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学者以“推广论”解释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理论缺陷

2012-08-15 00:43许恒兵
中共郑州市委党校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辩证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

许恒兵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03)

十月革命胜利以后,苏联进入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如何尽快地使广大群众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使其真正变成“物质的武器”,充分发挥其指导实践的理论功能,成为摆在苏联学者面前的一项重大课题。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苏联学者采取的一个重大举措就是努力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系统化。他们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按照其固有的内在逻辑进行集中阐述,以利于更好地“掌握”群众。但是,在具体的建构过程中,苏联学者普遍采取了“二分”的模式,即认为马克思恩格斯首先立足于“自然”领域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然后将其“推广”到社会历史领域,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从而最终实现了“彻底的”唯物主义。自此种理解模式产生以来,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并成为很多西方学者“诟病”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依据,因此需要我们对其进行全面的理论审视。

一、“推广论”在苏联的形成及演变

严格来说,苏联学者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划分成两大部分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并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为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推广和运用,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最终确立下来。但认真考察这一时期苏联学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建构可以看出,上述理论取向已经凸显出来,并成为他们努力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方向。如布哈林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序言中明确指出,在革命现阶段,“一般世界观”问题作为以往无法提上日程的问题之一现在已经凸显出来,“要求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作系统阐述的呼声是很急切的”,而作者之所以选择历史唯物主义的题材,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这个‘基础的基础’还缺乏系统的阐述”[1]。在这里,布哈林试图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名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他明确指出,“在社会科学中彻底运用唯物主义观点,归功于马克思和恩格斯”[2],“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最完整的唯物主义理论。他们把唯物主义同辩证的方法结合在一起,并把唯物主义学说推广应用于社会科学,从而把唯心主义赶出它的最后藏身之所”[3]。更为重要的是,布哈林在具体内容的阐述上按照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的顺序,无疑已经贯彻了“推广论”的理解模式。同样,阿多拉茨基在1923的《卡尔·马克思的科学共产主义》一文中论及唯物史观的形成时,也明确指出,“马克思的功绩在于把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运用于研究人类社会及其历史”[4],并在该文中按照“辩证唯物主义方法”和“历史理论”“二分”的结构来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但从总体上来看,20世纪20年代还没有形成“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明确界限。苏联学者巴鲁林将这个时期称之为历史唯物主义体系建构的“混合阶段”。

20世纪30年代以后,历史唯物主义之为辩证唯物主义在人类社会“推广运用”的理解模式得到了进一步的贯彻,并且其实现了独立于后者的“部门”哲学的存在形式,即“历史唯物主义已经作为一个知识体系发展起来,它和辩证唯物主义的界限也更清楚了”[5]。同时,此种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构成部分的理解模式也从根本上规约着之后苏联的理论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这种局面才逐渐被打破,就有学者开始尝试建构统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体系。

从地位上来看,20世纪30年代初,米丁等人编写的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标志着苏联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基本形成。首先,体现在其内容的设置上。全书共分九章,所涵盖的内容非常广泛,以后的教科书虽有不断的改动和增加,但总体上并未超出该书的范围。其次,该著将辩证唯物主义“推广运用说”明确化,书中指出,“史的唯物论是辩证法唯物论之应用于社会的认识者,它是哲学的唯物论之运用于社会生活的认识而以改变此种生活为目的”,“史的唯物论是辩证法唯物论之特殊的运用”[6]。

斯大林在1938年为《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所撰写的第四章第二节,即《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所建构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则起着一锤定音的作用,以至于影响了近半个世纪苏联理论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在该著中,斯大林基于“推广论”的总体思路,即“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推广去研究生活,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应用于社会生活现象,应用于研究社会,应用于研究社会历史”[7],指出:“既然自然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是自然界发展的规律,那么由此可见,社会生活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也同样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社会发展的规律……这就是说,尽管社会生活现象错综复杂,但是社会历史科学能够成为例如同生物学一样的精密的科学,能够拿社会发展规律来实际应用。”[8]此种理解的最大缺陷在于将自身有着独特性的历史彻底等同于自然,历史由此成为由必然性规律所统摄的外在于人的纯粹客观性过程,而人之创造历史的主体能动性作用则被消弭殆尽。总体上而言,20世纪50年代后苏联的理论家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建构并未从根本上超越之前的理解。

