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飞李 游
(1.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2.长江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408100)
互文视域下马克思“希腊艺术典范性”论述*
胡俊飞1李 游2
(1.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2.长江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408100)
谈论古希腊艺术的辉煌是西方近现代文艺理论与美学思潮演进中一个不容绕开的话题,马克思关于古希腊艺术典范性的论述是在这一话语语境下阐发,本身亦构成这一学术谱系链条上的重要一环。马克思在何种意义层面阐释古希腊艺术的“迄今仍不可企及”的审美价值,它与马克思艺术观如何关联,这些问题被关于“物质生产与艺术发展不平衡性”命题的思考长期遮蔽。本文认为,马克思在迥异于从维柯、荷尔德林到席勒等人的路径,亦超越了黑格尔的意义层面上,从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艺术生产论出发,认为相比现代社会“人”处于由其与艺术生产、牟取剩余价值等联结起来的利益链条的末端,古代社会“人”作艺术生产的直接和最终目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古代艺术作品中更为鲜明和凸显。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古希腊艺术确实显得比现代艺术“崇高得多”。
马克思;古希腊艺术论述;互文视域
谈论古希腊艺术的璀璨与辉煌,从文艺复兴绵延至19世纪中期,一直是西方近现代文艺批评和美学研究中所津津乐道,并似乎已成为西方文学批评理论演进中一个不容绕开的标本性话题。近五百年,各家各派前仆后继地视古希腊艺术为人类正常“儿童”时代留下的弥足珍贵的遗产,予以溢于言表的激赏与不无矫情的向往。然而尽管态度和结论是如此的高度吻合一致,但若细察各家各派的言论纹理,不论是在赋予“儿童”差异分明的修辞义涵上,还是在稽查古希腊艺术魅力之谜迥然有别的意义层面上,裂隙和龃龉便都刺目地呈露出来。马克思对古希腊艺术的见解,正是在这一话语谱系与语境下阐发的,本身亦构成西方文艺批评古希腊艺术论述链条上重要的一环。然而,对于马克思的古希腊艺术论述,我们虽一再提及论者对对象的高度肯定,但至于它在何种意义上考量,它与前人相关论述的关联与分别,它与马克思艺术观的牵涉等诸问题,很大程度上被“物质生产与艺术发展不平衡”这一更显眼和似乎更重大的命题所遮蔽,一直成为马克思文艺思想讨论中一个薄弱的环节甚至盲区。
苏联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卢纳察尔斯基(以下简称卢氏)在《论经典遗产》一文中,与普列汉诺夫讨论了经典的标准、经典的时代性与持久性等问题。卢纳察尔斯基对于经典的思考,以阶级的意识形态斗争为红线,并未超出当时苏俄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的阐述框架,故而其结论并未有多少出人意料之处。倒是在为道出自己见解所做的铺垫和引论中,卢氏对马克思关于古希腊处于人类儿童时代,其文学艺术仍具有典范性的论述,花了较大笔墨篇幅,做了比较充分的阐述与论证,值得引起我们特别的留意。卢氏认为,古希腊艺术在审美影响上为何会经久不衰,出于如下原由:
古希腊罗马的叙事诗充满了公民教育的意义……再说,希腊人生活其中的文化制度,完全可以比其他时代和其他民族在大得多的程度上使政治服从于道德;通过艺术,从政治-道德上领导人们。……雅典人为了同亚细亚进行斗争,唤起帝国的殖民意识,向奥诺马克利特订购了荷马民间演唱艺人正本的昔日诗歌。他们通过自己的悲剧,在真正意义上同统治者的高傲自大进行斗争;这种悲剧在公众面前提出了当时最热点的文化-政治问题,……展现出躯体美和精神美的均衡和谐发展的崇高理想。[1](P416)
不难看出,虽然最后片言只语提到古希腊艺术对美的诠释符合人类对美的憧憬和“崇高理想”,但不得不承认,卢氏对古希腊艺术经典性之谜的思考,仍是主要从文艺的意识形态价值和功用上考察个中缘故的。当然,卢氏的分析并没有止步于此,他进一步指出,古希腊艺术在意识形态表达上的永恒价值,与它的独特自然观不无关联:“希腊人稚嫩、新鲜的哲学,他们的政治和道德,所有这一切,极容易形成关于大自然神话的、拟人化的观念。”在与古希腊艺术作比较时,卢氏认为,现代艺术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因为科学技术的巨大进步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古希腊艺术中,“对自然的审美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自然的拟人化阐释,同样,也取决于对自然本身,即对自然形态的内在价值的认同。”[1](P417)而在当代文学艺术中,“对大自然的科学的、功利主义的态度,是资本主义时代特有的产物,对人类幻想有很大的伤害;而且,这种态度对艺术如果说不是完全扼杀,而只是赋予它以新的形式的话,那么它至少使艺术变得不那么繁荣,不那么精益求精了,不那么新颖,也不那么纯情了。”[1](P418)段末,卢氏对“新颖”与“纯情”做了特别的说明,科学思维影响了艺术想象力的伸展,功利主义使得文学艺术承担起太多它不应负起的义务,它们是导致现代艺术不“新颖”、不“纯情”的罪魁。
