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功玉
(安徽省肥西师范学校,安徽 肥西 231200)
鲁迅作品所刻画的妇女形象很值得深思品读。比如在小说《祝福》中,作者不仅成功地塑造了在旧中国“想做奴隶而做不稳奴隶”的祥林嫂这一主角形象,而且以极俭省的笔墨勾勒出许多生动鲜活的配角形象。尤其是柳妈,虽然只是一个插入的人物,但在情节上,柳妈是把故事推向高潮的人物之一;在思想意义上,揭示了当时广大底层百姓的思想状态,可以说,虽是小人物但反映了当时的整个社会生活。
柳妈生活的时代,帝制崩溃,但封建社会本质并没有根本变化。她身份卑微,贫穷辛苦、迷信愚昧;她可怜,也可恨;她善良,也残忍。是她给了祥林嫂致命的精神痛苦,但她也是受害者。我们在痛恨她的同时,更应痛恨那个时代,更要剖析那样的社会。
1.柳妈是可怜的。柳妈的身份是佣人。在旧中国,由于礼教束缚,只有在家境衰微到难以维持生计或者像祥林嫂那样丧夫失子、走投无路的妇女才会出来帮佣。作者没交代柳妈帮佣的原因,但是,无论是以上哪种原因,都可以说,柳妈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并且她的生活艰难。这从外貌描写中可得到印证:“打皱的脸”“笑起来”“蹙缩得像一个核桃”,眼睛是“干枯的”。脸型瘦削,眼神干涩,显然衣食不足。柳妈“吃素,不杀生,只肯洗器皿”,显然是佛教徒,这也折射出她生活的辛酸。因为在宗教文化氛围薄弱的中国,只有那些被生活压扁了的人才会本能地寻求宗教庇护。就像闰土感到没有出路,寄希望于老天爷一样。所以,我们可以想见柳妈苦涩压抑的处境。
2.柳妈是可恨的。她的可恨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柳妈对祥林嫂的冷漠。按理说,柳妈最能同情祥林嫂,最愿意帮助她,因为她们处境相似身份相同。但事实是,柳妈对祥林嫂的痛苦是冷漠的。并且这种冷漠是依照层次逐渐加重的。当祥林嫂开口向她倾诉丧夫失子之痛的时候,柳妈却“不耐烦地看着她的脸”:“祥林嫂,你又来了。”在这里,人类与生俱来的同情心令人心痛地粉碎了。这是第一个层次。第二层次是鄙夷。对祥林嫂再婚,柳妈诘责道:“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柳妈当然了解和她一样守着贞节观的祥林嫂是被两个男人和她的婆婆抢回去,捆着上了轿子,按着头拜堂,并且在堂上拼死撞向几案,以死来保护名节的。她非但对祥林嫂的婆婆和小叔子没有一点愤慨,反而呵责祥林嫂。从中我们能感受到她对祥林嫂人格的鄙视和自我优越感。第三层次是把玩祥林嫂的伤痛。在鲁镇的人们都已熟透了祥林嫂的经历,她的悲苦经大家咀嚼了许多天,早已变成了渣滓,人们心灵正无聊的时候,柳妈将祥林嫂头上伤疤的秘密宣扬出去,使得“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但祥林嫂从他们的“声调和笑容中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整日闭着嘴,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伤疤,默默地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到这里,祥林嫂成了鲁镇的一个笑柄,被迫与世人隔绝,这当然是柳妈的“成就”。
所有人包括柳妈,都承认祥林嫂可怜。可是为什么还要撕开她的伤口把玩呢?推测有两种原因:(1)柳妈在鲁镇的地位无足轻重,她借传播一个不幸人的故事来赢得关注。(2)柳妈和大家一样,需要谈论别人的是非来满足心灵空虚。至此,柳妈对祥林嫂伤痛的态度,由漠视到鄙夷再到把玩,不得不让我们对这个原本可怜的女人产生厌恶。
更可憎的是,柳妈的封建迷信思想直接摧毁了祥林嫂的精神支柱。柳妈要祥林嫂到庙上捐一条门槛,赎回今生再婚的罪过。祥林嫂今生已经受够苦头,只期望死后可以安宁,现在柳妈告诉她死后不但不得安宁,还要经受更大痛苦,这对她是何等的精神摧残。为了拯救自己,她毫不犹豫地用了“历来积存”的“十二元血汗钱”捐了一条门槛。但更可怕的是,她发现即使捐了门槛,主人依然不让她参加祭祀活动,依然认为她不干净。祥林嫂精神上的最后一条支柱折断了。一夜之间,两眼空洞无神,“消尽了先前的悲哀颜色,仿佛是木刻似的”,最后倒毙在主人祝福时刻的漫天风雪之中。与其说是鲁四老爷将祥林嫂赶出家门,使她潦倒而死,不如说是柳妈对她进行了精神虐杀而死。