二、“推广论”解释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理论缺陷

1.“推广论”割裂了自然与历史的内在关联。“推广论”以辩证的方法把握“自然”形成辩证唯物主义原理为前提,然后再将其推广运用于社会历史领域,形成历史唯物主义。其中,“历史唯物主义”似乎成为理论上推论的结果,但是,撇开了对现实历史过程的把握,纯粹依赖于理论推论并不能真正把握人类历史的本质,正确的做法应该如恩格斯曾经指出的,“必须重新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9]。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说任何理论“构图”——作为对特定对象的“描述”——受制于对对象本身的理解,那么这种以“推广论”来构筑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做法则由于将“世界”划分成“自然”和“历史”而分享着近代哲学式的构图,则误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要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著中,马克思恩格斯曾明确地指出:“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10]既然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自然”的理解就不可能脱离历史,以至于可以先于“历史”而创立“辩证唯物主义”,然后再通过推广运用而产生“历史唯物主义”。

2.“推广论”曲解了马克思恩格斯“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本质。一般而言,哲学世界观是关于整个世界的根本观点和方法,既然如此,其本身的创立无疑要建立在对整个世界把握的基础之上。而就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世界”只能是基于人的实践活动所实现的自然与历史之统一的“感性世界”,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所说,“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11]。既然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世界观就应该是关于作为“自然和历史”之统一的“感性世界”的根本观点和方法。但是,由于“推广论”将先于历史的“自然”而形成的“辩证唯物主义”视为“一般世界观”,或者视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学说”,以致缩小了哲学世界观所涵盖的对象范围,并由此歪曲了马克思恩格斯所创立的新哲学世界观的本质。“推广论”在理解基于“自然”而创立的辩证唯物主义时,将其看做是旧唯物主义的“基本内核”与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内涵”相融合的方式。这样一来,感性实践活动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中的根本地位便被彻底抹杀了。

3.“推广论”曲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法的内在本质。按照“推广论”的思路,“唯物辩证法”是苏联学者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首要的方法论前提,其在理论上推进的过程体现为,首先以“唯物辩证法”的方法把握自然,形成自然辩证法或“辩证唯物主义”原理,然后再将后者推广和运用于人类社会历史,形成历史唯物主义。如斯大林曾说过:马克思列宁主义党的世界观“所以叫作辩证唯物主义,是因为它对自然界现象的看法、它研究自然界现象的方法、它认识这些现象的方法是辩证的,而它对自然界现象的解释、它对自然界现象的了解、它的理论是唯物主义的”[12]。这样一来,“唯物辩证法”似乎取得了先于“自然”和“历史”的地位。这里的问题是,先于自然和历史的“唯物辩证法”是从哪里来的?正如上文讲到的,苏联学者普遍以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改造,即利用了其中的“合理内核”作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且不忘强调“唯物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原则性区别。然而,这种强调往往只是止于马克思恩格斯剥去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外壳,向前发展了辩证法。这种回答的缺陷在于,它没有充分认识到“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黑格尔观念辩证法的某种合理‘种子’的应用和发展,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构成过程是一项更加复杂的理论工程,它超越了黑格尔哲学根本无法包容的深刻思想空间”[13]。

4.“推广论”认为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将“唯物辩证法”运用于脱离了历史的、纯粹抽象的自然领域,从而形成自然辩证法,是从根本上抹杀了实践活动在辩证法形成过程中的基础性作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法区别于黑格尔辩证法的本质特征,是始终面向感性实践活动,以观念的形式把握实践活动自身的矛盾运动过程。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4]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法本身就是对实践过程亦即现实的历史运动的“叙述”,其所考察的“是在某个时候确实发生过或者还在发生的现实过程,因此这些矛盾也是在实践中发展着的,并且可能已经得到了解决。我们考察这种解决的方式,发现这是由建立新关系来解决的,而这个新关系的两个对立面我们现在又需要展开说明,等等”[15]。其中,“现实过程”不仅包括自然史,同时也包括人类史,因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视域中,自然史和人类史始终是相互制约的统一体。因此,即便以“自然辩证法”来命名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法,它也绝非是脱离了人的实践活动或人类历史的纯粹抽象的自然辩证法。