接着,卢氏直接援引了马克思的经典论述。马克思将古希腊时代比作人类的“儿童”时期,“童年对于成年而言反显得完美无缺,白璧无瑕;然而决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成年人都希望变成儿童,说成年人会把儿童,把生活中各方面具有那么多优势的幸福的童年,看的比青年和成年更为可贵。”[1](P417)显然,这样的比喻确实生动活泼形象,但表意却也随之隐晦曲折,颇费后来者斟酌揣度,以致歧见迭出。卢氏对此的阐释是:
从马克思的这些论述中可以得出极其明确的结论:在经济的发展,或者说,在人对自然的支配力的增长,同尽善尽美意义上的艺术发展之间,是不相吻合的。但这决不意味着艺术发展水平不受制于经济。这里的制约性还是非常充分的,就像其他上层建筑受制于经济一样。不过不能认为这种制约性是那样的简单,不能认为各上层建筑的发展水平同经济水平的提高是同步发展的。[1](P417)
卢氏的见解,显然超出了当时许多机械僵化庸俗的历史唯物论者,显示出其深刻独到的一面。卢氏将古希腊艺术仍具有现代不可企及的典范性这一现象,视为物质生产力的发展与艺术生产不平衡原则的具体体现和案例佐证。卢氏的见解无疑有其一定的道理与合理性,符合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辩证法。另外,做出如此解读,其情可原处还在于马克思在此只留下未及详论的提纲,给准确理解增添了不小的难度。马克思对于古希腊艺术的论述与文本上文的标题(6)“物质生产的发展例如同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间隔极近,而且有着貌似的直接逻辑关联。①马克思关于希腊艺术典范性的论述属于标题(8)“出发点当然是自然规定性”下的内容,而标题(6)“物质生产的发展例如同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由于手稿佚失未及充分展开。标题(6)与标题(8)之间的标题(7)也是语焉未详,仅仅几个词组。所以标题(6)与标题(8)相隔极近,易于引起人参照释读。然而,若细察马克思关于“希腊艺术典范性”论述文本内的前后文,以及文本外此前与同时期西方文艺理论与美学研究中大量关于古希腊艺术的论述,尤其当将其置诸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知识话语讨论语境中,我们毋宁认为这是一种移花接木式的创造性误读,卢氏以自己的期待视野对马克思的论述做了偏离其本义的解读。然而尽管如此,马克思对于古希腊艺术的论述,从此还是一直沿着卢氏所指引的这条轨道被研究和讨论。相反,作为西方文艺批评理论谱系中古希腊艺术论述长链中的重要一环,其深刻内涵与理论价值却一直被搁置与遮蔽。
从18到19世纪中期,将古希腊称作人类的儿童阶段,并给予其热情的礼赞,此类譬喻与阐述在西方人文社科著述中屡见不鲜,并不绝于缕。维柯《新科学》、荷尔德林的文艺批评、席勒《审美教育书简》与黑格尔《美学》等是其中声名昭著的几种。这些著述在欧美思想界广为流传,且影响极巨,它们对古希腊文化艺术“童年”特点的表述及高度礼赞,构成了解读马克思关于“希腊艺术典范性”的重要前(潜)文本。对马克思关于古希腊艺术论述的理解和剖析,应置于与这些前(潜)文本相互参照与彼此生发的互文关联中,予以细致考察,以求寻得对马克思希腊艺术论述所表达的真实含义的逼近。为此,让我们回到马克思对古希腊艺术典范性阐述的第一文本现场:
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真实再现出来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儿童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他们的艺术对我们所产生的魅力,同它在其中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并不矛盾。它倒是这个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是同它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远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2](P49-50)
不做任何引申,按照文本字面意思理解,构成马克思关于古希腊艺术典范性论述的第一文本。“儿童”在第一文本中,明显带有比喻的性质。儿童是成人已经逝去的岁月,每个成人都会对过往的童稚岁月拥有温暖的回忆,儿童的纯真对于成年人而言已成为不可复得的过去。相应的,古希腊作为人类儿童阶段,让已经成熟的现代西方文明恍如隔梦,古希腊的“纯真”已经成为现代西方文明不能复现的遗产。希腊艺术是人类童年的产物,用童年时代的遗产解释其不灭的魅力,显然,如此字面化的浅近理解,并非马克思论述的真实意图所指。因此,让我们更进一步,深入到对马克思论述理解的第二文本现场,即维柯《新科学》、荷尔德林的艺术评论、席勒《审美教育书简》与黑格尔《美学》等将古希腊比作人类儿童阶段的众多前(潜)文本中。从已有的文献材料可以确证,前述几个文本都是马克思的思想生成与阐发的重要知识储备来源,甚至是直接的援引与批判的对象。②马克思的思想明显受到维柯启发,荷尔德林是19世纪前期德国蜚声文坛的古典浪漫派诗人,康德、席勒与黑格尔等德国古典美学家则是马克思论战与批判的主要对象。先看维柯《新科学》在谈论古希腊艺术时,是如何描述其“儿童”特征的:
