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兆淮
作为一名文学期刊的老编辑,我曾经有许多来自各地的老中青朋友。不过自打2004年从编辑岗位上正式退休之后,已与大多数作家停止了书信稿件往来。虽然,有时读到他们的新作,或是翻检到旧日书信影像,会勾起我与他们之间往日交情的情景记忆,甚至引领我写些忆旧文字,来纪念我们的友谊往来,以满足老人总喜欢在忆旧中打发剩余日子的兴致。
要说有什么例外,那便是年长我七八岁,现已年过八旬的老作家宋词。他似乎是我年轻时不知晓不认识,中年编刊物时未及组编稿件,直到快退休前后,才往来较多,且交谈甚为投缘的老文友。在我所结识的诸多作家中,他大抵可算是未读其文,先闻其名,然后再结识其人了。故而,与其说,他是我组稿的作者对象,不如说是我退休离职后亦师亦友的文友了。这正好呈现出编辑与作家结识交往的另一种情形:除了稿件往来外,还可能是文友与知音。
委实,早先我对宋词及其创作生涯并不甚了解。正如我不知道,他早在二十来岁左右的时候,就与胡小石、吴天石、张友鸾、黄裳、吴白萄等文坛宿耆有过交往,不晓得他21岁前后就创作了震响文坛的名剧《穆桂英挂帅》。还有他30岁时所写短篇小说《落霞一青年》即刊发在《人民文学》上。即使我进《钟山》杂志当了文学编辑之际,也未做过他为刊物所写中篇历史小说《书剑飘零》和《才女》的责编。相反,倒相继听到不少有关他的流言与轶事。诸如“文革”前后的流言蜚语和才子佳人一类的文坛轶事。因对他不熟识无交往,也便大都取姑妄听之,一笑了之的态度。而那时,我似乎也并不懂得,对于一个才子型作家而言,某些流言蜚语和文坛轶事,并不能作为评判作家与作品的主要标准。
在我的印象里,宋词仿佛是个常能散发出特别文学气息的作家,在为人做派和处事交友上,他似乎也与传统文人及文学特别投缘。且不说,打从十七八岁他从河南家乡进入南京文场之后,即与当时的文坛名士胡小石、吴白萄和吴天石等人有过交往,之后从五十年代至今,他又与黄宗江、范曾、白桦、艾煊、陆文夫等文学同辈过从甚密。即使是年过七旬渐渐老去之时,他仍喜欢把与一些小他十岁左右的文学同辈或后辈们谈诗说文,纵论天下大势,看作是人生一大快事。我以为,如今像他这样行事交友的文人,委实并不多见了。
细想起来,我俩的相识相知,与其说是他的热情好客豪爽交友所致,倒不如说是出于共同的文学观、人生观相似使然,甚或说是,他的文学才华和对文学的挚爱之心,将我这个小他七八岁的文学后辈吸引到共同的文学圈内,尔后才有更多接触,也未尝不可。记得那大约是上世纪末新世纪初,我即将退休之际,我们先是相聚于老宋杨公井附近的家里,他夫人亲自下厨做得一手好菜,加上老宋把酒相邀,本已使董健和姜滇几位好友内心陶然,话语不断,而每每涉及文坛往事近闻,那便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打上世纪末年过七旬,他肺部动了手术之后,聚会席间他便用黄酒替代了半个世纪与他相伴的白酒,烟瘾难奈时,只抽半支女士香烟,而席间话语却依然谈锋甚健,滔滔不绝。以至让人很难相信,他已是个年过七旬的文化老人。
不过,不管是作为资深老编辑,还是结识多年的文友,在我的眼里,宋词始终首先是个才华横溢的才子型作家。且不说他识人交友方式上,充分流露出才子文人的某种气质和不拘常规陋习的作风与气派,就是在与女性交往的方式和审美观念上,也十足显示出他不同常人的独到之处。本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已属人之常情,何况像宋词这样才情十足的才子型作家,即使发生一些才子佳人式的恋情风闻,也便并不奇怪的。当然,或许这也与他年轻时主要喜欢写戏剧剧本,常有机会与演艺界名角亲近接触有关。他创作的个人诗词集,就动情地抒写了他与前夫人某锡剧名角的情感经历。
