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卫中
偶尔读到徐敬亚先生的《燃烧的中国诗歌版图》,他在文中提到1983年发表在《当代文艺思潮》杂志第一期的文章《崛起的诗群》,陡然引起我如丝如缕的回忆。一晃,竟然是三十年过去了。往事恍若隔世。当年的小伙子徐敬亚以及我,都老了。
我当年是这篇文章的责编。大概是1982年秋天吧,编辑部通讯员交给我一份稿件。这份来稿是手写的,厚厚的一摞,字迹斜长,刚劲狂野。见作者是徐敬亚,我自然知道此人。我和徐敬亚应是同届大学生,都是七七级。他是吉林大学中文系的,我是西北师大中文系的。上学的时候,正是朦胧诗风靡之时。我也是众多的朦胧诗迷中的一个。朦胧诗人中最有号召力的,当然是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芒克、梁小斌,那时候,食指、多多、方含似乎还不太出名。徐敬亚也是和这个群体一起露头的青年诗人,但我印象中,他的诗并不朦胧,不能算是典型的朦胧诗人,就像高伐林、张学梦、叶延滨、王小妮、梅绍静们一样。我压根儿不知道,徐敬亚还能写诗歌评论。记得他这篇文章是他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是我国著名的老诗人、国歌的作者公木。他说这篇文章转了好多刊物,发不出来,于是就寄到远在西北的《当代文艺思潮》来了。我们那时候选稿,首先注意它是不是研究“文艺思潮”的;作家论,我们一般不发。办刊物总得有自己的主攻方向嘛。他这篇文章是研究一个带有浓烈的诗歌思潮、流派味道的诗歌群体的,我自然十分留意,何况我自己也是个朦胧诗迷。一读,我激动了;再读,我有些欣喜若狂。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有诗歌味道的理论文章。徐是诗人,是用娴熟的诗体意象语言写成这篇文章的,这在当时的理论文章中极为罕见。他是朦胧诗群中的一个,对这个群体的熟悉,艺术分析的透彻、扎实,也是当时仅见的。文章在学理上很扎实。还有,他对十七年诗歌的否定之坚决、彻底,也使我吃惊。那时候,我十分敬仰谢冕教授,觉得他和孙绍振教授对朦胧诗的仗义执言,特别是谢冕评论文章中的激情和文采,都令我仰慕。但一读徐文,说实话我觉得谢冕教授黯然失色。我当时写了一份长长的初审意见,送呈余斌先生。他是一位极有编辑才华的老编辑,是《当代文艺思潮》杂志的业务核心人物。这份杂志办成那样,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的见识。但我当时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他们和我们,是两代人。从平日的言谈中我知道,他们对朦胧诗的感觉,跟我们还是不太一样。简单说,他们不反对,但不像我这么喜欢。还好,余先生看过之后说,这是一篇重要的文章。送给总负责人谢昌余看,他的意见类似。我心里踏实了。觉得这篇文章应该能顺利发出了。
顺便说几句,那时候,编辑部就我们四个人,一间办公室。总负责人谢昌余,陕西安康人,甘肃师大中文系毕业,《甘肃文艺》资深编辑,也是文联党组副书记,曾经当过当时的省委书记宋平(曾任周总理秘书)的秘书。负责人余斌,昆明人,川大中文系毕业后来到兰州任《甘肃文艺》理论编辑多年,“文革”中被下放,行李中带着一篇没能发表出来的王蒙的论文,没舍得丢掉。“文革”后回到原编辑岗位(《甘肃文艺》改为《飞天》),将这篇论文刊登出来。王蒙那时已从新疆伊犁劳动多年后回到北京,写小说的风头正盛。文章发出来,他看到后很吃惊。想想多年前确有这么一篇稿子没发出来,但当时处境艰难,准备上新疆,早忘了这档子事。没想到这位编辑居然将稿子保存了这么多年!况且是在“文革”中。余先生对好稿子的珍惜,于此可见一斑。编辑李文衡,“文革”开始时从西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曾在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工作多年,喜欢文学评论,所以调到了刚刚创刊的这家杂志当编辑。