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国莹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100871)
创作于1598—1599年间的《亨利五世》是莎士比亚十部英国历史剧中争议最大的一部。剧中的亨利五世或者被认为是莎士比亚塑造的理想的基督教君主,或者被认为是一个马基雅维里主义者。从剧本来看,莎士比亚并没有简单地做出政治的或道德的评判。莎士比亚创作《亨利五世》的意图和意义显然也不止在于亨利五世这一个人物形象本身,透过亨利五世及整部剧作,作者的意图指向更为复杂的思考。因此,与其将亨利五世作为一个被赋予确定意义的形象来探讨,不如转而追问亨利五世的形象是如何被莎士比亚建构的,“作为国王的个人”与“作为个人的国王”这两种话语如何以相互利用并相互消解的方式建构了亨利五世的形象。作为莎剧中的人物之一,亨利五世作为一位国王和作为一个普通人这双重身份构成了其形象的复杂性。同时,“作为国王的个人”与“作为个人的国王”也构成了莎士比亚探索理想君主的两个尺度。前者以“政治”为参照需要强者的能力,后者以“人性”为参照需要作为“人”的德行。这双重话语以及对理想君主的思考贯穿了莎士比亚历史剧的创作。
亨利五世在莎士比亚笔下是一个极其善于操纵别人的形象。无论是之前的哈尔王子还是后来的亨利五世都是不仅精通操纵别人的艺术,同时也善于操纵和利用自己。亨利五世的成长和转变只是亨利五世自导自演的戏,他制造这种“转变”显然是出于清醒的政治策略。在与波因斯、福斯塔夫一伙“鬼混”时,哈尔王子就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自我意识,“我要利用我的放荡的行为,作为一种手段,在人们意料不及的时候一反我的旧辙”[1]。
王位的合法性是亨利五世一生都要面对的问题。虽然亨利五世只是继承篡位者的王位,但父亲篡位获取的王冠在亨利五世手中仍然面临合法性的挑战。亨利五世很早就意识到并致力于制造关于个人的神话,并在此基础上制造关于王权的政治神话。从《亨利四世》中的哈尔王子到《亨利五世》中有权威又有计谋的国王,莎士比亚并没有真正呈现一个普通人成长为国王的过程。确切地说,在哈尔王子与亨利五世之间并非真正存在着一个连续的成长和转变的过程,亨利五世主要的性格特征在哈尔王子身上早已形成,这种内在的一致性远远超出了表面的转变。但在这种一致性的基础上,亨利五世自己故意制造一种“转变”,一种表面的“断裂”来建构一个关于个人也是关于王权的神话。在《亨利五世》第一幕中,莎士比亚借坎特伯雷大主教和伊里主教的谈话描述了别人眼中的这一“转变”,“他的父王才断了气,他那份野性仿佛也就遭了难,跟着死去”[2]。显然,亨利五世不仅利用战胜霍茨波而获得的荣誉为自己继承王位提供合法性,同时也试图通过对先前自我的抛弃在“人性”的层面使自己获得正义性。福斯塔夫正是象征着人性的阴暗的一面,他是作为反道德的形象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亨利五世放逐福斯塔夫的行为与他战胜霍茨波的行为同样富于象征意味。打败霍茨波为亨利五世重塑了“外在的自我”,放逐福斯塔夫则象征性地净化和更新了亨利五世的“内在的自我”。事实上,亨利五世一方面利用着霍茨波的外衣,另一方面也始终没有真正抛弃福斯塔夫的逻辑。但在亨利五世自己导演的关于个人、关于自我的“神话”中,战胜霍茨波为他赢得了君王的威严,公开地放逐福斯塔夫为他赢得了贵族的信任。