我并不熟悉年轻时的宋词,倒也能不时风闻他的一些才子佳人式的往事。有时我想,人们能够欣赏唐伯虎点秋香一类的风情故事,甚至传为美谈,却又为何不能接受或容不下像宋词这样的才子作家呢?说实话,现如今作为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我是多少有些为某些人对宋词的苛求,不以为然的。盖因在我看来,在交友与恋情上,人们对作家文人与执政官员的要求,自应有不同的标准。即使是年迈才子,多看几眼貌美女性,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显然,无庸多言,作为一名作家,他的才华、才情和创作实绩,自有他的四卷本《宋词文集》为证。由于眼疾、精力有限,我已不大可能仔细拜读他几百万字的大作,但凭着我与他的接触,对他的了解,尤其是翻阅他题赠我的诗词、散文集,我即分明知道,他在戏剧创作、历史小说写作和古典诗词及散文创作方面的成就,自有其独特的价值与影响,即使说他的这些成就,在江苏文学史上占有着自己独特的地位,恐怕也实非过誉之词和偏爱之说。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相信,此说并无大谬。在当代江苏文苑同辈作家内,或可说,我们曾有汪曾祺、方之那样的短篇高手,有擅写爱情题材的高手张弦,有擅写农民题材的高手高晓声,有擅写苏州市井生活的“陆苏州”,也有擅写散文随笔的“艾江南”,但能把戏剧、历史小说和古典诗词、散文同时写得这般精致这等具有独特成就的作家,恐怕也只有宋词其人了。我以为,若非有过人的才华和才情,那肯定是难以企及的。
如果按照创作路数,大体可以把作家简单地划分为才子型、学者型和生活型三类,那么,宋词显然属于才子型作家。虽然,作为《钟山》的编辑,我无缘责编过他发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两部中篇小说,但我隐约知道,这两篇以优美老辣文字描述的主人公都是命运多舛,情感跌宕的落魄书生与薄命红颜,且除了才子佳人故事之外,更是充满了由盛而衰的乱世社会背景下的家国沉沦之感,反映了那个时代文化人的悲惨遭遇和不幸命运。作品所写远非一般的才子佳人的恋情故事,作者亦远非那种热衷于专门编织通俗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悲情故事为能事,来赚取读者眼泪和稿费的那类作家。他作品的思想与艺术品位,远非一般历史小说作者所能比拟。
如前所说,作为文学老编辑,我自有许多来自各地的作家朋友,在长期的合作关系中,大都是书信、稿件往来;自我退休之后,即使是偶尔间互通信息,也大体只是相互来往京宁之间时顺致问候之意。而与外地的作家不同,我手头没有老宋的书信影照,除了平日的聚会和节日的问候之外,我的案头或书柜里却珍藏着他题赠我的新出版的个人文集、诗词集和散文集。尤其是近年出版的装帧十分讲究雅致的个人诗词集和散文集。每有余暇,我总爱翻阅这些宝贵的个人作品集,我喜爱这些作品集的淡雅精美,我更欣赏这些作品所集中散发出来的独特才情和文字。
前些时听说年过八旬的老宋再次染病住院,我去医院探望归来,再次展读他的诗词集《情路吟》和散文集《我的歌台文坛》,内心不由涌上了阵阵波澜,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据我所知,老宋本是一位才情横溢,且有些恃才傲物,不谙世故最终又屡遭坎坷磨难的作家。1957年前后,他因参与鸣放和某些作品而内定中右,被下放无锡农村劳动,“文革”前后,他又被放逐苏北农场劳动改造。旋即他的家庭屡经风波,锡剧名角的妻子也离开了他。虽说在人生路途上,他算是倒霉透顶,然而,正是他的文学才华,与他所遭遇的生活磨难、坎坷经历的交融汇合,这才有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情路吟》和《我的歌台文坛》这两本精美别致的诗文集。
不管是凭着戏剧创作者或是戏友的身份,记叙与名伶大师的交往,还是抒写与文坛师友的友情畅谈,均可充分显示出宋词散文文字简约精美、灵动传神的特色。其才情文笔,显然均非一般作家所能企及。如前所说,作为文学编辑,我无从接触名伶和艺术大师,但在长年的编辑工作中,确曾结识过不少有才华有成就的作家,因而,读着宋词抒写文坛师友的那些篇什,不免尤感亲切和传神。《怀念恩师吴天石》文字虽短,却情意绵长,动人肺腑。读着那篇《一生只愿做文人》(记艾煊)顿觉宋词一语中的,准确抓住了老友的个性与心理特色,显示了作者过人的识见与文学功力。尤其是,近年所写纪念好友陆文夫的那篇长篇散文《悲欢都在忧患里》,借助于几起几落的友情交往和人生变化,真个是把名作家特别是担任文坛高位前后的作家的情感变化、心路历程,写得真切感人,令人读之怦然心动之后,不由得陷入长思中。此作实可称为诸多怀念陆文夫散文中的精品力作。因而,此作在《钟山》发表不久即为《新华文摘》所转载,也便毫不奇怪了。