我嘛,刚毕业的学生,学着干。再顺便说一句,为什么不说谢昌余是总编辑,余斌是副总编?因为这份杂志从创刊到结束,从来没有正式任命过总编、副总编。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还说这篇稿件。稿子终审通过,决定发出。但是,二位老编辑觉得这件事关系重大,把它汇报给文联党组;党组又汇报给宣传部文艺处,得到指示,稿件可以发,但要组织好讨论,后续稿件要跟上。这时我才感觉到,人家觉得这篇稿有严重问题,要组织文章反击。二位老编遂商量,一是找合适的人写讨论文章,正、反两方面的都要有。于是约稿,我记得约了两方面的文章,主要还是反驳文章。其中有个观点偏左的作者,叫周良沛(这位诗人后来去台湾访问被蒋介石解职软禁多年的抗日英雄孙立人将军,临别时,将军给这位大陆诗人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给我的印象很深,也改变了我对这位诗人的印象)。另外,编辑部也得有个态度,一是在本期刊物的编后记中写清楚,作者的观点不代表编辑部的观点,发出来主要是为了讨论。二是委托李文衡写一篇反驳文章。李文衡并不熟悉诗歌,但他欣然接受,日夜激情写作,写成了一篇很长很长的文章。编辑部决定下期发。我偶然跟余斌先生提起此文,没想到他撇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但我看出来了,他是很不以为然的。我有些纳闷儿,不是编辑部让他写的吗?写出来了又怎么不高兴?好些时候后我才品味出,余先生是这些文章的具体组织者之一,但他本人并不赞成如此大张挞伐。他对李文的微妙态度,就说明了这一点。那时候的老编辑们,经历了多少事!不管他们心里多么讨厌这种上纲上线的大批判,多么希望回到正常的、善意的、说理的学术讨论,但他们还得按照指示认真准备一面倒的围攻。要知道,那是“清除精神污染”浪潮即将发生的1983年初。中国正在热气腾腾地解放思想。但是,真要解放,又会堵截。这叫把握尺度。
编辑部的这些活动,徐敬亚当然不知道。他在遥远的吉林。接到采用通知,知道文章终于能发出,他大概还很兴奋呢!说不定还跟写诗的哥儿几个喝了几盅,譬如他的妻子王小妮、朋友吕贵品等。他不知道的还有一件小事。那时候高尔泰先生正在兰州大学哲学系任教。他跟几位老编很熟。他能从敦煌莫高窟调到兰州大学任教(再往前他在夹边沟劳教),还是谢昌余先生帮的忙呢。他常常到编辑部来串门,顺便拿几本稿纸什么的。他看了此稿的打样后,很认真地说:“这文章写得真漂亮啊!我是写不出来的。”高尔泰何许人?他那时候出版了美学著作《论美》,正在陆续发表《美是自由的象征》等一组论文,在美学界声誉鹊起,威信甚至渐渐压过了美学泰斗李泽厚。据说他后来的妻子,就是中央美院的学生、他的崇拜者。他的文字充满古典文学味,极漂亮。他素性狂傲,眼里能有谁?而对一个后辈小子的文章竟佩服如此,不容易。
《崛起的诗群》一刊出,立即在全国文学界掀起轩然大波。北京、兰州、长春三地同时召开“讨论会”,围攻《崛起的诗群》。
参加兰州讨论会的各路人物有二三十人,会场在省文联会议室。编辑部力图把这次会议搞得有些讨论味道,邀请了少量持赞同观点的人。但是,会议一开始,就形成了一面倒的围攻之势。有不少教授发言慷慨激昂,对这篇文章痛加批判,连文中局部的话也不放过。记得有位西北师大的教授说,“徐文说一首诗可以有无数个解,无数个解就是无解!”有位《甘肃日报》的编辑最为激动,他说话有些结巴,一激动就结巴得更厉害,憋得脸红脖子粗也说不出个完整句子来。有位兰州大学的讲师说,有位叫弓戈的作者居然支持这篇明显有政治思想问题的文章观点(当时配发了一篇正面支持的文章)!不料他刚说完,座中就有人站起来从容地说,“我就是弓戈”,说完就平静地坐下了。那位教师闹了个大红脸。有位老诗人则说,“非不能也,吾不为也。”我听了想笑但没笑出来。
会后编辑部的几个人扯起来,谢昌余说,应当说理嘛,有道理可以平心静气地讲嘛,这不是又回到文化大革命时候的阵势了嘛!余斌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说话。我则想,这篇文章有那么大的罪过吗?道理不是明摆着吗?不致于满篇皆错吧?这些人都是教授、专家,看法怎么就那么一致?他们哪来的这么大的愤怒?我只能归结为甘肃的专家们太保守,太土。有些想发文章而没能发的当地作者甚至有把火引向编辑部的意向。
