如饮酒醉卧、开怀行散、雪夜访戴、抚琴赴死等,真性情支配着躯体的行使,不受理性和规范的约束。这是一种放纵,更是一种对抗,士人在用身体的放浪不羁来排斥对抗被政权压制的苦闷,来疏散不得志的愁郁。王羲之心怀山水而寄情书法,把内心的郁结通过放浪山水、挥洒笔墨来疏散。山水神韵与书法线条天然合一。前人评:“王羲之书,如壮士拔剑,壅水绝流,头上安点,如高峰坠石,作一横画,如千里阵云,捺一偃波若风雷震骇,作一竖画,如万岁枯藤,立一倚竿,若虎卧凤阁,自上揭竿,如龙跃天门。”蔡邕称:“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书法成为王羲之寄寓情思的外在媒介,是其突破形制、神教自然、寄托怀抱的途径。在书法中,王羲之淋漓挥洒、萧散率性、放情恣肆,书法成为其另外的一个自由无束的精神场。无论是向内寻求安宁淡远,还是向外寻求狂放不羁,都以期达到暂得与己,快然自足。那么暮春之初、兰亭雅集、群贤毕至、曲水修禊、流觞赋诗、畅叙幽情,信可乐也。俯仰之间,显示出生命的精神状态和情志追求。

三、俯仰之间,感慨生死之悲

俯仰不仅仅是一种舒展洒脱的生命状态,更反映了一种短暂急促的生命时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快乐是一时的,生命是短暂的,在俯仰天地万物之际,感叹宇宙之博大永恒,反观自身之渺小短暂。无论怎样的快乐愉悦都不能阻隔岁月的沧桑、时光的流逝、死亡的到来。死是人们想逃脱却无法逃避的生命重点,人可以抗拒权贵、任性而为,却无法抗拒衰老和死亡。清人袁宏道在《兰亭记》中写道:“羲之兰亭序,于死生之际,感叹尤深,晋人文字,如此者不可多得。”在写《兰亭集序》时,王羲之已年过半百,疾病缠身,但他敏感清醒地意识到欣喜和自足的短暂。那种“欣与所遇,快然自足”只是一时,稍纵即逝。这种快乐会因时光的流逝,死亡的到来而终止。王羲之由山水自然之乐、悟言寄托之乐转向了生死之悲。

对时间流逝、人生短促的感慨已成为魏晋士人的心结。早在《古诗十九首》就出现了对生死无常的感叹:“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处一世,奄忽若飚尘。”“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曹操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曹植《赠白马王彪》:“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阮籍《咏怀诗》:“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生死是人类所共同面临的终极问题,谁也无法逃脱。俯仰之间越是感受到了肉体的短暂,越是发出痛哉、悲哉这样无奈的哀叹。王羲之意识到“老之将至,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而感慨“死生亦大矣,其不痛哉”。人所面临的终极问题之一便是生死问题。死亡是生命的终点。但人类总想通过各种途径超越死亡,获得永生。人生只是短短的几十年光阴,老庄走出了一条精神上的超越之路,在俯仰之间,精神弥漫于天地万物,达到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共生的天人合一之境,这种精神上的漫游就使人超越了肉体上的有限和渺小,从而不再为实际的生命长短而耿耿于怀,以博大宽广的心胸容纳万物,以高远清逸的精神遨游天地。王羲之在《兰亭诗》中云:“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所以,王羲之在痛过之后理性地意识到“修短随化”,生命的长短就顺其自然,听任造化吧。

王羲之从人类审美同构的角度,把个体放在历史长河中来看待,由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共同的情感,共同的临文嗟叹,共同的俯仰感叹,使古往今来的人们相沟通,相延续,肉体虽灭迹,但精神之流水滚滚而东,永不停息。那么,兰亭集序也将永留史册,超越时代和个体的限制,成为永远的精神财富。这样,王羲之就从横向的天地万物到纵向的历史长河,超越了个体生命,而走向了永恒的精神不朽。

正因为兰亭集序所蕴含的终极关怀精神,在俯仰之间,关注天人合一的生命境界,关注生死超越的永恒途径,才引起了各个时代人们精神的共鸣。读之临文嗟叹,兴怀一致,悲喜交织,使人走出低迷的人生困境,而以俯仰天地的洒脱,游目骋怀的自性,把握短暂的生命,驱散浮华之物的遮蔽,使生命放射出本真自然的荧光,使个体获得充分的发展,做出对人类有意义的事情,从而获得精神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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