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伟,刘增人
(1.山东艺术学院 艺术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青岛大学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中心,山东 青岛 266071)
时值鲁迅诞辰130周年、逝世75周年,2011年度的鲁迅作品研究呈现出异彩纷呈、创意不断的局面。笔者在充分利用网络资源的基础上,特意从中概括、梳理出鲁迅作品研究中的几个亮点。现述评如下,以与学界同仁共同探讨。
主要包括《呐喊》、《彷徨》、《故事新编》研究。
与《呐喊》研究有关的文章主要集中在《阿Q正传》、《狂人日记》、《故乡》。
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1](以下简称《瞬间》)试图对《阿Q正传》做出新的阅读。该文洋洋五万余言,其主要观点有:
1.《阿Q正传》的叙述中包含着两个国民性的对话:一个是鲁迅的叙述本身体现出的国民性,另一个是作为反思和再现对象的国民性。鲁迅笔下的国民性不是单面的,将自身作为审判对象也意味着自身已经具备了审判者的潜能。这就是国民性的两重性。《阿Q正传》将国民性的寓言置于“革命”与“变动”的条件之下,从而也暗示了这种自己反对自己的行动与“事件”的关联。
2.辛亥革命提供了阿Q转向革命的契机,但未能促发阿Q的内部抗争或挣扎。因此,“革命”只是作为偶然的或未经挣扎的本能的瞬间存在于阿Q的生命之中。在阿Q身上表现出的这种纠缠——即作为秩序维护者和本能的抵抗者的共在——正是鲁迅对革命的探索的成果。这个探索的核心就是谁是革命主体这一问题。鲁迅并没有看低阿Q的革命本能,相反,他揭示了这个本能被“意识”不断压抑和转化的命运。
3.在阿Q的生命中,存在着六个卑微的瞬间,分别是:“失败的苦痛”与“无可适从”;性与饥饿;“无聊”;死。鲁迅对阿Q生命中的这些隐秘瞬间的描写,是对“精神胜利法”失效的可能性的发掘;他对本能、直觉的观察,也是对于超越外界注视的目光是否能够产生新的意识的探索。失败感、无所适从、无聊、恐惧和自我的片刻丧失,在这里也都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阿Q是否会成为革命党这一问题。鲁迅对于革命的描述,革命和不准革命,造反的本能与只要有革命就会有阿Q这样的革命党的暗示,都在这样的细节和叙述里找到了根据。《阿Q正传》中的六个瞬间,也是阿Q“觉醒”的契机。在理解了这些瞬间之后,我们重读小说的小序,以及作者关于阿Q不能入传的四个理由,对于这篇小说就会产生新的理解。这是一个开放的经典,与其说《阿Q正传》创造了一个精神胜利法的典型,不如说提示了突破精神胜利法的契机。这些契机正是无数中国人最终会参与到革命中来的预言,正是这些卑微的瞬间,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阿Q镌刻在空洞的深处,就像寄居于我们身体中的“鬼”一样,难以驱除。
4.在《阿Q正传》中,鲁迅试图抓住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通过对精神胜利法的诊断和展示,激发人们“向下超越”——即向着他们的直觉和本能所展示的现实关系超越、向着非历史的领域超越。革命不可能停留在直觉和本能的范畴里,但直觉和本能不但透露了真实的需求和真实的关系,而且也直白地表达了改变这一关系的愿望。因此,不是向上超越,即摆脱本能、直觉,进入历史的谱系,而是向下超越,潜入鬼的世界,深化和穿越本能和直觉,获得对于被历史谱系所压抑的谱系的把握,进而展现世界的总体性。在“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的世界里,如果说《阿Q正传》是对作为开端的辛亥革命的一个探索,那么,这个开端也就存在于向下超越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之中——这是生命的完成,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观的诞生。在这个意义上,《阿Q正传》是中国革命开端时代的寓言。