在亨利五世精心设计的这几步棋之外,父亲亨利四世之死也潜在地为他利用。利用父亲亨利四世之死,利用从王子到国王这一身份的转折,亨利五世试图将他自己设计的关于他个人的神话提升为一种政治神话——哈尔王子曾经放荡的行为已经随着他父亲之死一同被埋葬,同样,他父亲篡位的罪行也随着他父亲之死一同被埋葬。因此,从哈尔王子到亨利五世的转变被建构为类似于宗教救赎的一刻,并在这一刻实现了个人的救赎与国家的救赎。
《亨利五世》这部剧作最主要的情节线索显然是对法国的战争。战争构成了这部剧作核心的情节内容和结构框架。而更进一步来看,《亨利五世》中的战争不仅构成了全剧的情节内容,对战争的关注也构成了亨利五世性格的重要方面,这正符合马基雅维里对君主的期待。马基雅维里对于新君主们有这样的建议:“一个英明的君主一有机会,就应该诡谲地树立某些仇敌,以便把它制服,从而使自己变得更加伟大。”[3]在《亨利五世》中,战争既是亨利建构个人神话与国家神话的策略,同时,战争在某种程度上也象征性地作为亨利五世这一人物形象的外化。无论是对他的士兵,还是对法国公主凯瑟琳,亨利五世都曾以“军人”的身份自居。而对于进军法兰西这场本来缺乏正义性的战争,亨利五世利用关于“个人”以及建立在个体生命基础上的民族国家话语试图为这场战争提供正义性。
在《亨利五世》第一幕中,早已企图进军法国的亨利五世将他要索取法国王位的正当性转交给教会来回答和负责。一方面,教会以“上帝”的名义为亨利五世承担了战争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主教和大臣们也通过追溯民族的历史、追述先前君王们的伟业为亨利五世索取法国王位而辩护。在听取了主教和大臣们关于战争的合法性的论述并成功地将责任推卸给别人之后,在“遵循”主教和大臣们的提议准备征服法兰西之前,亨利五世所表现出的关于发动战争的顾虑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战争中无辜的个人的命运;其二,出征法国要面临来自苏格兰的危险。前者是关于个体生命的话语,后者是关于英格兰民族国家的话语。
亨利五世不是简单地以作为国王的身份以及建立在国王身份之上的政治话语来探讨战争的正义性,相反,他一开始就指出个体生命的问题作为对战争合法性可能构成的挑战,并将这一问题交给坎特伯雷大主教。他在要求坎特伯雷大主教回答他对于法国王位继承权的问题时,利用的是作为一个“人”对于个体生命的关怀。亨利五世对坎特伯雷主教这样要求:“因为,上帝是明白的,有多少今天好好儿活着的男儿,只为了你大主教一句话,将要血肉横飞——因为我们会照你的话做去。所以你得郑重考虑……在战争里流出的每一滴无辜的血,都是一声哀号,一种愤慨的责难——责问那个替刀剑开锋、叫生灵涂炭的人。”[4]
但这种人文主义的话语在这里显然不是亨利五世发动战争时真正的忧虑,而是他通过推卸责任借以摆脱的阻碍。亨利五世以“你”和“我们”的划分使坎特伯雷主教代他承担起战争的责任,在这里,亨利五世隐匿了自己的国王身份,而潜在地将自己认同为一个普通的士兵,表现出对于个人、对于生命的珍视。但正如“上帝”只是亨利借以利用的工具,亨利五世的这一套人文主义话语虽然表现为他最关切、最难以决断的关于战争的正义性的问题,而事实上这也是他试图通过教会来排除的、实际上对战争的正义性构成根本挑战的问题。