(古希腊)作为人类的童年,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因为他们生而就有这些感官和想象力);他们生来就对各种原因无知。……各异教民族的原始祖先都是些在发展中的人类的儿童,他们按照自己的观念去创造事物。……原始人在他们的粗鲁无知中却只凭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因为能凭想象来创造,他们就叫做“诗人”,“诗人”在希腊文里就是“创造者”。……第二公理显示出凡是最初的人民仿佛就是人类的儿童,还没有能力去形成事物的可理解的类概念,就自然有必要去创造诗性人物性格,也就是想象的类概念。[3](P125)
这些言论均是比较系统地对希腊艺术“儿童”特征的阐述,在书中已是屡见不鲜,诸如“儿童推理力愈薄弱,想象力也就成比例地愈旺盛”等零言散论,在字里行间更是比比皆是。对这些将希腊时代与人类“儿童”时代并举的阐述稍作考察,不难发现,与第一文本取“儿童”的譬喻义不同,维柯在这里,是在实质性概念意义上使用“儿童”一词的,他认为古希腊人的思维方式更多地保留了儿童的特点,具有“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血液里流淌着艺术创造的天赋。从这个意义上,《新科学》甚至干脆就将古希腊人的思维、艺术、伦理、法律、政体等统称为“诗性智慧”。与《新科学》相类似,荷尔德林对古希腊艺术的评论,也喜用“儿童”辅助表述观点。荷尔德林对东西方艺术的不同思维方式如此比较道:
在我们希腊这个纯真儿童尚未发现文明火花之前,埃及人早就有几分臻于成熟;但是它的繁荣太短暂,致使它不能够给后世留下典范。东方不适合于艺术,更热衷于神奇和冒险;希腊的天才美化,感性化。……(希腊)首先发展起来的是想象,青春的知性尚不能探索较深刻的起因,想象的虚构和拟人化与之无伤。[4](P166-167)
荷尔德林在谈《伊利亚特》中的人物时,这样评论道:“他们几乎都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长处与短处;他们单纯天真的品性是为之和谐的整体,我们把他们叫做自然的人。”[5](P203)荷尔德林在总结希腊人的思维方式和精神品格时,与维柯如出一辙,英雄所见略同,认为希腊艺术富于童真般的“感性化”、“想象的虚构”力与“单纯天真的品性”。荷尔德林对“儿童”话语的援用,仍是在实指意义上。综观这些古希腊艺术论述文本,它们几乎心照不宣地以想象力丰富,感性化强烈,“青春的知性”推理力薄弱,拥有“诗性智慧”的天赋这些儿童心理与思维特征,描述和肯定古希腊艺术的美妙与高超。那么,这样的理解是否就是马克思的本意呢?答案不难得出,只要我们稍知马克思所处时代的艺术氛围。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期的欧洲文坛,浪漫主义文艺思潮风起云涌,对想象的推崇与对情感的抒发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其中的优秀之作在艺术的想象力和感性化上丝毫不逊色于古希腊艺术。在如此艺术氛围包裹下,马克思从想象力和感性化这一维度,做出古希腊艺术对于现代而言“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的判断,既毫无亮色可言,又难以自圆其说。
德国古典美学从康德到席勒,从各自的唯心主义美学观出发,毫无保留地将盛赞的礼遇送给古希腊艺术,而且愈捧愈高,此一趋向到黑格尔达到顶峰。席勒敏锐注意到封建主义理性与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带给现代人的“异化”与“碎片化”消极效应,与之鲜明对照,“希腊人的自然本性是与艺术的一切魅力和智慧的一切尊严结合在一起的,……令我们羞愧,是我们的楷模”。“一切结合起来的自然本性给希腊人赋予形式”,“他们同时拥有完美的形式和完美的内容,……把想象的青春型与理性的成年性结合在一种完美的人性里。”[6](P12-14)席勒流露出对古希腊艺术的无限向往,古希腊艺术流淌着鲜活生动的感性意识与精神状态,体现着“完整的人性”,是现代人所无法企及的。席勒的古希腊艺术阐述,拥有坚实的唯心主义美学武器作基础,较之维柯与荷尔德林无疑更为系统与深刻。然而由于唯物论和辩证法双重视域的缺失,导致其无法正视物质发展的落后带给古希腊人精神自由的种种局限。作为马克思一生最憎恨的敌人与最伟大的朋友,黑格尔在《美学》中用了整整一卷书的篇幅论证了作为人类史上唯一正常的“儿童”,古希腊艺术属于其所倾心的“古典型艺术”类型,具有其他民族古代艺术所不可比拟、现代艺术所不可超越的品质。