《瞬间》发表以后,谭桂林[2]随即与之展开商榷,认为《瞬间》无论是在对阿Q的“革命性”的评价上,还是在对《阿Q正传》这一经典文本的解读上,都存在着一些令人疑惑的问题。从鲁迅研究史的角度看,《瞬间》对阿Q“革命性”的内容与意义的发掘,其深广程度并没有超越当年陈涌的论述,《瞬间》的意义在于它从欲望、本能这种个体的深层心理因素探讨和分析了阿Q“革命性”的内在逻辑。在《阿Q正传》中,阿Q的欲望、本能与直觉始终是与他的精神胜利法联系在一起的,是精神胜利法之所以能够成为胜利法则的事实依据。鲁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些欲望、本能和直觉的精神化解,突出国民灵魂中的精神胜利法的无所不能。鲁迅对于阿Q的欲望、本能和直觉体现出的所谓“革命性”始终保持的是一种清醒而深刻的批判精神。针对汪晖“向下超越”的观点,谭桂林认为,这个论断本身即已包含着无法圆成的矛盾性,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观的诞生”只是汪晖自己的哲学沉思的结果,而与鲁迅无关,不应该以“鲁迅试图”的表达方式,嫁接到鲁迅的头上。在谭桂林看来,鲁迅笔下的革命主要有两种:一是民族国家现实生存中实际发生了的革命事件,一是鲁迅心目中对于革命的一个纯粹理想形式。鲁迅心目中的辛亥革命应是一场“人性革命”,而非如汪晖所言的“道德革命”。“人性革命”是一个永远的、不断的革命过程,它不会也不可能通过某种具体的政治秩序和社会制度的变革就能毕其功于一役,因而鲁迅的“人性革命”理念乃是一种纯粹的革命理念,不是任何现实的具体的革命事件可以取代和圆成的。最后,针对新左翼文学思潮对于鲁迅资源的利用问题,谭桂林指出:往往对鲁迅的思想材料越是熟悉,对鲁迅的理解越是深刻,对鲁迅的情感与人格的联系越是真挚丰富,而努力将鲁迅的思想纳入到自己的思维轨迹中时,这种鲁迅资源的利用也就距离鲁迅越远,对于复杂而丰满的鲁迅思想的简约与遮蔽也就越加显著。这显然是针对《瞬间》而言的。
吴康《“怕”与“畏”的思与诗》[3]认为,鲁迅小说《狂人日记》以文学的或诗的书写印证了海德格尔关于怕与畏的思考。小说始于狂人就近生存的莫名的怕,就怕而展开生存之思,思及世人的“吃人”心思,思及一部民族仁义道德遮蔽下的“吃人”历史,思及这部历史残忍的吃人方式。这样就使狂人深陷于“无”的存在境域中了,亦使狂人于无中看到了“有”,看到了本己能在的“真的人”,从而发出他朝向现代的“呐喊”来。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畏的展开状态。吴康先生自21世纪以来一直致力于鲁迅与存在主义研究,相继在《文学评论》、《鲁迅研究月刊》等重要刊物发表论文20多篇,并于2010年推出力作《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4],笔者曾在历年的鲁迅研究综述中重点评述。先生积淀沉实、学养丰富,无奈天妒英才,竟因积劳成疾,遽尔英年早逝,此诚鲁迅研究界一重大损失。谨致诚挚敬意,惟愿安息。[5]
对《狂人日记》作出精彩解读的还有张直心的《<狂人日记>:鲁迅与托尔斯泰同名小说互阐》[6]、朱羽的《革命、寓言与历史意识》[7]等。
李云雷《<故乡 >与现代知识分子的“乡愁”》[8]指出,《故乡》表达了现代中国人,尤其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经验。在这篇小说中,鲁迅表达了启蒙知识分子与乡村的疏离感。这种疏离同时是一种新知识在面对旧世界时的态度:一个旧日熟悉的世界,在一种新眼光的注视下,呈现出了它黯淡乃至黑暗的一面,但同时他又不能决绝地弃之而去。对于我们来说,《故乡》是一种永恒的乡愁,它凝聚了现代知识分子面对故乡时的复杂情感与内心的分裂,写出了一个时代的集体无意识。在今天我们需要时时凝望《故乡》,也需要超越《故乡》,将我们难以描述的“乡愁”铭刻在记忆与文字中。
与《彷徨》研究有关的文章主要集中在《肥皂》、《离婚》。