5.“推广论”背离了马克思的“彻底唯物主义”何以“彻底”的根本视域。从理论旨向上来看,苏联学者以“推广论”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是为了凸显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的“彻底性”,即其不仅实现了对自然领域的唯物主义理解,还实现了对历史领域的唯物主义理解,从而超越了一切“旧唯物主义”的“半截子”唯物主义。例如,康斯坦丁诺夫在其主持编写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原理》一著中指出,“我们知道,马克思以前的唯物主义是不彻底的、有局限的。它不能把唯物主义的原则应用于认识社会生活和历史,而在这方面仍保持着唯心主义的观点”,“卡·马克思和弗·恩格斯在科学思想发展中的最伟大的功绩在于:他们把唯物主义补充成完整的理论,也就是把它扩充于认识社会。由此唯物主义世界观第一次成为全面的、彻底的和能动的世界观”[16]。如此一来,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与一切旧唯物主义的区别仅仅被归结为增加了一个“历史”领域,却抹杀了两者之间的原则性区别。实际情形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是在对以前的一切旧唯物主义进行革命性变革的基础上产生的,它们之间体现的不是“领域”的差别,而是“解释原则”的差别,即“新唯物主义”确立了以感性实践活动来解释一切存在者的根本视域,这一视域不仅使“唯物主义”的理解历史成为可能,同时也使得对自然的认识达到新的理论水平[17]。

综上所述,苏联学者以“推广论”的理解模式解释马克思主义哲学,其致命的缺陷在于彻底抹杀了“实践”之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基性作用,并由此造成了在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对象、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辩证法的本质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何以成为“彻底的”唯物主义等方面都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全面反思苏联学者以“推广论”模式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缺陷,对于我们重新思索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三、以实践为基础走向“统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

在当今时代,立足于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作家的著作,并紧密结合实践和理论的发展,建构既能体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又能体现时代精神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无疑是每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面临的重要任务。只有深刻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超越一切旧哲学的“根本点”在于确立了解释整个世界的“实践”视野,才能建构符合马克思本真意愿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一书中,马克思明确指出要把“对象、现实、感性”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既然如此,当我们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时,就不能不凸显实践的根本地位和作用。

1.克服“推广论”理解模式割裂自然和历史内在关联的缺陷。消除自然和历史之间的人为割裂,还原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本来就具有的“内在统一性”,无疑起着规定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建构的根本性作用。而就实际情况来看,“自然和历史”基于实践的内在统一恰恰被马克思规定为事物的真实面目,他明确指出,“在工业中向来就有那个很著名的‘人和自然的统一’,而且这种统一在每一个时代都随之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18],并强调“只要这样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可以十分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的事实”[19]。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按照“推广论”先“自然”后“历史”的顺序来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而应该按照“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20]去设置内容。例如,在论及规律时,就不应设置两个章节去分别论述自然规律和历史规律,而应该基于自然——历史的统一性论述它们各自形成、发展和起作用的机制以及二者之间相互制约的关系。

2.以实践为基础的自然和历史的内在统一性决定了自然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的内在统一性。就自然辩证法而言,它作为理论思维概念性地把握自然过程的结果,本身就会受到历史的制约,正如恩格斯所说:“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因此,关于思维的科学,也和其他各门科学一样,是一种历史的科学,是关于人的思维的历史发展的科学。”[21]正因为如此,当恩格斯论述辩证法史时,总是紧贴着实践和历史发展的水平,并将其重点阐述的“自然辩证法”最终归结为现代社会中人改造自然能力的高度提升;同样的道理,历史辩证法作为对历史或实践所内涵的具体矛盾运动过程的把握,其本身也会受到自然过程的制约,否则,历史辩证法只能变成仅仅“反映”人的精神能动性的唯心主义辩证法。

3.实践的自然和历史的“内在统一性”决定了我们不能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板块”化,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加和”。以“辩证唯物主义”命名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更多地侧重于方法层面,而由于作为方法的自然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本身就是内在统一的自然和历史矛盾运动过程的理论把握,所以其毫无疑问地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完整的世界观。而以“历史唯物主义”命名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则更多地侧重于对象层面并因其中的“历史”同时包括处于相互制约中的“自然史”和“人类史”,同样地也体现了整体性的世界观。

当然,基于实践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构建还有许多问题需要重新阐述,如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认识论问题等等。但无论是哪一个问题,都会因为“实践”的基础性作用而被严密地统摄起来,从而真正走向“统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

[1][2][3][苏]尼·布哈林.历史唯物主义原理[M].李光谟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1,61-62,57,62.

[4][俄]尼古拉·阿多拉茨基.阿多拉茨基选集[M].阎国栋译.北京:三联书店,1964.27.

[5][苏]巴鲁林.当代历史唯物主义发展趋势[M].李树柏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26.

[6]袁贵仁等.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学体系:历史与现状(上册)[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62 -63.

[7][8][12]斯大林选集(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24,424,424.

[9][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92,284.

[10][11][18][19][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6,77,76 -77,76,67.

[13]张一兵.回到列宁[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332.

[14][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11 -112,44.

[16][苏]康斯坦丁诺夫.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原理[M].袁任达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252.

[17]许恒兵.梅林论历史唯物主义[J].井冈山大学学报,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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