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观念,黑格尔将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与浪漫型艺术视作整体的美的理念在不同历史阶段发展、自我分化出来的不同艺术类型与表现方式。根据形象与意义不同的关系特点,黑格尔将除古希腊艺术之外的其他古代民族艺术称为“象征型艺术”,而现代艺术属于“浪漫型艺术”。黑格尔毫不掩饰他对作为“古典型艺术”代表的古希腊艺术的青睐:“谈到古典理想在历史上的实现,几乎不消指出,这要到希腊人中间去找。古典美以及他在内容意蕴、材料和形式方面的无限广阔领域是分授给希腊民族的一份礼品。这个民族值得我们尊敬,因为他们创造出一种具有最高度生命力的艺术。”[7](P168-169)有别于象征型艺术与浪漫型艺术在内容与形式之间的扭曲与分裂,黑格尔认为古希腊艺术“内容与形式完全适合和统一”,“整体具有独立自足性”,“希腊民族使他们精神方面的神现形于他们的感性的、观照的和想像的意识,并且通过艺术,使这些神获得完全符合真正内容的实际存在”。[7](P170)事物通过它的外在显现而且就在这外在显现之中提供它的精神内容的阐明,其中精神内容的东西在它的现实存在中完全并直接展示出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希腊艺术和神话“变成了绝对精神的最高表现形式”。黑格尔在形象与意义、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的意义层面上,肯定了古希腊艺术赋予了内容意义以恰当的外在艺术显现形式,并把古典艺术的繁荣解释为社会理想的最高的生动表现,认为这种状态是人类社会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代。
超越了维柯、荷尔德林、席勒等人或笼统感性、或机械单一、或缺乏历史感的观照,黑格尔对古希腊艺术典范性的审视,充满深刻的辩证法,且具有“巨大的”“宏伟的”(马克思语)历史视野。正如苏联马克思主义美学家里夫希茨所言,“黑格尔以巨大的历史理解力描绘了古代史诗在十九世纪不可能再出现的社会条件”。然而,“他提出的理由是:物质生产的一般性质,以及“公民社会”成员之间的互不往来,约束每个单个人的生活的警察国家的不断增强和精神文化所具有的抽象性质,即反省在人们精神生活中占有的主导地位。”[8](P334)黑格尔凭“严峻而深刻的辩证法”将古希腊艺术时代一去不返,归结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国家政治制度与抽象性的精神文化。黑格尔在上层建筑内部寻求艺术衰落的症结,将艺术视为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割裂了其与由物质生产为基础所构成社会历史间的有机内在联系,最终在充满辩证法的分析中,赋予历史以心灵与精神的内涵,使他在极接近唯物主义的地方,又背转身去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淖。马克思清醒地认识黑格尔对古希腊艺术典范性的论述,“不从古希腊历史本身的内在联系去说明古希腊的历史”,“他不从历史本身寻找这种动力,反而从外面,从哲学的意识形态把这种动力输入历史”,具有强烈的“空谈”性质而“不能使我们满足”。[9](P343)既然如此,那么马克思以“儿童”作比论述古希腊艺术的典范性,较之前人与时人的深刻与独异之处究竟体现在哪呢?也许我们还得回到马克思论述的文本现场,不过这一次需要作大胆的前瞻后顾式的视野拓展,这样的阅读策略是由马克思主义批评的文本特征所决定的。马克思主义批评有着自己独特的存在方式和文本特征,即在与政治经济学、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知识形态相互包涵、彼此阐发、步步推演中予以阐发,它对文学文化现象的阐释往往有机融入在文学外其它问题的探讨中。马克思关于“古希腊艺术典范性”的论述,也不例外,它正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论”这一探究资本社会经济政治运作规律的异质知识话语中“楔入”的。在政治经济学知识场域中的这一“楔入”之举,若不细察,要么会觉得卑之无甚高论,如对第一、二文本的解读,要么显得突兀费解。实际上,马克思关于希腊艺术典范性论述,与其说是唐突地“楔入”,不如说是有机地“融入”。只要我们将眼光向前和往后做一番探察搜索便可知晓,马克思的“儿童”在这里,即第三文本中重又被赋予了比喻的修辞意涵,只是喻旨发生了改变,它指代“人类的古代社会或古代世界”,包含但不仅指“古代希腊”。其实,马克思将古代社会/世界比作“人类儿童”,散见于其各种政治经济学论述中,主要如下:(1)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所著《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手稿中直接将“古代③在此,马克思不再用“高不可及的范本”、“艺术享受”这样一些笼统模糊的说法肯定古希腊艺术的魅力,而是直接鲜明且重复多次的以“崇高”这一饱含丰富美学内涵的范畴表达对古希腊艺术的赞许,这明显与席勒、黑格尔的“崇高”论述构成了文本关涉。马克思是在何种意义上使用“崇高”,解读“崇高”对于把握马克思文艺思想有否意义,马克思“崇高”观对于当今文艺现实有否价值,这些问题都需做进一步辨析。