赵牧[9]在重读《肥皂》时指出,鲁迅在《肥皂》中不仅透过情色想象将四铭描绘成一个伪君子,而且在家庭闹剧中暴露了他置身其中的权力秩序。四铭和太太分属两套几乎完全不相兼容的话语体系,只在宏大政治或道德话语层面,他才有资格作太太的主导,而这时太太的随声附和以及漫不经心,看起来维护了他的权威,却悄然完成了对其权威的消解与颠覆。道德家的激情和牢骚家的不平一遇到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的反诘就变得岌岌可危,由此导致的是四铭在宏大话语掩盖下的淫心终于现出原形,他的自以为在家庭权力秩序中的优越地位及有关国计民生和文化道德的迂阔的议论也在无形中受到揶揄和嘲讽。
在近代中国农村的基层,士绅们是乡村权力的实际掌控者,也是连接民间和国家权力体系的枢纽。陈婵[10]认为,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为我们呈现了众多中国近代尤其是辛亥革命前后乡村个人和家庭之外的公共生活空间,包括社庙、士绅的客厅、茶馆、酒店、街道和航船等。小说《离婚》,把一个普通农妇和丈夫的离婚事件,从家庭内部的私人空间移放到士绅的客厅这一乡村公共权力空间进行展现,集中体现了近代中国乡村基层权力谱系的结构及其本质特征。袁红涛[11]亦认为,关于鲁迅小说意义的阐发不能脱离对其所展现的社会空间的准确认知。借鉴社会史研究视野来认识小说《离婚》中的人物关系,爱姑与七大人其实处于乡土社会的绅—民关系格局中。围绕爱姑的婚姻纠纷调解事件,小说生动地展现了中国传统社会形态,尤其是绅权的基础、特征与运作的过程。对于鲁迅小说中“士绅”这一人物类型及其嬗变尚有待系统研究。
与《故事新编》研究有关的文章主要集中在《铸剑》、《起死》。
古代历史和传说经后世改编成“演义”、历史小说,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大传统,至今也不例外。然而,古代历史和传说究竟怎样改编?改编后作品的性质是否改变?其意义在改编中如何生成?尚需一套阐述方法。蒋济永[12]通过对《铸剑》文本的“改编学”分析,发现鲁迅在其中倾注的“创新”意义和价值体现在:(1)作品结构由原来以故事情节为核心的叙事向以人物塑造为核心的叙事转变;(2)由传奇故事变成了以塑造人物的现代小说;(3)使复仇具有了正当性;(4)故事由单一的传奇性叙述变成了既符合生活逻辑又保留一定传奇性,还带着诙谐、荒诞性的多重叙事; (5)小说的意义由单一地表现复仇变成了使复仇兼具悲壮性、崇高性、诡异性、滑稽性、荒诞性的多重意义表达,其核心是表达人生悲壮的复仇行动及其过后遭遇的尴尬和荒诞感。简言之,《铸剑》将一个传奇故事变成了现代荒诞小说。该文以《铸剑》为个案探讨“鲁迅是怎样改编历史故事和传说”,既为《新编》中其它作品提供了一个“改编学”的理解视角,也为《新编》以外的历史小说和剧本的阐释提供了某些方法启示。
长期以来,《起死》被简化为鲁迅对于庄子相对主义的批判。王学谦[13]却认为,鲁迅小说《起死》将庄子分为两半:一个是庸俗庄子,一个是狂人庄子。鲁迅批判庸俗庄子而继承了狂人庄子的精神。小说中道士庄子即是庸俗庄子的化身,汉子则是狂人庄子的隐喻。《起死》没有否定相对主义,只是否定了庸俗的相对主义。鲁迅以自己的视角对庄子进行了重新解释,从中可以看出他对道家文化的取舍。
本年度还有一批论文是对鲁迅小说的整体透视研究。较具代表性的有:
曹禧修《论鲁迅小说多重否定结构》[14]从叙事学视角出发,认为鲁迅现代知识分子角色的自我定位决定了“否定”是知识分子鲁迅的主导思维,也是鲁迅小说创作的主导思维。鲁迅小说通常有多个“否定者”的角色,每一个否定者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否定自己周边的物事与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否定者背后还有否定者,给否定者以再否定,由此形成多层或多重否定性叙事结构;“否定之否定”叙事结构不仅是鲁迅小说中最突出的结构方式,也是其小说中远比“看/被看”更普遍的结构方式。否定者恰恰遭遇着否定者的否定,批判者同时也站立在被批判者的行列中,鲁迅小说就是这样在否定之否定结构中把叙事导向深入,抵达意义的深度。对鲁迅小说进行整体透视的还有朱崇科的《论鲁迅小说中的贱民话语》和《论鲁迅小说中的流言话语》等。
