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智
( 三亚学院 人文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
琦君,台湾著名作家,三十年笔耕不辍,出版有《烟愁》、《红纱灯》、《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此处有仙桃》、《水是故乡甜》、《橘子红了》等多部作品,深受海内外读者欢迎,被誉为“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
作为一名优秀女作家,琦君感情细腻,文风温柔敦厚,作品多取材于自身早年的生活记忆。在众多忆旧性的作品中,有关女性爱情婚姻、人生命运的主题成为琦君关注的重心。在《髻》、《七月的哀伤》、《一朵小梅花》、《碎了的水晶盘》、《三十头》、《长沟流月去无声》、《橘子红了》等多部作品中,琦君以仁爱的眼光表达了对女性命运的无限关怀与深切同情。
琦君自幼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看惯了林林总总的旧式婚姻。因而在她的创作中,旧式婚姻成为表现的重心。这种婚姻尽管形态各异,却无不笼罩着悲剧的气息。其中的女性命运各异,既有妻的孤独,也有妾的悲凉,更有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无奈。
在琦君的诸多作品中,以母亲为原型的散文小说格外引人注目。作品中除了对母亲高贵品格的赞颂外,也表现出旧式婚姻中一夫多妻制对妻子的伤害。例如,在琦君的散文名篇《髻》中,来杭州后的母亲尽管不必再操劳家务,但“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1]10“一把小小黄杨木梳,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1]10而在《绣花》中,母亲给远在异地的父亲赶制绣花拖鞋,总要绣两双,只因父亲身旁有个“如花似玉的二妈”。母亲叹气解释道:“若只绣一双,你爸爸就会把它给了她穿,自己反而不穿。倒不如索性一口气绣两双,让他们去成双作对吧。”[1]96在母亲异常宽容的背后,陪伴她的只是“连绣花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那份刻骨的寂寞”。[1]98此外,父亲从北平带回一位“如花美眷”带给母亲的长久的隐痛在《妈妈的小脚》、《一朵小梅花》、《我爱纸盒》、《第一次坐火车》等篇中也有所体现。当母亲知道父亲在北京讨了姨娘后回到家乡,“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咬紧嘴唇,不再有说有笑。在厨房里忙碌时,再也不像以前边做事边唱‘十送郎’、‘千里送京娘’了”。[1]187当母亲第一次看见姨娘是“一双长长的天足”时,“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叹息了一声”,“怅惘地说‘原来你爸爸是喜欢大脚的。我当初不缠脚就好了。’”[1]23当二娘将“我”的玩具花轿扔到雨里时,母亲只能“坐在竹椅上,沉着脸,把我搂得紧紧地”[1]181,读来不由得阵阵酸楚。母亲心中的苦楚又岂是一个小孩子所能懂得的呢!