在亨利五世决定出兵之后,剧中第二幕主要讲述三个叛国者的阴谋:斯克鲁普勋爵、剑桥伯爵、托马斯·葛雷爵士接受了法国的贿赂,准备在扫桑顿刺杀亨利五世。在这一场中,亨利五世再一次表现出了高明的政治手腕。在获知这三个人的阴谋之后,他首先提出想要释放一个冒犯他的囚犯,正如亨利五世完全有把握的预料,三个叛徒主张应该把犯人惩办。接着,当三个叛国者的阴谋被揭发,他们只能承受自己所提出的制裁,正如亨利五世所说:“要是你们还存半点儿羞耻,就再不敢提什么‘慈悲’;因为你们自己所说的一番话,就像那反身扑向主人的恶狗一样,直刺进你们的心窝,折磨着你们。”[5]亨利五世的这一做法为自己不能发仁慈赦免三个叛徒进行了开脱。在使三个叛徒落入自己的陷阱之后,亨利五世还表现出被人利用的样子。亨利五世主要不是以作为国家代言人的“国王”的身份指责三个叛徒,而是以作为一个“人”的身份指责他们辜负了亨利五世的信任,比如他对斯克鲁普勋爵的控诉:“我的一切决策全掌握在你的手里,我的灵魂都让你一直看到了底……难道说,外国人的贿赂居然能勾引你做下一星星坏事,哪怕只为了好叫我身上的一个指头不好受?”[6]
亨利五世以关于“个人”的话语来叙述他与三个叛徒的关系,将三个叛徒的变节看成是人性的污点,是“人类又一次的堕落”[7]。通过这种关于个体、关于人性的话语,亨利五世将自己的身份转换为被三个背叛者所利用的人,由此掩盖了他操纵别人、利用别人的逻辑。接下来斯克鲁普、剑桥、葛雷三人忏悔了自己的罪行,虽无法请求免除死罪,却祈求上帝和亨利国王的宽恕。这时,亨利五世则利用他作为“国王”的身份,以关于“国家”的话语对三人做出了最终的判决,或者说以关于“国家”的话语为他所做出的判决进行辩护:“涉及我本人,我并没报复的打算;可我们祖国的安全,我们却必须万分珍重,你们企图破坏它,我现在就把你们交给了祖国的法律。”[8]
显然,正如亨利五世之前利用关于“个人”与“国家”这双重话语使得主教和大臣承担起关于战争正义性的担当一样,在这里,他则是极其高明而娴熟地利用他作为“国王”与作为“个人”这双重身份处理了三个叛国者的罪行,并利用他们叛逆的罪行建构了一种政治话语,巩固了战争的正义性,“这次出兵,一定会很吉利、顺当;因为上帝显示了恩宠,把那潜伏在我们身边、想一开头就阻挠我们的祸害——那危险的叛逆,给揭发出来了;毫无疑问,我们前途的障碍全都清除了”[9]。
对于自己的士兵,亨利五世利用个人的荣誉为参加战争的士兵提供了一种诉诸未来的回报,这种关于个体生命的话语也是亨利试图使战争合法化的因素之一。在第四幕中,当英军和法军已摆好阵势,威斯摩兰伯爵希望英军中能多添上一万个英格兰人时,亨利五世正是以“荣誉”进行了反驳。“要是我们注定该战死在疆场上,那我们替祖国招来的损失也够大了;要是我们能够生还,那么人越少,光荣就越大”[10]。“荣誉”可以说是亨利五世对于自己和国家最根本的渴望和追求,也是他用以隐藏自己真实内心世界的一种包装。比如在法国皇太子送来一箱网球来嘲讽亨利五世时,他的愤怒显示出他对于个人荣誉的珍视。但皇太子的拒绝和嘲笑在某种程度上也在亨利五世的预料和期待之中,亨利五世的愤怒表现为荣誉遭到践踏,同时,他的愤怒也为战争提供一个最为直接的理由。亨利五世既是作为“国王”的人,也是作为“人”的国王,“荣誉”在某种程度上将这双重身份统一起来,或者说将这双重话语之间的裂隙弥合起来。在与威斯摩兰的对白中,亨利五世表达了自己对荣誉的渴求,“可要是渴求荣誉也算是一种罪恶,那我就是人们中最罪大恶极的一个了”[11]。同样,亨利五世也将“荣誉”作为对参加战争的士兵的最高奖励。在对威斯摩兰的回应中,亨利五世还将这一天叫做“克里斯宾节”:“今天这一天叫做‘克里斯宾节’,凡是度过了今天这一关、能安然无恙回到家乡的人,每当提起了这一天,将会肃然起立……,而克里斯宾节,从今天直到世界末日,永远不会随便过去,而行动在这个节日里的我们也永不会被人们忘记。”[12]
对亨利五世而言,他所允诺给士兵的“荣誉”显然不只是现实的利益,而是一种诉诸“记忆”并超越时间的永恒的“荣誉”——这是亨利五世试图安置个体生命的方式。“克里斯宾节”使这场战争的故事代代相传,“荣誉”使得经历这场战争的个人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