刘长华《自我认知的难题》[15]致力于鲁迅小说中的故人相逢叙事,认为从中展示一种自我认知的难题。这种难题是鲁迅在小说创作中立足国民性批判立场告诫国人对自我认识不清的基点或根源。鲁迅是恒持着“自我认知是难题”的世界观的,正是在这种世界观的指导之下鲁迅才喊出“认识你自己”,鲁迅的“认识你自己”恰好是反对人们对自我的认识过于简单化、模式化、固定化处理。这种“自我认知的难题”与鲁迅“绝望的反抗”哲学构成了相通。“自我认知是难的”也就是“绝望”的,是本体的;但是还得“认识你自己”,便是“绝望的反抗”,所以“自我认识的难题”是“绝望的反抗”哲学的丰盈与意象化之一。
许祖华《鲁迅小说的语言与音乐》[16]认为鲁迅小说的语言无论在语音还是言语模式上,都有着音乐般的审美效果。鲁迅小说常常借助字、词或符号的语音,像音乐运用音响一样,表达作品内在的意义、人物心态的本质和作家自身的情感倾向。在小说的言语模式中,一方面,人物的言语模式因人物性格和身份的不同而多种多样,这与音乐通过曲式模式来表情达意具有共同性;另一方面,叙事的言语模式也由于其时态性,即通过时间本身来展现意义的特征,达成了与音乐的形式模式之间的契合。
张鑫[17]细致考索了《野草》的语言节奏与“意蕴节奏”,发现长短不一的语词或句子的安排穿插,排比、层递、顶真、回环、设问、反问、对偶、反复等修辞格的交叉运用,是《野草》形成语言节奏经常调动的手法。《野草》节奏的魅力,更主要隐藏在与意义相关的主题变奏的变幻中,即所谓“意蕴节奏”中。以论者对《希望》的解读为例。《希望》的主题有四:A.“寻找‘身外的青春’”;B.“发现‘身外的青春’并不存在”;C.“选择‘肉薄’”;D.“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的核心主题,是通过诸多副主题的变奏、反复,以及这些变奏、反复的副主题的交叉否定、相互超越而推动的,并通过一个异质主题的突然切入,最终促成的。短短的一篇文章,既涉及到各自副主题的反复、变奏和推动,又涉及到诸多副主题的相互交叉、否定和推动,在相互否定和推动中形成一种新的合作力量——一种类似“主题束”的陌生动力,从此,各主题的反复和变奏,同时又是“主题束”的反复和变奏,最后,又通过节外生枝的新主题的嵌入,彻底颠覆了它,从而推出文章的核心主题。文章条分缕析,论述精妙,剖析合理,为近年来《野草》文本分析中的优异之作。
李国华[18]将《野草》视之为梦与忆之诗,认为在《野草》中存在着一种可能的原型结构,这种结构呈现出明显的圆环状态,即:当下——诱引——梦(忆)——诱引——当下。《野草》内部各文本基本上都存在着这样一个明显的圆环结构,在时序及事序上均有整饬的表现。这种梦(忆)诗学展示了《野草》与佛经寓言的亲缘关系,与中国古典诗词文章的血脉关系,以及与普鲁斯特《追忆似水流年》极其一致的叙事结构。鲁迅正是以古今中外的文学资源为营养,才完成其以梦与忆为羽裳、表“难以直说”之苦衷的杰作《野草》的。
吴翔宇[19]关注的是《野草》中的“名”与“实”。他发现,在《野草》中,“名”如“鬼打墙”一般弥散成“无物之阵”。“无主名杀人团”和“有主名假象”导致了“实”的本质被遮蔽和当下行动的缺席。通过“无名”身份与“共名”效应的比照、“有名”身份与“正名”困境的反讽等叙事方式的建构,“实”的本质被还原。鲁迅秉持弃“名”崇“实”的现世情怀,以“执着现在”为内核,强调当下之行,其文学史意义是不容忽略的。该文熟识现象学哲学要义,将之和《野草》文本巧妙结合,丝丝入扣,阐释深邃,合情入理,力透文本。
多年来,李玉明一直视《野草》研究为“自己的园地”,在此勤耕不辍,并硕果累累。本年度再度捧出系列力作。
其《<腊叶>:为爱我者而唱的歌》[20]认为,《腊叶》所呈现的鲁迅心境是沉静的,这一点与《野草》其他诗篇不同。“病叶”是鲁迅身体境况的自喻,它使鲁迅再一次真切地目睹了“死”;然而,面对着“死”的却是一颗平和的、充盈着爱的心。同《野草》其他篇章一样,《腊叶》同样是鲁迅对自我及其心态的一次调整,同样是鲁迅将解剖的利刃刺向自身的结果。它表明,鲁迅能够跨越自我个人的悲戚,在一种悲剧性的历史承担中开始向现实从而也是向自身的挑战。
