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式与唐代文学刍论*

2012-08-15 00:42:42许智银
关键词:杂俎骈文温庭筠

许智银

(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03)

段成式与唐代文学刍论*

许智银

(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03)

晚唐文人段成式诗文兼擅,尤以笔记小说《酉阳杂俎》著称于世。其诗歌涉猎广博,情感真挚,情趣广泛,有些还具有资料价值和认识意义。其骈文征事用典,俪对协韵,词藻富赡,显示出逞才炫博的优势。其剑侠传奇之作对中国侠义小说的影响功不可没。其《酉阳杂俎》作为笔记小说的典范享誉千古。段成式与李商隐、温庭筠号称“三十六体”,具有一种文化意蕴,象征着三人分别以诗、词、文三足鼎立,各领风骚。

段成式;唐代文学;笔记小说;《酉阳杂俎》

在晚唐文人中,段成式是一位在诗、词、骈文、传奇、笔记小说等各类文体方面都有着独特建树的全才文学家,尤以笔记小说《酉阳杂俎》著称于世。他丰富的著述为唐代文学尤其是晚唐文学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带来了无限生趣。但因有唐一代以诗相夸,以传奇为异,笔记小说尚没有得到充分认识和重视,遂致段成式在唐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和公正的评价。兹就段成式的诗文等做一检讨,以期重新认识段成式于唐代文学的意义。

一、段成式的诗词

段成式的诗作存留的数量不算很多,清人席启寓编《唐诗百名家全集》收录其诗一卷,现见于《全唐诗》者凡30余首(包括联句、词)。另有《汉上题襟集》十卷。①[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四》云:“《汉上题襟集》十卷(段成式、温庭筠、余知古。)”《郡斋读书志·总集类》著录《汉上题襟集》十卷,记云:“唐段成式辑其与温庭筠、余知古酬和诗笔笺题。”《汉上题襟集》属于唱和总集。清人汪师韩《诗学纂闻·诗集》云:“诗有数人唱和因继而汇为一集者,白香山与元稹、刘梦得有《还往集》、《因继集》……段成式、温庭筠、逢皎、余知古、韦瞻、徐商诸人之《汉上题襟集》是也。”可知《汉上题襟集》乃段成式与温庭筠、逢皎(应为温庭皓)、余知古、韦蟾、徐商等人的唱和之作。《文献通考》卷二百四十八《经籍考七十五·总集》云:“《汉上题襟集》三卷,陈氏曰:唐段成式、温庭筠、崔皎、余知古、韦蟾、徐商等唱和诗什,往来简牍。盖在襄阳时也。”段成式曾于大中十三年(859年),坐累解印,闲居襄阳,任职山南东道节度使徐商幕府,《汉上题襟集》当为此时与诸人唱和之作。

段成式尤其擅长唱和诗,这和他的贵公子出身喜好交游及博学多才分不开。今人元锋、烟照整理的《段成式诗文辑注》[1]收录其诗歌31首,酬唱之作有《和徐商贺卢员外赐绯》、《怯酒赠周繇》(一作答周为宪看牡丹)、《题僧壁》(一本有和韦蟾三字)、《和周繇见嘲》(一作和周为宪广阳公宴见嘲诗)、《和张希复咏宣律和尚袈裟》等五首,可以作为段成式唱和诗风的代表,反映了晚唐士大夫的交游情况以及生活情趣。他的《游长安诸寺联句》12篇,作于武宗会昌三年(843年)任职于集贤院时,是与同僚张希复、郑符等共游长安诸寺,如靖恭坊大兴善寺、长乐坊安国寺、常乐坊赵景公寺、大同坊云华寺、道政坊宝应寺等18处所作。诗中多佛语,涉及佛寺人物、故事、植物、壁画等,尤其是《吴画联句》、《先天帧赞联句》、《诸画联句》等,可谓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韩干等人的创作写照,对了解唐代长安的宗教、文化、艺术具有较高的资料价值。