我没想到的是,北京的动静很大。据说这篇讲诗歌问题的文章,惊动了高层人物。他们把这篇文章看成了文艺战线上应当警惕的思想新动向,指示有关部门组织反击。于是,不光在北京召开讨论会,各大报刊还发出了批判“三个崛起”的文章。所谓“三个崛起”,指的是谢冕先生先前为朦胧诗仗义执言的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先生从诗歌美学方面阐释朦胧诗的特殊价值的文章《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及徐文。我后来琢磨,徐敬亚这篇文章的主体部分,是分析朦胧诗自身的诸般特征的,而被人们批判的焦点却集中在文中对“十七年”诗歌的估价这部分很少的文字上。这是为什么?因为它触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当时的中国诗歌界,大部分专家、老诗人对朦胧诗是视为异类的,因为朦胧诗的确打破了传统诗歌的一统天下。就连一些著名诗人也感到了恐慌。照这种写法发展下去,他们的诗歌也就没有市场了。为什么像贺敬之这样的大诗人也对徐文非常恼火呢?因为徐文从思想观念、诗歌写法的角度对“十七年”诗歌进行了毫不客气地决绝否定。就是说,他们的那种诗,没有个人感受,手法陈旧,无论从思想、艺术上看,都几乎没有价值!这种话要是现在说,恐怕治当代诗歌史的人并不会格外惊诧。那会儿说,就不得了了。要知道,贺敬之这一批十七年时期名满天下的红色诗人,“文革”时被统统打翻在地,诗人们受了多年折磨和委屈,“文革”后他们刚刚被平反,恢复名誉,有些人还担任了重要的职务。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呢,结果你徐敬亚就劈头盖脸来了一通否定(那时候的徐敬亚的确年轻,话说得特别决绝,斩钉截铁,口气咄咄逼人,没有丝毫的委婉和留有余地。刚好我也年轻,不懂这些,没有提醒他)。你朦胧诗仗着年轻气盛,要将他们一口否定,统统扫地出门,让年轻诗人所代表的现代主义诗歌进占一块地盘进而独霸天下,他们怎么能接受?怎么能不大光其火?又怎能不借着主流地位来一番大张旗鼓地反击、讨伐?看起来是把一篇文章上升到诗歌发展方向、文艺发展方向的高度说事,其实其中还有一种诗歌地盘、地位之争。后来不是有第三代诗人也过早地叫嚣“北岛老了”么?这帮更实际的小子急着要出头,于是没道理地先打击前辈威望,目的也太赤裸了些。这倒是文学史上的一种有趣的现象。
接着说事。吉林方面开批判会的情况,徐敬亚文中语焉不详。我理解他的难处,因为那些当事人现在还在。我知道的是,吉林省群艺馆(当时徐敬亚是该单位《蔘花》杂志的编辑)给我们发来一份公函,大意是,徐敬亚平常就是个思想有问题的人,譬如组织上动员他入党,他居然说自己还不够条件,不入。还罗列了他的一些有问题的言论。这叫做组织上的相互通气。
关于这篇文章的批判,持续了近一年时间。反正我记得,我刊发文章发到了那年年底。到后来,写稿的、编发的甚至上面的人们都觉得没劲了,批不出什么新意了,于是上面做出决定,由徐敬亚写一篇检讨文字,在《人民日报》和《当代文艺思潮》同时刊出,就算结束。心高气傲的徐敬亚居然很配合,写了,发了,完事了。
编辑部同仁觉得这他妈的弄球了个什么事儿?本来想编出有生气的刊物,搞一个有质量的讨论,结果由不得自己,搞成了这种事。这时候我才觉出,姜还是老的辣,幸亏编辑部搞了批评文章、编后记,保护了一下自己,不然刊物刚创刊就得玩完了。过了一段,“清污”的浪潮过去了,思想解放的浪潮又排空而来,我们觉得还是应该解放思想,勇敢些,探索一些文艺问题,于是又发表了高尔泰等一大批有新锐见识的人,特别是青年学者的新锐文章。大约是在1985-1986年,这份刊物在全国的影响越来越大,达到全盛时期。评论家曾镇南曾说,中国的文学评论重心正在向西北转移。这种估计自然过头了些,但也可以看出当时的一些情况。气氛缓和些的时候,我们又约徐敬亚再写文章——我们没有忘记这位极有才华的作者。徐敬亚很理解我们,很友好,当即答应写后续文章。但是我们不知道,自从《崛起的诗群》事件后,我们这家地方刊物,被人家注意上了。