其《<风筝>:寻找精神家园》[21]认为,《风筝》所揭示的并非一般研究者认为的”负疚感”。它所暗示的鲁迅的情感和态度,是珍藏于鲁迅心底的对过去纯真时光的眷爱,对充满着梦幻和痴情的童稚天性,以及人们最正当的追求行为与合理发展的肯定,扩而大之,是对一切真正的人生追求和人生价值的肯定。再深入一步,则豁然发现:失去家园、回眸家园、寻找家园,正是构成《风筝》抒情方式的一个内在张力,从中显现的同样是鲁迅“反抗绝望”的精神哲学。
与对《风筝》的解读相类似,李玉明将《好的故事》解读为心灵上的“还乡”[22],认为《好的故事》是一个幻境,却浸渍着诗人故乡的色泽,它是鲁迅渴求温暖和热情并以此抗衡内心世界中阴冷情绪的一次理想之旅、“回乡”之旅。
其《<求乞者>:先觉者的“罪感”》[23]则指出,《求乞者》也是指向鲁迅自我的,而非对于外在的社会现象的批判。这个自我首先是一个现实生存者,一个束缚于历史和现实关系中的具体而卑微的“角色”,它源自于鲁迅的原罪意识,是其对人(自我)的相对性、有限性的体味。但是诗人又不甘于这种现实处境和现实角色,他以一种决绝的挑战姿态开始了某种“抵抗”,并力图在这种抵抗中把握自我及其存在之意义。
吕周聚[24]认为《过客》是鲁迅在面临人生困境时所写下的一部具有象征意味的诗剧。它一方面表现出了鲁迅自己对现实人生的感悟、看法及做法,具有鲁迅自己的深刻烙印,是鲁迅内心思想的真实展现;另一方面,它又具有一定的普遍启示意义,告诉人们在面临人生困境时应如何选择、如何去做。鲁迅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人生感悟出发,来思考人生的各种问题的,其所经历的现实人生困境,也可能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现实人生困境。《过客》所指示的人生道路可能是最难走的一条,但却是最有意义的一条。我们无法期望、更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过客那样忍受孤独、反抗绝望,但过客的精神与思想可以作为我们人生之路上的路标,可以给处于困境中的人们提供借鉴与启迪。
对《野草》作出精彩解读的还有伍晓明的《我之由生向死与他人之无法感激的好意——重读鲁迅的<过客>》[25]、田建民的《先驱者孤傲而无奈的心态表露——鲁迅散文<秋夜>论析》[26]、卢文婷的《破碎的身影:续写与对话——<野草>与德国浪漫主义》[27]等。
《藤野先生》是回忆性散文还是小说,早在2006年就是一个论争的热点[28]。本年度潘世圣[29]再度发表文章,认为围绕鲁迅“弃医从文”的自身叙述,中日两国学界的“阅读”和“阐释”呈现出不同的形态。竹内好提出“弃医从文”叙述中存在“传说化”倾向,具有某些“虚构”要素;这一思考路向延伸到其国语教科书,是将收录的《藤野先生》定位为“小说”。其间既有学术研究的“证真”、“证伪”问题,更有文化传统、文学意识和思考路向的制约,比如日本独特的“私小说”观念。总之,中日研究者围绕《藤野先生》的分歧,除了事实认定以外,背后还潜藏着中日两国在文学文化观念以及思维逻辑的差异。而且,日本学界自竹内好以来的意见和实践对中国的“鲁迅叙述”和“鲁迅阐释”也是具有良性刺激和启发意义的。
关于《五猖会》的创作主旨,人们往往将之看作封建教育对于儿童天性的压制和摧残。李宗刚[30]却认为,《五猖会》通过对父权疆域的寓言化书写,反映了“子”被“父”驯化时的真实生存境遇,清晰地呈现了中国文化在传承中“父”规“子”循的基本情形,隐含着清末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代际冲突”是怎样孕育发生的,因而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该文在具体论证过程中,不仅细致剖析了鲁迅的《故乡》和曹雪芹的《红楼梦》,同时详细解读了毛泽东、郭沫若、曹禺等人的与之相似的生活情境,借以构成一种参差的对照,互为镜像,相得益彰,从而使论证更为丰实饱满,结论也更为准确有力。
从后现代主义“互文性”理论出发,贵志浩[31]发现《朝花夕拾》不是一个自足的封闭文本,而是以回忆与现实的交织、叙述与随感的交融、引用与考据的互释形成的一种相互映射、彼此关联的开放性对话关系。《朝花夕拾》为我们提供了三种形态的话语资源:叙述话语、批评话语和反思话语,与之相对应的是:回忆者鲁迅、革命者鲁迅和思想者鲁迅。从《小引》到《后记》的过程,正是一个回忆者鲁迅最终被革命者鲁迅和思想者鲁迅所替代的过程。《朝花夕拾》披着回忆的外衣,指涉着现实的世相,隐含着的却是沉重的反思。