段成式崇信佛教,经常光顾佛寺,与僧人关系密切,《呈轮上人》、《送僧二首》、《题石泉兰若》、《题谷隐兰若三首》、《桃源僧舍看花》等,描绘僧人散淡旷逸形象,曲折指斥“会昌法难”,表现了僧侣的生活追求。如《题谷隐兰若三首》描写了寻访谷隐寺所见岘山深秋的景色,点缀以村情野趣,被明人钟惺《唐诗归》评为:“自成坚响。”段成式亦好道术,《牛尊师宅看牡丹》、《哭房处士》即是道士生活的写照,房处士因服食丹砂而意外身亡令人遗憾不已。段成式自己也热心炼丹,《不赴光风亭夜饮赠周繇》即写忙于炼丹,无暇赴宴。《寄周繇求人参》言及灵芝仙草和人参的药用,希望长生久寿。段成式出身于官宦之家,喜佛好道,可见唐代佛道两教的兴盛以及士人生活与佛道的密切关系。

段成式又有多首描写下层妓女、宫人处境的诗,如《汉宫词二首》:“歌舞初承恩宠时,六宫学妾画蛾眉。君王厌世妾白头,闻唱歌声却泪垂。二八能歌得进名,人言选入便光荣。岂知妃后多娇妒,不许君前唱一声。”以汉寓唐,写出了宫女命运的悲惨,文辞深婉,意境悲凉,脱出了宫怨诗的一般窠臼。《折杨柳七首》则托柳寄情,以柳喻宫女,含蓄蕴藉,内容兼涉宫怨闺情,离愁别绪。其一云:“枝枝交影锁长门,嫩色曾沾雨露恩。风辇不来春欲尽,空留莺语到黄昏。”胡次焱云:“凤辇不来,空留莺语,隐然见孤处寂寞,无人共诉之意;曰‘春尽’、曰‘黄昏’,又隐然见老之将至。少而蒙恩,老而失宠,以色事人,恩爱难久,岂可以容貌自恃也?”[2](卷58)道出了宫女的悲哀。

段成式言及妓人的诗有《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嘲元中丞》(一作襄阳中堂赏花为宪与妓人戏语嘲之)、《嘲飞卿七首》、《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戏高侍御七首》等,以戏谑的笔法嘲讽温庭筠、高侍御等人的狎妓、蓄妓、纳妾之事及妓女之间的斗殴行为,令人见出世间百态。其《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作于大中十三年(859年)闲居襄阳时,戏咏妓女酒后斗殴。②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七《段成式传》云: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温飞卿曰:“若状此,便可以疻面对捽胡。”成式乃曰:“捽胡云彩落,疻面月痕消。”又曰:“掷履仙凫起,撦衣蝴蝶飘。羞中含薄怒,颦里带余娇。醒后犹攘腕,归时更折腰。狂夫自缨绝,眉势倩谁描。”韦蟾云:“争挥钩弋手,竞耸踏摇身。伤颊讵关舞,捧心非效颦。”飞卿云:“吴国初成阵,王家欲解围。拂巾双雉叫,飘瓦两鸳飞。”贾晋华认为:这一类诗固然价值不高,但也真实揭示了晚唐文人士大夫生活和心理的一个侧面。又《嘲飞卿七首》恰似一场七幕喜剧,叙述温庭筠与青楼女子男才女貌,由相慕而相爱,并经历了较长时间离别相思的考验,而终于团聚合欢的过程。诗题虽出一“嘲”字,诗中却绝无轻佻侧艳之意,而是充满了对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称赞与祝愿。《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诗生动描绘出一位有幸脱离青楼、初为人妇的少女的美丽外表和欣喜心情。柔卿应即上引唱和诗中与飞卿情意相合的青楼女子,则飞卿终于为其解籍并与之结合,二人的情事竟以喜剧而结局。飞卿与青楼女子的这一段真情,不但有助于我们了解襄阳诗人群的生活与创作,而且可由此加深对温词内容的认识。初盛唐文人士大夫写歌妓,一般只是“观妓”诗。中唐时渐多以歌女饮妓为酒宴游戏的伴侣。晚唐五代同类诗作却有较多抒写与妓女的真实情事,这正是此时期爱情诗词大量涌现的重要背景之一。[3]