3.柳妈也是可悲的。首先肯定柳妈不是坏人,正如作者所说,柳妈是个“善人”,“不杀生,吃素”,这是旧社会善良人最具代表性的善行。柳妈劝说祥林嫂捐门槛,完全出于对她来生的拯救。柳妈宣扬她额头伤疤时,也绝没有料到会将她推到与人隔绝的困境。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她的传播是非,飞短流长,我的理解是——恶意不足,粗俗有余。那么她的可恨之处怎么理解呢?鲁迅先生深刻而痛心地道出我们的复杂情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受害者。
首先,她深受封建礼教的毒害,死守贞节,所以才有对祥林嫂“索性撞一个死”的残酷建议,但绝对是善意的批评,进而鄙夷她的人格。在她的意识里,祥林嫂改嫁虽是封建秩序的产物,但后果必须由自己承担。其次,她对祥林嫂的冷漠态度正是封建等级思想和伦理道德的折射。
君臣父子的等级观念和伦理道德使得柳妈并不能深切体会祥林嫂的悲苦,反而以为这些悲苦是她当承受的,更没有自觉意识到自己正和祥林嫂同样被压迫,本应该联合起来斗争,反而将不幸者的悲苦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柳妈这一具有代表性思想,揭示了封建礼教怎样和迷信结合起来,对劳动妇女进行残酷的愚弄乃至不流血的虐杀。
在旧社会,像祥林嫂这样再嫁以后又成了寡妇的妇女,她的命运早已注定。正如丁玲所说:“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都一样把她往死里赶,是一样使她感到精神痛苦。”在小说特定环境中,由谁告诉祥林嫂有关地狱一切,给她精神上最后一击才最合理、最具深刻意义呢?是主人吗?不,像鲁四老爷这样伪善的封建统治阶级代表人物,根本不屑于拯救她的灵魂。是鲁镇上那些先以听祥林嫂遭遇为满足,继而又对此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的人吗?不,被统治阶级长期奴役,精神麻木的他们也不会来开导祥林嫂。只有柳妈,因为她“善”,又和祥林嫂朝夕相处。在小说所的环境中,换上另外任何人来劝说祥林嫂,都会使读者觉得缺乏必然性,合理性。
作者在刻画了整个鲁镇的人对祥林嫂不幸命运的漠视之后推出柳妈,意在借这一形象对无处不在的腐朽封建思想做生动而深刻的抨击。这是小说主旨的一个重要方面。所以说,从分量上说,柳妈是个小人物;从意义上说,柳妈绝不是小角色。
柳妈自私,对苦难同胞冷漠,对自我不幸命运无意识,封建思想愚昧,在鲁迅笔下的许多小人物身上都有折射。比如,《孔乙己》中那些以孔乙己头上新伤疤逗乐的短衣帮;《阿Q正传》中那些跟在游行囚车后怀着看热闹心情看阿Q行刑的民众;《药》中用烈士鲜血做成人血馒头给儿子治病的华老栓,他们都是“和自己同命运的同胞”的不幸命运的看客,甚至在无意识中亲手将同胞送上断头台,在不自觉的情形之下做了封建社会虐杀劳苦人民的刽子手。正是基于对这种国民性的深刻认识和强烈的民族责任感,鲁迅先生才弃医从文,毅然走上了医治中华民族灵魂的艰险道路。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感觉到中国人际关系“群而不和”的阴影。表面上,大家和和气气,热热闹闹,实际上人心距离相去甚远。对于危难,我们难过同情激动,真正的行动又在哪里呢?白岩松曾撰文说,他多次参加“感动中国”的颁奖典礼,一次次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看到观众们也是如此。回到生活,他感到大家的善良打折,热情减退,他深感遗憾。他问:“难道仅有感动就够了吗?”我想,能感动或许只能说良知尚存。良知让我们看到美好的希望,真正美好的到来则是需要行动。善良,是行动。今天,虽然封建制度已被推翻,但“做别人命运的看客”的意识肃清了吗?而我以为这正是东西方文化的一大差异。这是今天重读《祝福》,再析柳妈形象特征的真正意义所在。
[1]黄玉捷.当前我国社会心理状态及其疏导.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2][美]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著.健全的社会.国际文化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