在这种旧式的婚姻中,妾的生活倒也不见得就多么的风光。当富贵繁华过后,陪伴她们的也只有无尽的空虚落寞。这一点在短篇小说《七月的哀伤》中有较多的表现。小说通过儿童化视角,叙述了民国初年浙江农村一户大户人家中,大太太、男主人相继去世后,两个年轻姨太太的生活状况。二太太因为丈夫娶了更年轻的玉姨而倍感冷落,脾气日益暴躁;年轻的玉姨,孤单无助,在唯我独尊的二太太面前也总是陪着谨慎。而当故事中唯一的男人,二太太过继来的孩子云弟生病死亡后,家中更是没有一点的生气,只留下两个了无生趣的女人。“一个是撑着拐杖”在“暗洞洞的老屋中,一个人摇来晃去的”二娘,“一个是孤零零坐在青灯古佛前面,敲着木鱼清磐的玉姨。”[2]266
在琦君呈现各色婚恋悲剧的作品中,《碎了的水晶盘》是比较特别的一篇。它涉及到一桩跨国婚姻。一位美丽的巴西少妇,跟随丈夫来到中国这古老保守的东方国家,然而不为婆家接受,丈夫被迫另娶,加之语言不通,习俗不同,从而十分痛苦。日复一日的伤心、失望,终于让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再度远去。在这篇小说中,美丽的巴西少妇无疑是令人同情的。而视这位异国少妇为眼中钉,动不动就羞辱她的三叔公后来的妻子,其命运其实也透着可悲。这位另娶的三叔婆本是三叔公的表姐,多年来将如花的岁月花费在痴心等待,伺候姨母,克尽儿媳之道上。面对三叔公从国外带回的美丽女子,年过三十的她,内心当然是愤怒的。怨恨与不平终于使得她从被损害者变成了旧礼教的帮凶,残酷地扼杀了三叔公与异国少妇的爱情。在这里,没有孰是孰非,有的只是封建社会中女性共有的弱势生存状态。与之相似的作品还有《橘子红了》。同处一个旧式大家庭中,无论妻妾都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面对骄傲的丈夫,她们无从选择,只能是男权中心社会必然的牺牲品。
除了这些困守于家庭的女性外,琦君笔下还有一类女性徘徊在婚姻之外,她们为了爱情而苦苦守候。例如,《三十头》中的沈阿姨、《长沟流月去无声》中的女教师婉若,为了心中一段情,孑然一身,待字闺中,虚度着青春年华。最终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只能借“秋水盈盈”和“长沟流月去无声”的印章来寄托着那难以言说的情感。
琦君笔下的女性总体来说是悲剧的,她们的爱情婚姻无疑也是令人惋惜的。然而相对于同时期的许多作家作品来说,琦君的表述更为宽容、淡定。她以一种仁爱的眼光来看待笔下的女性命运,因而客观上形成一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文学风格。
琦君有一篇忆旧性的散文《“代书”岁月》,写儿时的她代母亲、二妈给父亲写家书的情景。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但不善于表达,只能絮絮叨叨说些家务事,千言万语归为一句“望你早归”。而二妈原是知书识字之人,故而她念的句子就像小说《春明外史》中一样,情意绵绵。文章感情真挚,深切凝重,充满了对母亲的疼惜,但字里行间却丝毫未见对父亲、二妈的埋怨,只是将往事融入素朴淡雅的书写之中,清丽而秀美。
与情绪泛滥铺陈的文章相比,琦君的作品更富有理性的思考,且豁达中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仍以《髻》为例,姨娘带给母亲的伤害及两人之间的恩怨,随着父亲的去世,已不复存在,“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1]11。而当作品中的“我”在多年之后看见姨娘青丝变白发,“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时,“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虽然“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1]11甚至在文章的结尾处,琦君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写道:“人世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母亲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终归走向同一个渺茫不可知的方向”,“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1]12琦君以一种哲理的思考中和了人物自身的悲剧性,字里行间流露着一股淡淡的怅惘。