段成式一生仕途时有坎坷,曾因诬难罢职闲居襄阳,于是常借机抒怀,一发胸中块磊。如《醉中吟》,感慨人生荣辱无常,命运变化不定,但求长醉,忘却烦忧。《观山灯献徐尚书》三首,表达在正月十五上元节山灯辉煌的夜晚,想到自己解印赋闲,不免怅然难抑。《题商山庙》有感于商山四皓,抒发怀才不遇的牢骚。《送穆郎中赴阙》借送人赴京,发泄沦落失意。这些抒怀之作是其真实思想的流露,也能给人以生活启迪。段成式的交游极其广泛,亲密者如李群玉、温飞卿等。《寄温飞卿笺纸》一诗前有小序,言在九江,“出意造云蓝纸,辄分五十枚”,与朋友共享。《哭李群玉》有两首,悼念友人,凄怆不已,痛彻肺腑。诗人同情李群玉恃才傲物、遭遇诽谤、含冤而死的悲惨境况,为之愤慨不平。清人黄周星《唐诗快》评曰:“昔人持忠入地,此乃持傲入地。语特挺倔有生气。”段成式的情谊义气可谓感人至深。他的《河出荣光》是一首完整的试帖诗,是科举考试中的范文。清人臧岳编《应试唐诗类释》卷六评曰:“首句从题原说起,三、四句点清全题,五、六、七、八句实疏题意,第九、十句,衬贴‘荣光’,第十一、二句,衬贴‘河’字,第十三、四句,将荣光出河,合写一笔,作一总束,末以干进寓意结之。”此诗别有价值。其他如《观棋》、《猿》等及一些佚句,亦皆有可赏之处。从段成式仅存的为数不多的诗作中,我们仍能感受到他诗歌涉猎的广博,情感的真挚,情趣的广泛,有些还具有资料价值和认识意义。

段成式的词仅存《闲中好》一首,唐圭璋编《词话丛编·词徵》卷五云:“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东禅院亦曰本塔院。武宗癸亥三年,为诸名流游咽之所,郑符、段成式、张希复闲中好词,乃寓居禅院时所撰者。”可知《闲中好》词是他同郑符、张希复游永寿寺所作。词云:“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词义清新可人,俞陛云《唐词选释》评此词和郑符的《闲中好》曰:“郑言人在松阴,但听风传僧语,乃耳闻之静趣;段言清昼久坐,看日影之移尽,乃目见之静趣。皆写出静者之妙心。”郑振铎论曰:“唐末,郑府、段成式与张希复三人酬答的《闲中好》三首,清隽可喜。像成式之作……后来的词里便很难见到这样浑朴的东西了。”[4](P419)在词体初兴的阶段,段成式的《闲中好》获得如此好评,可谓难能可贵。