亨利五世最初转交给坎特伯雷大主教来回答的关于战争中的个人生命的问题——这一本来会挑战战争的正义性的问题似乎由亨利自己做出了回答。但亨利五世的回答显然也充满着矛盾和悖论。在哈福娄“劝降”的一场中,亨利五世以与第一幕中对待教会的逻辑来应对哈福娄的总督和市民,似乎是哈福娄城的总督应该承当战争的责任。“要不然,嘿,只要一眨眼,那无法无天的兵丁不管满手血污,不管耳边的一阵阵尖声惨叫,一把拖住了你们家闺女的秀发往外跑。你们的父老尊长有多么可敬,却给一把揪住了银白的胡须——高贵的额头,也得对准墙脚撞!……你们怎么回答?你们愿意投降、避免这场惨剧呢,还是执迷不悟、自取杀身之祸”[13]。
在这里,亨利五世再一次利用了关于个体生命的话语。亨利这段演讲的目的一方面是对哈福娄总督和市民的威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正义性——他并不希望因为战争使无辜的生命遭到残害,虽然其中包含着具有讽刺意味的逻辑。同样是关于个体生命,亨利五世一方面以荣誉来激励他的士兵,另一方面又真实而残酷地预见到无辜的生命将会受到的摧残。因而在亨利以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利用关于个体生命的话语试图为战争的正义性进行辩护时,他实际上陷入了某种悖论。
在《亨利五世》这部剧作中,国王亨利五世是核心角色,对法国的战争构成了主要的线索,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话语渗透于历史叙述,但莎士比亚也同时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无论是对于国王亨利五世的评判还是对这场战争的呈现,不同身份的个人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反映了不同的侧面,当然也对“致辞者”的叙述权威构成了某种颠覆。比如在第二幕中,致辞者刚刚叙述了全英国的青年士兵厉兵秣马,心中充满为国争光的志向,接下来就呈现了巴道夫、尼姆、毕斯托尔三人对于战争的恐惧。莎士比亚在剧中设置了几组“三人系列”:尼姆、巴道夫、毕斯托尔,叛国者斯克鲁普、剑桥、葛雷,还有士兵培茨、考特、威廉斯。这些不同身份的人在关于国王、国家的宏大叙述中提供了作为“个人”的话语,造成了巴赫金所谓的“众声喧哗”的效果。但从总体上看,《亨利五世》这部剧作却呈现出“个人”的萎缩。正如与《亨利四世》相比,随着福斯塔夫被驱逐,《亨利五世》中的江湖世界也已经萎缩。在《亨利四世》中,野猪头酒店所象征的底层人的世界充满了生命力。而在《亨利五世》中,个人的身体、情欲以至最基本的人性似乎都趋于抽象和空洞。如果说肥胖的福斯塔夫以及与福斯塔夫联系在一起的关于女性身体的话语构成了《亨利四世》中的重要成分,而在《亨利五世》中出现的“身体”都是支离破碎的身体,无论是公主凯瑟琳学习的英语词汇所呈现的身体部位,还是与之呼应的威廉斯与亨利五世关于战争的对白:“可是,如果这不是师出有名,那么国王头上的这笔账可有得他算了。打一场仗,有多多少少的腿、多多少少的胳膊、多多少少的头要给砍下来;将来有一天,它们又结合在一起了,就会一齐高声呼号:‘我们死在这样一个地方!’”[14]
显然,威廉斯虽然说“如果这不是师出有名”,但接下来的表述却显示出他不只是简单地质疑战争的正义性,而是超越了王权以及战争的合法性,直接触及到关于个体生命的困境——对于战争中牺牲的那些在道德上无辜的个人,国王何以为这些生命、这些灵魂负责?亨利五世的回答显然试图避开这种尖锐的逻辑。“每个臣民都有为国效忠的本份,可是每个臣民的灵魂却是属于他自己掌管的。所以,每个在战场上的兵士,好比在床上的病人,就该把自己良心上的每个污点都洗雪了;像这样死去,死对于他就是好处”[15]。