1936年两个口号论争时,中国托派重要成员陈仲山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对鲁迅反对“国防文学”表示敬意。时鲁迅正重病在床,“一时颇虞奄忽”,冯雪峰即代笔替鲁迅写了一封《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对托派予以严厉抨击。那么,稍后从病中暂时清醒之后的鲁迅将以为何如呢?田刚[32]认为,鲁迅对冯雪峰替自己代笔的这篇《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不仅不满意,而且还不予承认。鲁迅在“两个口号”论争中对托派的忌讳,只是出于政治原则性的——当时他已经被共产党推举为文学上的精神领袖,在原则上他对托派不能不有所规避。而他之规避托派,主要还是不想让对手——“国防文学”派的周扬们抓住自己的辫子,从而在政治上陷自己于不利。而在私情上,尤其是在文学观念上,鲁迅未必会如那封答信中那样对托派持有那么大的恶感。因为托派的背后——不管是托洛斯基,还是陈独秀,毕竟都是鲁迅曾经心仪过的人物。《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这一公案,充分表现的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在鲁迅乃至中国作家中所引起的心灵冲突和撕裂。
在笔者印象中,《阿金》并非鲁迅作品中的优异之作,其影响力亦远逊《狂人日记》、《阿Q正传》,但近年来却不断有学人反复提及。继李冬木、陈迪强之后,薛羽[33]再次重读《阿金》,认为《阿金》是鲁迅“上海经验”的一次独特呈现。一方面,其受审查、删改、发表的经历不啻1930年代政治和文化语境下鲁迅杂文生产的一个缩影,创作与编集的过程亦凸显出他杂文意识的高度自觉;另一方面,文本内部设立的叙述基调、观察视角和议论位置,构建起了叙述者和阿金之间的张力想象,表征着鲁迅在观看与疑惑中对于上海俗世、市民大众等的微妙关系。论者甚至将阿金比喻成一个鬼,一个以上海为象征的都会里巷的俗世之鬼。并指出,“阿金鬼”是粗野的、混杂的,却具有文化、文字不及的力量,本身就混杂了大众能够组织发动、对抗权势,又有待救赎改造、脱胎换骨的多重内涵。鲁迅之讨厌阿金却又不得不重视阿金,其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郝庆军[34]近年来一直致力于鲁迅杂文研究。他认为,民族性和人民性是鲁迅晚期杂文的两个诗学维度。无论思考问题、观察世界,还是批判现实、剖析社会,鲁迅都离不开两个基本视点:苦难中国的立场和底层民众的立场。几乎鲁迅所有的杂文创作都是从这两个基点出发,几乎所有的思想和观点都贯穿了这两个核心理念。当我们阅读鲁迅杂文时,一旦超越了时间和文字的障碍,进入鲁迅营造的那个世界,就会发现“沉重”里面含有生命的含量。鲁迅通过他的杂文创造了一种美学。这种美学的核心是打破一切现实的和精神的束缚,冲决一切阻碍人的解放的压抑的力量,从而表现为对激情和反叛的肯定、对人的尊严的专注以及悲剧性的崇高感。
对鲁迅杂文作出精彩解读的还有张梦阳的《鲁迅文艺理论批评的现实启悟》[35]等。
刘克敌[36]认为,阅读民国初年的鲁迅日记,不仅让我们对那时鲁迅的精神世界有进一步的了解,而且也对其日常生活以及这种生活所蕴含的意义有所把握。他从现存鲁迅日记中发现,民国初年至五四前夕的鲁迅,在北京的日常生活与日常交往,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比较丰富多样的。这一方面反映了鲁迅对于这种生活的厌倦甚至反感以致用“无事”给予否定性的概括;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作为教育部职员,鲁迅其实也尝试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并在与他人的日常交往中寻找免于堕入精神绝望的途径。日记作为对鲁迅这一时期日常生活的记录,为我们提供了分析其在日常生活与交往活动中真实心理状态的第一手资料。研究鲁迅这一时期的日常生活,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那些真正的文化巨人,在成为巨人之前所经历的长期阵痛。可以说,如果没有经历民国初年到五四长达数年的精神煎熬,那个我们所熟悉的文学巨人鲁迅是不会出现的。