二、段成式的文章

《宋史·艺文志》录有《段成式集》7卷。段成式博闻强记,能诗善文,其文骈散兼擅,尤以骈文著称,创作量应该很大,但流传下来现见于《全唐文》卷七百八十七的只有18篇,《唐文拾遗》卷三十又补收5篇。《全唐文补编》卷七十九录有序文2篇及残文数十句,《全唐文又再补》卷六又录《金刚经鸠异序》一文。段成式的文章包括书、序、记、碑、传、连珠等多种体裁。元锋、烟照《段成式诗文辑注》收录段成式文13篇,关于段成式的骈文,元锋、烟照认为其最突出的特点是:“征事用典,俪对协韵,词藻富赡。……显示出他逞才炫博的优势。如《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与温飞卿书八首》等,使事用典,信手拈来,连篇累牍,层出不穷。……其他文章则大都以散为主,韵散交错,形式与手法比较灵活多样。”[1](P5)段成式的骈文以书体文和连珠为突出。其书体文有《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寄温飞卿葫芦管笔往复书》、《与温飞卿书八首》等,写给温庭筠的居多,内容主要是称颂温庭筠才情超众,学富五车,为己所不及。语言行文堆砌词华,对偶工整,广搜故事,用典繁密,矜比夸示之意十分明显。如《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语带戏谑,句句用典,意无重复,句法灵活,将与毛笔有关的人事典故搜罗殆尽,给读者以翔实的毛笔历史、材料、制作工艺等知识信息,叙述清晰典雅。《寄温飞卿葫芦管笔往复书》作于江州刺史任上,巧用惠施之瓠和屈毂之瓠的典故,抒发了自己有志难伸,有才不为用的苦闷抑郁之情。《与温飞卿书八首》因赠墨而作,骈四俪六,属对工切,旁征博引,论墨议书,不吝褒扬之词颂赞友人才学文章。其《连珠二首》亦是整炼的骈体文,广譬博喻,妥帖得体地表现了闺中女子孤寂愁怨的情感。骈文的隶事用典极为适合发挥段成式的博学之长,而且其作骈文没有功利目的,不是为了升迁、仕进,只是为了展现才华学识。正如他的《寄温飞卿笺纸》序云:“奔墨驰骋,有贵长廉,下笔纵横,偏求侧理。所恨无色如鸭卵,状如马肝,称写璇玑,且题裂绵者。”借咏纸表达了只有华美的笺纸才能配得上纵横驰骋、文雅秀丽之文章的观点。追求华美典丽,隶事精博,诙谐幽默,变化流畅,使得他的骈文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段成式的其他记、序、碑、传等,则以散体为主,骈散相间。《好道庙记》游心黄老,记述处州好道庙建造的始末,表现百姓祭神乞雨的信仰风俗,行文胼散结合,记叙中穿插议论、描写,布局灵活,别具一格。《寺塔记序》为《寺塔记》首篇,追述游寺经历,悼念亡友,放情释缘,情真意切。《金刚经鸠异序》乃《金刚经鸠异》之序言,回忆先父段文昌在蜀地奇异往事,自己的学习过程,所受父亲的影响等,皆历历在目,朴拙动人。《诺皋记序》交代写作《诺皋记》的缘由,用典博恰,文气流畅,具有很强的叙事性。其长文《寂照和尚碑》,文笔幽涩,为佛言尤奇。《金石文补》评曰:“碑文险怪,用内典极夥,樊宗师之亚流也。”其《韦斌传》实乃韦斌、韦陟兄弟二人的逸闻趣事杂记,撷取点滴生活小事,刻画二人独特性格,语简词畅,栩栩如生。如状写韦陟疏懒文字往来,乃令侍婢代笔云:“每令侍婢主尺牌往来复章奏,常自札受意而已。词旨重轻,正合陟意。而书体遒利,皆有楷法。陟唯署名。尝自谓所书陟字,如五朵云,当时人多仿效,谓之郇公五云体。”此篇杂传在晚唐具有代表性,“唐代上继六朝,杂传盛行,写法愈益随便灵活,柳宗元成就尤高;而在晚唐杂传中,段氏此篇当属佳作。”[5](P371)

段成式的抒怀文有《送穷文》、《毁》等。《送穷文》文笔艰涩奇僻,寄寓失意不平,抒发穷愁潦倒不得志的愤慨,语调诙谐。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卷四论曰:

扬子云《逐贫赋》曰:“人皆文绣,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餮。贫无宝玩,予何为欢。”此作辞虽古老,意则鄙俗,其心急于富贵,所以终仕新莽,见笑于穷鬼多矣。韩昌黎作《送穷文》,其文势变化,辞意平婉,虽言送而复留。段成式所作,效韩之题,反扬之意,虽流于奇涩,而不失典雅。较之扬子,笔力不同,扬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长。惟韩子无得而议焉。

以为“虽流于奇涩,而不失典雅”,所论极是。宋人张淏云:“韩退之、段成式皆有《送穷文》,退之之作固不下成式。姚铉编《文粹》,录成式而不取退之。《平淮西碑》,亦只载成式父文昌所作。铉自谓所编掇菁撷华,得唐人文章之精粹。举此一端,则得谓唐文之精粹,可乎?”[6](卷2,P26)《唐文粹》编于宋初,姚铉取段氏父子之作而舍韩愈之文,可见宋初推崇骈文的风尚甚于古文,段氏父子可称得上一时作手。与《送穷文》同时作的另一篇《毁》,区区53字,“古之非人也,张口沫舌,指数于众人,人得而防之。今之大人也,有张其所违,嚬戚而忧之,人不得而防也。岂雕刻机杼有淫巧乎?言非有乎?”道尽古今形形色色的毁人之术,慨叹世风愈下,人心不古。