正如亨利在试图使战争合法化的表述中却对自己的士兵与哈福娄的市民呈现了相互消解的逻辑,在这里,亨利关于国王与臣民关系的表述,以及对个体灵魂的推脱责任显然无法真正回答威廉斯的问题。在《亨利五世》中,关于“个人”的话语是被压抑。确切地说,莎士比亚在塑造亨利五世这位君主的形象以及讲述这段英国故事时,在众声喧哗的叙述中也同时呈现了“个人”的萎缩。
亨利五世在面对关于“个人”的悖论逻辑时,他也同样承受着关于“自我”的困境。有不少批评家认为亨利五世在剧中的形象单薄,性格贫乏。事实上,这种“贫乏”并不是因为缺少内心世界的呈现,因为亨利五世的内心已经完全化作行动,这种“贫乏”更体现于关于“真实自我”的困境。剧中亨利五世的形象并不简单,甚至极为复杂——这种复杂性源于作为“个人”与作为“国王”这双重话语之间的冲突。亨利五世虽然极其高明地利用关于“个人”与“国王”的双重话语来强化王位以及战争的合法性,并且取得了政治上的强权和军事上的胜利,但在这部剧中,亨利五世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个人。剧中威斯摩兰与坎特伯雷主教有这样的对白:“英格兰还有哪一朝国王拥有过更富裕的贵族,更衷心的臣民?他们那火热的心,丢下了他们那守在英格兰的肉体,早就飞到法兰西阵地上的军营里去了。”[16]但如果将这些对白与剧中三个叛徒的背叛、士兵的恐惧以及对战争的质疑联系起来,甚至还有毕斯托尔对于他参加战争的真实目的的透露:“队伍里的弟兄们,咱们到法兰西去吧;孩儿们,让咱们就像一群蚂蝗,只是把血喝、喝、喝个痛快!”[17]这时,那些宏大的叙述本身就具有了反讽的意味。亨利五世在作为“国王”身份之下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剧中反复提到福斯塔夫之死,提到亨利五世对福斯塔夫的抛弃。在《亨利四世》中,当福斯塔夫扮演亨利四世,与哈尔王子表演的一出“剧中剧”时,福斯塔夫自己说过:“撵走了肥胖的杰克,就是撵走了整个的世界。”[18]这一富于象征意味的表达透露出抛弃福斯塔夫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于“个人”的抛弃,虽然亨利五世拥有一个马基雅维里式的君主的胆略,却面临着关于自我、人性、道德的缺失。唯利是图的毕斯托尔颠覆了亨利五世关于“荣誉”的论述,毕斯托尔对于战争、对于作为“国王”的亨利五世的态度与亨利五世对待福斯塔夫的行为构成了某种镜像关系。无论是王子时代的伙伴,还是教会人士、贵族大臣、普通士兵,亨利五世都很难以作为“个人”的真实自我与他们产生联系。亨利五世善于利用别人和利用自己来建构某种政治话语,却面临着“个人”的空洞化。
亨利五世虽然善于利用和操纵别人,但作为一个孤独的个人,他对于“国王”身份与真实自我之间矛盾而复杂的关系也深有体认。在与培茨、威廉斯的对话中,乔装为普通士兵的亨利五世说道:“因为我认为——虽则我这话是对你们说——皇上就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罢了。”士兵威廉斯的话正与此形成了呼应。“昨儿晚上陛下悄悄地跑来,一点儿也不像您本人——叫人还以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想想夜有多么黑,您穿的是什么样服装,您的举止又真不够气派”[19]。