人类的童年”作为二级目录予以论述。(2)上溯文本前文,屡有将希腊和古代社会互称的论述,如“在最文明的古代,在希腊人和罗马人那里,货币的充分发展——在现代的资产阶级社会中这是前提——只是在他们解体的时期”;“资产阶级经济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自我批判已经开始时,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东方的经济。”[2](P40,44)(3)下探文本后文,与资本主义社会相对应,“政治经济学批判”用专章专节,深入细致地探讨了古代社会的生产与所有制形式。更为重要的依据是,是逻辑推演的,即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视域下,与浸润于资本时代的现代艺术相比,古代社会的历史形态赋予了古希腊艺术特别的意味和价值。让我们进入第三文本现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章》中,马克思对资本的生产与流通机制及其局限性在做了深入考察后,又简略但并非可有可无地回述了“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生产关系”。马克思注意到,“在古代人那里,财富不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即便艺术生产的结果表现为作为“物”和“价值”的财富,但这种财富“不是以统治别人为目的、而是以私人享受为目的”。[2](P485-486)在这节末了,马克思对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做了如下精辟的比较、分析与总结:
古代的观点和现代世界相比,就显得崇高得多,根据古代的观点,人,不管是处在怎样狭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规定上,毕竟始终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
马克思眼光犀利地注意到,尽管古代社会的艺术受到“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等上层建筑领域其它意识形态的制约,物质生产的相对低下也从负面影响着古代艺术生产的技术手段、传播范围与繁荣程度,然而仅仅由于作为“人”的个性自由发展与感性解放,归根究底、从始到终都直接是艺术生产的目的本身。相比现代社会“人”处于与艺术生产、牟取剩余价值等联结起来的利益链条的末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古代艺术作品中无疑体现得更为强烈鲜明突出。紧随上述论述,马克思进一步更充分、透彻说明:
在资产阶级经济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期中,人的内在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表现为完全的空虚,这种普遍的物化过程,表现为全面的异化,而一切既定的片面目的的废弃,则表现为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因此,一方面,稚气的古代世界显得较为崇高。另一方面,古代世界在人们力图寻求闭锁的形态、形式以及寻求既定的限制的一切方面确实较为崇高。古代世界提供了从局限的观点来看的满足,而现代则不给予满足;凡是现代以自我满足而出现的地方,他就是鄙俗的。[2](P486-487)
马克思以“儿童”作比,论述“希腊艺术典范性”之谜的答案在这里昭然若揭,尽管谜底与谜面相隔得如此之远,隐藏得如此之深——深谙此种伎俩,是理解马克思文艺思想的必由之道与必经之痛。在所援引的上述文本,即揭示马克思“希腊艺术典范性”之谜的第三文本中,马克思清晰地道出古希腊艺术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不在于它是现代文明无法挽回的童真岁月(第一文本),也不因为它洋溢着孩童般的“惊奇感”,“丰富想象性”,“强旺感性力”,或缺乏唯物历史观作基础的形式与意义的高度契合(第二文本),而是源于在古代社会的艺术作品中,“人”作艺术生产的直接和最终目的,人们可以从中发现内化于其中的自身的本质力量,他们在自己的创造力中感受到“满足”。受制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古代社会生产劳动的目的不为掠夺财富而是为了人的生存,那个时代的生存方式还没有使人沦为劳动和财富的奴隶,由此激发的想象也因此有了某种对象化的内涵即审美性。”而在现代世界中,包括艺术生产在内所有生产以攫取财富利润为目的,相反,生产成了人的目的,艺术生产严重异化,人处于生产、资本、利润关系链的末端,人的本质力量在艺术中已难觅踪迹,人通过艺术获得自我价值认同感也日益减弱甚至消失。由此,现代艺术沉醉在“审美”自我满足的迷梦中,显得“鄙俗”不堪。另外,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资本逻辑的渗透一方面使置身于其中的艺术生产主体的个性与能动创造性被抑制,另一方面,艺术生产以外在的“物”为目的,为迎合市场和受众趣味,亦放弃了为艺术消费者提供个性自由全面发展的使命。从这个意义上讲,古希腊艺术确实显得比现代艺术“崇高得多”。[10]在诸多相类文本的参照与簇拥下,马克思建立于历史唯物论基础上的艺术生产观,在古希腊艺术典范性论述中得到验证、说明与阐发。重新解读马克思关于“物质生产与艺术发展的不平衡性”命题,需要由此出发,不过这已是另外一文的任务。