三、段成式的“传奇”

唐代传奇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标志着有意创作小说的开始,结束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史前阶段,预示了叙事文学将逐渐取代抒情文学的地位而成为文坛盟主。传奇小说以传录奇闻为主,故事曲折,文辞华丽,兴于初唐,盛于中唐,按其内容性质,可分为艳情、侠义、神怪等。段成式的传奇作品主要集中于《酉阳杂俎》中,约20余篇,在唐人传奇中独具特色。“就唐人传奇小说的内容而言,作者们的热门话题有两个:男女爱情,豪情侠气。中唐作家比较倾向于描写前者,晚唐作家则在前者的基础上更多地将精力投向后者。《酉阳杂俎》在第二方面成果辉煌,段成式可以说是最早的大面积描写剑侠的唐传奇作者。”[7]段成式的剑侠传奇之作对中国侠义小说的影响功不可没,郑振铎指出:“明人刊有段成式的《剑侠传》一书,便是集合这些剑侠故事的大成的。但这《剑侠传》,实是伪书,托段氏之名以传者。在成式的《酉阳杂俎》里,自有《盗侠》(卷九)一类;所叙自魏明帝时登缘凌云台的异人起,凡九则。在其间,有叙述韦行规、黎幹、韦生及唐山人事的四则,最为奇诡可观。这四则,都已被录入《剑侠传》中。韦行规的一则,写韦行规自负勇武,乃遇京西店中老人,以剑术折其锐气。段氏写来,颇虎虎有生气,自是 《酉阳杂俎》里最好的文字之一。”[4](P387-388)鲁迅也认为:“唐段成式作《酉阳杂俎》,已有《盗侠》一篇,叙怪民奇异事,然仅九人,至荟萃诸诡幻人物,著为专书者,实始于吴淑,明人钞《广记》伪作《剑侠传》又扬其波,而乘空飞剑之说日炽;至今尚不衰。”[8](P240)段成式收入《剑侠传》的传奇有《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僧侠》、《卢生》等篇,无不写得豪爽引人,精彩四溢。如《京西店老人》即郑振铎所云“韦行规的一则”,虽篇幅短小,却曲折有致,尤其是人物心理活动描写和交手场面描写出神入化,形象逼真。韦行规夜行发现被人跟踪后,心理由起始时的无所患到有所惧乃至恐惧,至最后对老人佩服叩拜的变化过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文中风雨忽至,电光雷闪,树枝光秃的场景衬托出了老人剑术的高超。晚唐藩镇各据一方,急权夺利,私蓄游侠之士杀戮异己,段成式又信佛好道,遂使他的剑侠小说卓然超众,成为仿效之源。

段成式传奇中的《刘积中》、《丘濡》、《张和》、《僧智圆》、《卢山人》等几篇属于幻变一类。如《刘积中》描写飞天夜叉幻变为一老妪的故事。刘积中妻子病重,老妪主动救治,医治好后,与刘家人一起生活。老妪有一女儿,便请刘积中为其寻找佳婿,又请刘积中夫妇参加婚礼,又欲将其女儿托付给刘积中管教,刘积中不胜其烦,用枕头击打她。老妪一怒离去,反目成仇,致使刘积中妻子再病而亡,妹妹亦病心痛。程国赋认为《刘积中》是宋代话本《灯花婆婆》的原型。[9]段成式博闻广记,喜访异事,其《崔罗什》、《长须国》、《裴沆》、《崔汾》等传奇记述了一些奇特的遭遇。如《崔罗什》记述人鬼之恋。崔罗什弱冠有名,被征诣州,途中路过一坟墓,被一青衣女郎邀入墓中,言谈相悦,于是约定十年后相逢。崔罗什十年后毅然赴约,食杏身亡。这种人鬼恋的忠贞也具有一定现实意义。关注世风人情是唐人传奇的最大特色,段成式的《李和子》、《旁》、《叶限》等传奇是其代表作。如《旁》讲述新罗国两兄弟分家的故事,和中国民间文学作品中一般是哥哥欺负弟弟的具体情节略有不同,但主旨教化兄弟和睦团结是一致的,可见中外文化的互相影响及其同一性。《叶限》向来被誉为中国的灰姑娘故事,可谓是现存世界上最早的关于灰姑娘故事的完整记载,是中国版灰姑娘型故事的原型。段成式的传奇作品混杂于其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中几被淹没,如果剥离出来认真审视,便会发现其耀眼夺目的光彩和独到的价值。