威廉斯是真正洞悉亨利逻辑上的裂隙的人,他提出了亨利五世所无法回答的关于“个人”的难题,打破了亨利五世试图建构的逻辑;同时,威廉斯也回应了关于亨利五世的真实自我与国王身份之间的某种矛盾,这一论述显然也与分享着亨利五世关于“排场”的看法。之前亨利五世对于“国王”的身份,对于代表这一身份的“排场”曾有这样的感慨:“做了国王,多少民间所享受的人生乐趣他就得放弃!而人君所享有的,有什么是平民百姓所享受不到的——只除了排场,只除了那众人前的排场?”[20]这是亨利五世少有的一段独白,可以说威廉斯是剧中唯一与亨利五世的真实自我发生碰撞的人,他触及到亨利五世内心的冲突和困境。亨利并没有责备他,而是让爱克塞特王叔拿银币装满了手套送给威廉斯。威廉斯与亨利五世之间的微妙关系是意味深长的。
《亨利五世》讲述了一个国家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国王的故事,讲述了形形色色的“个人”的故事。莎士比亚将亨利五世描写成一个鲜明的爱国主义者,爱国主义的主题构成了《亨利五世》这部剧作的主旋律之一。同时,莎士比亚也关注着个体的困境,亨利五世自己也被卷入这种具有悖论色彩的逻辑中,个人是最终的目的,却似乎也只是作为工具和手段。在《亨利四世》结尾,当时的哈利王子感慨父亲为王冠所吞噬,这一判断最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对于自己的谶语。如果说在第一四联剧中,无论是亨利六世还是理查三世都表现出个人难以承担“国王”这一身份之重,那么在《亨利五世》中,莎士比亚则探寻着“国王”何以承担“个人”的生命之“轻”。
作为“国王”的个人与作为“个人”的国王这双重话语构成了亨利五世形象的复杂性,也反映了莎士比亚对于理想君主的思索。马基雅维里的“表象君主”是为统治者与个体公民提供了双重道德标准和行为标准,而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马基雅维里的质疑。
虽然《亨利五世》这部剧以英国的胜利及英法两国的和睦为结局,虽然亨利五世与法国公主凯瑟琳的婚姻以及这场婚姻所象征的联盟制造了一个“团圆”的氛围,但《终曲》中致辞者的预言却呈现了历史的幻灭:亨利五世的功绩最终又丧失在亨利六世手中。亨利五世不仅承载着“个人”的困境,作为一位短暂的统治者,“国家”最终也没有获得永恒的荣誉。事实上,亨利五世是一位清醒地意识到时间并善于利用时间的国王。他利用与过去的断裂、利用对未来的许诺建构着关于王权、关于荣誉的神话——也是关于时间的神话,但他最终仍没有真正征服时间。作为“个人”与作为“国王”这两种亨利试图加以利用、而实际上却互相消解的话语反映着道德与政治之间的尴尬,亨利五世难以超越和驾驭这双重价值的紧张。在莎士比亚的第一四联剧中,亨利六世与理查三世分别站在“道德”和“反道德”这两种对立的立场——亨利六世缺少作为国王的强力却有着作为人的德行,理查三世则被塑造为马基雅维里式的暴君。而莎士比亚在第二四联剧中塑造的亨利五世却处于这两个极端之外——亨利五世的选择只能被归为“非道德”的立场。但这种立场也还不是在“道德”与“反道德”这两种立场面临困境时的另一种理想的选择,也并不能为莎士比亚关于何为理想君王的思考提供一个终极的答案。
[1][2][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14 -15,244,247,266-267,267,268,269,270,322,323,323 - 324,287,313,314 -315,250,272,54,340,317.
[3][意]尼科洛·马基雅维里.君主论[M].潘汉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