孙郁[37]在梳理鲁迅话语的纬度时,注意到鲁迅几乎没有被任何理论所左右,而是形成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认知方式。我们在研究鲁迅时,差不多都要遇到描述上的困难。鲁迅是个有好奇心的人。这种好奇心使他多了一种怀疑主义的判断力,闯过了思维定势的魔力,将既定的感知问题的方法颠覆了。鲁迅站在被压迫的弱势群体的立场之上,主动放弃了自己所熟知的那种士大夫的表达方式,开始面向民间、贴近泥土寻找新的陌生的语言世界。鲁迅的用语极其讲究,是节俭和小心的。遣词造句,都别有深意,充满着诸多限定语。从他表达的背后,可以看出思考的谨慎。在鲁迅文本中,存在着一种典型的现代表达的悖谬。好像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写,而所写出来的又不过是对原意的遗漏。鲁迅颠覆了士大夫的习惯用语和历史惯性,把现实的元素和历史的元素重新排列组合,既成的历史思维定势也就摇撼了。鲁迅的思想诞生于直面习惯势力的反诘之中,在求真的同时开始了一种创造的攀援。他的句式是前无古人的,表达的空间亦异常敞亮。在人们安于铁屋子里的混沌时,鲁迅把一扇通往曙色的门打开了。孙郁的文字空婉、清丽,细读之下又透出一丝丝的拙味和涩味。他并不追求宏大的体系,所表达的也都是一些吉光片羽,然而却是自由的。这种自由表面上看是文风的自由,内里则是心态的自由。中国六朝以前的文人的朗然之意,也是杂然其间的。
钱理群与中学语文教学缘分极深,退休之后亦一直致力于中学鲁迅作品教学。他认为搞好中学鲁迅作品教学,需要做到:一、找到鲁迅作品与孩子生命之间的联系;二、既讲内容,也讲写法;三、抓住鲁迅的神来之笔,重视学生的阅读感受,在教学要求、教学目的和孩子的感受之间找到一个契合点;四、面对丰富、深刻而复杂的鲁迅,教师要吃透作品、吃透学生、吃透教材,要有所讲,有所不讲。[38]针对何杰教学实验的成功,钱理群[39]指出,这有力地证明了,鲁迅的思想是能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满足“90后”中学生的精神需求,并走进他们心灵深处的。而在“90后”的学生心里,也是存有接受鲁迅的火种的,问题是老师的开发和引导。这说明那种“中学生不懂鲁迅,不能接受鲁迅,不需要鲁迅”的高论,不过是一种主观的臆测和偏见。
面对世俗时尚中的鲁迅,陈国恩、徐鸿沄[40]认为:一、中学语文教学对鲁迅作品的讲解要淡化其与时事政治的关系,专注于发掘其更为内在、更具有久远价值的文化意义;二、可以把鲁迅作品的讲解与提高民族素质、抵制粗俗文化的目标结合起来;三、要把鲁迅当作一个人来认识,让中学生透过其内心世界去感受其品质;四、要对鲁迅及其作品采取一种历史的辩证的观点,适当向学生展示不同阐释的可能性及其意义。冯光廉、吕振[41]则提出了解决当前中学鲁迅作品教学中的诸多问题的对策,即:一、中学语文教师须提高自身业务水平;二、鲁迅研究学者要重视和加强中学鲁迅作品教学研究;三、中学课本和教学参考资料的编者要更新观念,加强调查研究;四、必须建立中学语文教师、鲁迅研究学者和中学语文课本编者的交流互动共进机制。
[1]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纪念作为开端的辛亥革命[J].现代中文学刊,2011,(3).
[2]谭桂林:如何评价“阿Q式的革命”并与汪晖先生商榷[J].鲁迅研究月刊,2011,(10).
[3]吴康.“怕”与“畏”的思与诗——《狂人日记》的海德格尔式思考[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2).
[4]吴康: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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