四、段成式的笔记小说

段成式文学的最高成就体现于他的代表作《酉阳杂俎》,作为笔记小说的典范享誉千古。笔记小说即以笔记体写作小说,是“笔记”和“小说”的复合体,所记广泛驳杂,晚唐时期再度流行。五代刘崇远云:“段郎中成式,博学精敏,文章冠于一时。著书甚众,《酉阳杂俎》最传于世。”[10](卷上)明代胡应麟称段成式为“滑稽徘笑之雄”,[11]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二《子部五十二·小说家类三》认为:“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鲁迅先生亦称其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所涉既广,遂多珍异,为世爱玩,与传奇并驱争先矣。”[8](P234-236)一誉为“小说之翘楚”,一赞为“与传奇并驱争先”,可见《酉阳杂俎》在中国小说史上的赫然卓著,可谓是一部承继六朝小说余绪,开启宋、明以及清初小说辉煌的重要著作,对后世小说的盛行功莫大焉。段成式在唐代文人中的博闻是出类拔萃的,故《酉阳杂俎》尤以内容广博丰富驳杂而蜚声中外,举凡天上人间、神道仙佛、天文地理、文化艺术、民俗风情、奇闻逸事、货物动植、古今中外,可谓搜罗殆尽,无不毕写,保存了前朝及唐代很多有价值的资料,显示了高超的记人叙事文笔,历来倍受人们重视,成为各类著述征引的对象。

《酉阳杂俎》在许多方面都是前无古人的,具有开拓独创意义。鲁迅认为《酉阳杂俎》“在唐时,则犹之独创之作矣”,[8](P234)《周登后序》亦论曰:“其书类多仙佛诡怪、幽经祕录之所出。至于推析物理、《器奇》、《艺绝》、《广动植》等篇,则有前哲之所未及知者。其载唐事,修史者或取之。”[12](P291)可见《酉阳杂俎》价值之高。从文化人类学视角来看,《酉阳杂俎》尤具独特性,李莉撰文认为:“这独创性除了表现在篇名和内容之新奇怪异外,主要还是就其题材的博杂而言,于是,我们可以在书中找到很多有关文化人类学的丰富而宝贵的资料,这在唐时极为罕见。总之,如果说奇异性强调的是《酉阳》志怪的文学价值,那么,博杂性则强调了它独特的文化人类学价值,二者分别从文学和文化两个层面来概括《酉阳》的特征。奇异与博杂相结合,共同构筑了《酉阳》鲜活的生命。二者合则双美,分则两伤。”[13](P6)广博多识正是《酉阳杂俎》的超人之处,南宋嘉定十六年刊本邓复序曰:“今考其论撰,盖有书生终身之所不能及者,信乎其为博矣。”[12](P292)鲁迅认为其“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8](P234)有的研究者称之为“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或“博物类志怪小说”。《酉阳杂俎》以其涉及领域广泛和内容博杂,被中外学者多所征引。