[1](苏)卢纳察尔斯基著,郭家申编译.论经典遗产[A].艺术及其最新形式[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意)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4](德)荷尔德林著,戴晖译.希腊的美的艺术的历史[A].荷尔德林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5](德)荷尔德林著,戴晖译.谈《伊利亚特》[A].荷尔德林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6](德)席勒著,张玉能译.审美教育书简[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7](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8](苏)里夫希茨著,吴元迈等译.马克思论艺术和社会理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9]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10]孙文宪.范式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A].华中学术:第四辑[C].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3.
Abstract:The glory of ancient Greek art is a topic which cannot be ignored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western modern literary and aesthetic theory,and Marx's exposition is just made in this context,which makes one of important links in the academic pedigree chain.In what sense Marx interprets aesthetic value of ancient Greek art,and how it relates with Marx's artistic idea,have been covered up by the proposition of imbalance between material production and art development for a long time.Different from routes of Vico,Haertling and Schiller,and also beyond Hegel's level,Marx thinks,that compared with human in modern society who is located at the end of chains formed by art production,and obtaining surplus value,human in ancient society as direct and ultimate purpose of art production,his object of intrinsic power is more vivid and outstanding.Just in this sense,the ancient Greek art is more noble than modern art.
Key words:Marx;ancient Greek art;intertexuality
责任编辑:高 雪
A Study on Marx's'Anciet Greek Art Model'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
Hu Junfei,Li You
(School of Chines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8100,China)
I0
A
1672-335X(2012)03-0123-06
2012-11-2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11ZD078)”子课题阶段性成果
胡俊飞(1982- ),男,湖北孝感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讲师,专业方向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