尽管,我并不通晓古典诗词的艺术常识,也难以说得清宋词诗词的艺术特色,但我依然觉得,只需粗略翻阅《情路吟》便可发现,诗词所写无非是作者平生几十年来,在坎坷劫难中,与亲人师友间的情感经历与心路历程。那里有妻离家散的痛苦呻吟,有对师友名伶之间友情的呼唤,有悲痛欲绝的哀鸣,有刻骨铭心的思念。情深处,真个是字字血泪,句句动情,才情丰沛,文字典雅,充分表现了宋词的性格与心理,文学才华与文学素养。当然,也多少可以窥见一个时代对一个不大合时宜不大懂世故的才子型作家的命运安排与精神折磨。难怪他的老乡挚友白桦说,宋词的《情路吟》“不仅可以视为宋词小传,亦可作为中国近代五十年政治史、文化史、戏曲史、知识分子心灵史之珍贵参考资料”。也难怪宋词老友黄宗江在诗词集序言中说:“宋生亦才子,戏曲影视小说诗词无所不能;我认为最见其能的,还是很少发表的他的旧体诗词。”黄之所言,实是行家之论,知己之语。
纵观宋词其人其文可知,不管是戏剧、小说,还是诗词散文,他的创作都十分崇尚文学规律,专注于写人抒情,几乎从无标语口号式的“歌德派”文学痕迹。即使近年来平日谈论社会时事时,他竭力宣扬“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张,时常呈现锋芒毕露,疾言厉色之神态,但他从不将政治语言,直接纳入作品之中。他的老文友艾煊先生生前说过:“成就了宋词文学的,是他的‘才’和‘情’。然而,成亦萧何,败也萧何。他是情种,他往往‘恃才傲物’,这又使他屡屡遭人忌,屡受领导的排斥与打击。”我以为,这实在是对宋词其人其文一语中的的准确概括。
诚然,长期以来,像宋词这样才子型作家,其创作既不擅跟风媚俗,也不会察言观色,在极左肆虐的时代,自然只能陷入命运多舛,屡遭磨难的境地。直到新时期在改革开放春风吹拂下,尤其是近几年来,宋词的才情及其诗文、戏剧创作成就方才逐渐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先是丁帆先生在《江苏中篇小说五十年》序言中,说了公道话:“凭他的才气,凭他深厚的古典文化和文学修养,凭他非凡的语言功力,是足以使许多走红或曾经走红的作家们汗颜的。”
其后,戏剧评论家和中国文学史专家董健教授在《说宋词其人与其文》中,则把宋词及其文学的被忽略当作一种文学现象提出:“研究宋词作品的人不多。他多年来被评论界、学术界所忽视,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文学现象。”在谈及宋词创作道路时,他进而写道:“他顺畅之时少,倒霉之日多,悲苦总是如影随形般地缠住他。”“他浪漫多情,恃才傲物。……目无组织,藐视权贵,主持正义、热爱自由,真诚待人、敢讲真话。”无庸讳言,正是这些作为作家的可爱可贵之处,往往便成了他屡屡挨整的“坏毛病”,他一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另一位著名美学史家和历史小说评论家吴功正先生则专为研究宋词历史小说,写了一篇长达3万多字的论文,称宋词的历史小说《南国烟柳》与史学巨匠陈寅恪的研究著作《柳如是别传》堪称中国当代文化史之双星、双璧。
观之宋词其人生平与创作,既可看出一般才子型作家为人为文的其性特色及其人生命运,也可看到宋词的个性特点与创作风貌:将个人的才情熔铸入家国之痛中,将传统文体形式与现代意识、观念娴熟地融汇在一起。观之中外文学史,又当可发现,确实存在过作家生前寂寞生后红的文学现象。如今,当我们重新阅读宋词先生的文集四卷,尤其是《我的歌台文坛》和《情路吟》之际,我们总算有了重新认识宋词其人,重新评价他的作品的机会了。无论如何,这是值得庆幸的。既为作家庆幸,亦为当代文坛庆幸。
曾记得,去年5月30日适逢宋老八十大寿之际,他曾邀在宁文友与家人共同欢宴祝寿,同座文友有董健、苏卫东、吴功正、曾立平诸人。当时宋老曾满怀兴致地即席赋《金缕曲》一首聊以抒怀。词中有云:“百念而今已。太匆匆,繁华过眼,流年似水,难得此生江南老,总觉一身如寄。经多少风风雨雨,换骨不成心未死,看兴亡人在斜阳里。”听罢宋老之词,我等文友不免皆为宋老迭遭磨难心志不衰而高兴不已,并衷心祝愿历史老人再藉以时日,让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作家在余下的日子再创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