淳祐十载刊本序言慨叹《酉阳杂俎》曰:“呜呼,何其记之奇且繁也。”[12](P292)明胡应麟论历代志怪之书曰:“志怪之书自神异洞冥下,亡虑数十百家,而独唐段氏《酉阳杂俎》最为迥出。其事实谲宕亡根,驰骋于六合九幽之外,文亦健急瑰迈称之。其视诸志怪小说,允谓奇之又奇者也。”[11](P599)奇之又奇是《酉阳杂俎》的又一令人叹绝之处。明人李云鹄在万历本序中云:“尔其标纪唐事,足补子京、永叔之遗。至于《天咫》、《玉格》、《壶史》、《贝编》之所赅载,与夫《器艺》、《酒食》、《黥盗》之琐细,《冥迹》、《尸穸》、《诺皋》之荒唐,《昆虫》、《草木》、《肉攫》之汗漫,无所不有,无所不异。使读者忽而颐解,忽而发冲,忽而目眩神骇,愕眙而不能禁。”[12](P292)这种令读者神骇目眩不能自禁的感觉正是其所记标奇立异造成的。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自序中写道:“夫《易》象一车之言,近于怪也;诗人南箕之兴,近乎戏也。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无若诗书之味大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也。炙鴞羞鳖,岂容下箸乎?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李剑国论曰:“成式首倡‘志怪小说’一词,以为五经子史乃大羹折俎,味之正者,而志怪小说乃‘炙鸮羞鳖’,野味也。正人君子或对之不肯下箸,成式乃以为自有佳味。味之为何?奇也,异也,幻也,怪也。”[14](P749)段成式首次明确提出了“志怪小说”的概念,反映了其追求纯粹志怪的小说审美观,这于他在《酉阳杂俎》篇目命名上的独辟蹊径即可见出,诸如将纪道术名为《壶史》,将钞释典题为《贝编》,将志怪异称为《诺皋记》等等,使后人不得要领,难以捉摸,学问渊博者也时常叹息其隐晦僻涩,宋人姚宽就在《西溪丛语》中对“支诺皋”、“诺皋记”的难索发出了“意义难解”的感慨,“至其《贝编》、《玉格》、《天咫》、《壶史》诸名,则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盖莫得而深考矣”。[15](卷142《子部五十二·小说家类三》)《酉阳杂俎》这种追求奇异的观念癖好,正是段成式写作《酉阳杂俎》的出发点,也是贯穿全书的主导精神,更是晚唐文人好奇风尚倾向的流露。因为在颓云笼罩的晚唐之际,只有闲散才能远离朝政风波保全自身,也只有探得天下奇趣才足以蕴藉娱乐文人士子之自由精神。

《酉阳杂俎》以其广博繁杂、丰富奇异的内容开创了一种小说新类型,吴志达在鲁迅“类书”说的基础上,将其总结为“熔志怪、志人、传奇、杂记、琐闻、考证于一炉的杂俎类笔记小说”。[16](P504)“杂俎类笔记小说”融知识性与文学性于一体,同时资料性与史料性互补,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前言》云:“小说是叙事文学的最高形式。判断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学水平及其繁荣程度,小说现象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极重要的标志。”[17](P1)《酉阳杂俎》乃笔记小说承前启后的典范,其价值地位之重要显而易见。钱基博论段成式曰:

所为《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古来佚文秘典,往往而在。而宋以后小说剧曲,多取其材为本事,独为说部之宗匠,而为谈苑所不废。……所记多荒怪不经,而一以坦迤出之,不刻意构画其事,随抒闻见,不为摛华掞藻,亦非范史仿子。辞笔高简而意态具足,足与干宝《搜神记》后先媲美,乃魏晋文章之枝流,而非唐人说部之浮滥。然记仙佛,记剑侠,记物异,则又唐人之意象,而扩魏晋之所未及。其曰《酉阳杂俎》者,取梁元帝“访酉阳之逸典”语,谓二酉山也。文章不朽,别有千秋,固不必以三十六体与温李分一席矣。[18](P434-436)

钱先生明确肯定了段成式文章的不朽卓超,确立了段成式于唐代文学的独特贡献。

五、段成式与“三十六体”