类似的行文风格在琦君的其他作品中也多有体现。《七月的哀伤》中,尽管玉姨和二娘性格不同,但通过玉姨的陈述,我们也了解到自丈夫去世后二人的相处反而融洽不少,当时光逝去,原来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如过眼云烟般的散开了。
在这种风格的影响下,琦君笔下人物也鲜见情绪偏激者,多属温婉克制型。没有曹禺笔下繁漪雷雨般的性格,更没有张爱玲笔下曹七巧的扭曲变态,她们少有那种言之凿凿的激昂澎湃,有的只是对往事的绵绵相思。《长沟流月去无声》中,婉若的生活平静如水,十载年华悄然逝去。然而就在这表面的波澜不惊下却有着主人公久久不能忘怀的记忆。这段往事是感伤的,又是美好的。在杭州西子湖畔,落日余晖的林荫道上,西泠印社的碑帖丛中,主人公与心上人相知相游,共同谈词论画、赏雪品茗。两人之间的感情一如中国的古典诗词,含蓄节制,深意常在欲言未言之间。尽管最终二人天各一方,然而这种结局却也不失为一种缺憾之美。
“淡淡的哀愁,像轻烟似的,萦绕着,也散开了。那不象征虚无缥缈,更不象征幻灭”,却给人“一种踏踏实实的,永恒的美的感受。”[3]325因而,有研究者曾用“化戾气为祥和,转烦恼为菩提”[1]1来概括琦君的艺术创作。
现实生活并非都充满阳光,但琦君却能本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充分发挥女性温柔敦厚的感受力,以清新淡雅的笔触彰显人性善的一面,给读者提供一处精神的栖息地。这种艺术风格的形成与琦君自身的家庭环境、教育背景、宗教影响等不无关系。
琦君,原名潘希真,1916年出生于浙江永嘉。虽自幼父母双亡,然被伯父一家收养,待之如掌上明珠。琦君伯父潘鉴宗,又名潘国纲,北洋军阀出身,曾任浙一师师长,授上将军衔。虽久历戎行,却酷爱儒学文化,与当时温州的大富商杨雨农,名士刘景晨,及后来的词学大师夏承焘过往甚密。正是这种优裕的家庭背景为琦君提供了健康、良好的成长环境,使得儿时的琦君能够充分感受童年的快乐,生活的美好,也为琦君宽容平和心态的养成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条件。同时,伯父本身也很重视对琦君性情的熏陶培养。他常常带着琦君在乡间田野行走,教她背诵唐诗和《千家诗》,并遍游温州风景名胜。家乡的山水和文化都给童年的琦君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琦君 5岁时,伯父特聘本地私塾教师叶巨雄作为家庭启蒙教师。叶巨雄对琦君的教育相当严格,“五岁,认方块字;六岁,学描红;七岁,读诗经、唐诗、习字;八岁,读女诫,孟子;九岁,读论语、唐宋古文、左传,学做古文;十岁,她就过目能涌,挥笔成文了。”[2]281高中毕业后,琦君升入之江大学,拜“一代词宗”夏承焘为师,并成为其得意女弟子。
从琦君受教育的状况可以看出,她与中国儒家传统文化的渊源非常深厚。琦君散文创作中经久不变的母题——大爱,与儒家仁爱思想可谓一脉相承。同时,儒家文化中节制、中和的美学原则在琦君的文学创作中也体现得非常明显。孔子在评《关雎》时称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主要就是主张情感表达的适中与节制。这种“过犹不及”的审美原则,也成为后世通用的一种文学作品评判标准。琦君正是深受这一标准影响,所以她的作品虽然也是以情动人,却力避失控,显示出一种平和、温润之美。
对琦君产生重要影响的还有她的伯母叶梦兰。叶氏出身当地望族,为人宽容仁慈,持家勤劳俭朴,敬重依顺丈夫,是中国女性贤妻良母的典型代表。同时,她待琦君兄妹如己出,百般爱抚。琦君在《梦中的饼干屋》里曾满怀感激地写道:“数十年来,我笔下的母亲,其实是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的伯母。”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同时,叶氏还是位虔诚的佛教徒,关心贫民,善待生灵,面对丈夫的感情背叛不争不怨不怒,这些都对琦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因此,在琦君表现女性婚姻的作品中,虽可见一夫多妻制带给女性的隐痛,但绝少极端激烈的反抗,大多数人都在对命运的顺从中安度一生。此外,由于琦君中学是在教会女校中度过,所以基督教教义中的众生平等、主张宽恕等思想对其同样影响颇深。
正是基于这样的家庭出生、教育背景,使得琦君既以其特有的细致和心灵的触觉来感受女性的人生与命运,又将情感表达真挚而恰到好处,将人生境界与艺术追求融为一体,形成其独特的文学风格。
[1] 琦君.素心笺[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
[2] 琦君.桂花雨[M].北京:知识出版社,2004.
[3] 琦君.留予他年说梦痕[C]//中外散文比较与展望:94中外散文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