徐敬亚寄来的文章叫《圭臬之死》,是论述朦胧诗之后的诗歌格局的,很长,平心说,有些散,不如前文,但仍是他的风格。我们排好了版,又按纪律上报。结果,这回真的“高层震怒”。其时贺部长在西安召开文艺会议,通过有关部门急令我们把校样送往西安审阅。文章连夜送到,反馈来的信息很严重。不光这篇文章不准发,还质问甘肃,一家地方刊物,究竟有没有能力管全国文艺界的事?严令地方领导部门把好关,管好这家刊物。
此后,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反自由化”又来了。这一次似乎吸取了前一次的经验教训,中央的通知精神,是不能搞运动,搞“文革”那一套,“要采取和风细雨、心平气和、以理服人的方法,坚决避免过去那种‘以人划线、上挂下连、层层检查、人人过关’以及号召揭发检举等‘左’的错误做法。做到这一点,是这场斗争持续、健康进行下去的一个关键。”但下面执行起来就走样了。人们很容易用过去的思维想问题、办事情。谢昌余被免去党组副书记职务,派来了新的党组书记,直接审读稿件。谢昌余先生虽然没有被明确不再管刊物,但实际上已不再担任刊物“总负责人”。有工作组进驻文联,我们编辑人员被逐个叫去谈话。连我们自己都能感觉到,如此反复折腾,刊物逐渐失去了生气。挨到1987年中期,余斌先生黯然调回老家昆明去教书。中国文学界失去了一个优秀的编辑家。刊物的两个核心人物不在了,剩下的人惨淡经营,勉强维持。年底接到电话通知(没有任何文字通知),《当代文艺思潮》与《飞天》合并,加大理论版面,刊名仍叫《飞天》。人员并入《飞天》编辑部。李文衡调任《飞天》副主编,屈选担任《飞天》理论组组长。我也被分到理论组,没去。1987年第6期,是《当代文艺思潮》的最后一期。在“编后记”中,我们简单地告诉喜欢这份杂志的读者,这是最后一期。向读者告别的语气很平静,但我们的内心很不平静。
这个刊物一共存在了六年。同时停办的杂志还有湖北的《青年论坛》、福建的《当代文艺探索》等多家比较新锐的刊物。
记得刊物“合并”的消息传出后,全国学联、众多的中青年学者(其中有乐黛云等一些著名学者)联名给有关方面写信,呼吁让这份刊物继续办下去,但没有任何反应。
我后来问新任的党组书记支克坚(他是我大学时的老师,著名的现代文学学者,以思想新锐著称,彼时从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任上受命来接管文联党组和这家杂志,现已故),究竟是谁下令让这个刊物“合并”的?支老师立即紧张地说,我从来没有下令让刊物合并!这就怪了,党组书记没有下令,那么究竟是谁的意思呢?我后来了解到,这个“合并”的提议是我们自己人提出的(这里面有刊物权力之争),人家顺势就同意了。于是,这个刊物就在几方合力推搡下“合并”掉了。
其实,不是哪个个人的责任,是当时的大形势使然。当然,大形势是由许多个人的行为组成的,个人别想把自己择干净,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开脱。“反自由化”中,高尔泰的文章也被排好版后临时撤下。他后来被限制不准发文章、讲课,再后来去了美国,写了《寻找家园》。徐敬亚早早到了深圳,搞他的《1986:中国现代诗歌流派大展》。他在《燃烧》文中提到那次到兰州参加全国诗歌讨论会,吃牛肉面什么的。我倒是记得,会议结束后我问他,有什么感受?他说,没别的,就是见了这些大家,我更自信啦!嘿!这个家伙。那次可是全国的衮衮诸公都来了呀。此后几十年来我也算关注中国诗歌,印象中,他应该还是中国当代出现过的最有才华的诗歌评论家。现在的十个博士出身的教授绑到一起,也不抵一个徐敬亚。可惜,不知什么缘故,他后来不再写作诗歌评论,也就被人们忘却了。世事无情,头巾气泛滥,淹没了多少抱珠怀玉的才人!三十年后他又冒出来写《燃烧的中国诗歌版图》,才情依旧,锋利依旧,只是,他和这一代文学评论家一样,不再是弄潮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