对“三十六体”的认识和理解历来众说纷纭,有诗体说、有骈文说、有诗文兼指说、还有绰号说、文学风格说等。认为“三十六体”为诗体说者,如《郡斋读书志》卷十八云:“(李商隐)诗五卷,清新纤艳,故旧史称其与温庭筠、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体’云。”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八中指出:“段成式诗与温、李同号‘三十六体’,思庞而貌瘠,故厥声不扬。”清人乔亿在《剑溪说诗》卷下云:“迨唐末三十六体并作,语多秽亵,其宫体之职志,诗人轻薄之号,有由然矣。”视“三十六体”为骈文说者最普遍,陈冠明通过对众多史料的爬梳指出:“‘三十六体’是史学家宋祁根据自己的文学思想与文学实践总结、认定的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三人的骈文体派。”此说自宋祁后多有从者。近代刘麟生指出:“唐代骈文,至李商隐始集大成。商隐与温庭筠、段成式三人,号三十六体,盖三人皆行十六也。四六之名,实始于商隐。”[19](P83)“三十六体”昭示了骈文的复兴,标志着古文运动的衰微和骈文在文坛的回潮。谢无量论唐代骈文发展云:“综考有唐一代之骈文,初唐犹袭陈隋余响。燕许微有气骨。陆宣公善论事,质直而不尚藻饰。温、李诸人,所谓三十六体者,稍为秀发。唐骈文之变迁,其荦荦大者,如是而已。”[20](P53-54)谢无量明确指出“三十六体”为唐代骈文的高潮,为南北朝之后骈文发展的又一关捩。“三十六体”曾于晚唐风靡一时,也为后世骈文的再度复兴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倡导“三十六体”诗文兼指者,如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认为“三十六体”既可指诗,又可指骈文。元锋、烟照《段成式诗文辑注》亦于前言中指出:“段成式与李商隐、温庭筠被并称为‘三十六体’,应并指其骈文与诗歌两者而言。”[1](P5)以“三十六体”为绰号说者,如岑仲勉《玉溪生年谱会笺平质》云:“《旧本传》: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因三人俱行十六,故有是称。易言之,即李、温、段之绰号耳。自《新传》改为‘号三十六体’,添一‘体’字,易指人而指事,已失原意。”主张“三十六”为文学风格说者,如尹博通过辨析得出结论是:“参照当时社会风气与文学时尚,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三人之所以并称为‘三十六’,最主要的方面是由于共同大量用典、共同追求辞藻艳丽、古涩深奥的文学创作倾向,而这种倾向在各自的诗文创作中都有突出的表现。既然是由于文学风格与倾向的相似而形成的并称,加个‘体’字亦可,故‘三十六体’是可以存在的。”[21]

究其实,“三十六”体三人的文学成就各有侧重,李商隐以诗突显,温庭筠以词扬名,段成式则以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传颂,三人可谓三足鼎立于晚唐文坛。晚唐文坛上同时出现了三位皆排行十六的文人,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更是一种象征,具有一种文化意蕴,三人分别以诗、词、文三足鼎立,各领风骚。如果说李商隐代表了晚唐诗歌的最高成就,温庭筠堪称晚唐词家代表的话,那么,段成式毫无疑问就应该是晚唐散文风格的代表,应该得到和李商隐于诗坛、温庭筠于词坛同样高度的评价。晚唐诗坛“夕阳无阴好,只是近黄昏”,词坛“小荷才露尖尖角”,文坛却“霜叶红于二月花”,而段成式就是那一片霜叶。囿于文学观念的局限和偏见,唐代文学史上诗歌的万丈光芒淹没了骈文、笔记小说等散文文体的星星之火,时至今日,我们有责任在重写文学史时对段成式增添一笔浓墨重彩,给予其一定高度的文学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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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尹博.晚唐“三十六体”到底是指什么[J].辽宁大学学报,2010,(5).

Abstract:Duan Chengshi,the writer of Youyang Miscellany,was a literary figure who was expert in poetry and literature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His poetry covers different fields,which reflects his sincere emotion and wide interests.Some of his poetry was considered to be valuable materials for historical and philosophic study.His parallel proses were rhythmical,ornate,and rich in classical allusions.Besides,his legendary novels about chivalrous swordsmen had a very deep influence on Chinese chivalrous fictions.Youyang Miscellany was known to be the model of literary sketches and earned eternal fame.Duan Chengshi was one of"36Ti",a title which had cultural meaning with the other two poets Li Shangyin and Wen Tingyun.They three were the leaders in poetry,ci(a kind of Chinese poetry)and literature at that time.

Key words:Duan Chengshi;literature in the Tang Dynasty;literary sketches;Youyang Miscellany

责任编辑:高 雪

A Summary of Duan Chengshi and the Literature of Tang Dynasty

Xu Zhiyin
(School of Humanity,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uoyang 471003,China)

I206.2

A

1672-335X(2012)03-0116-07

2012-03-10

许智银(1965- ),女,河南灵宝人,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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