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鄂温克——乌热尔图、迟子建比较论

2012-08-15 00:52
扬子江评论 2012年4期
关键词:鄂温克族鄂温克萨满

●李 旺

乌热尔图是1980年代(1981,1982,1983)三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鄂温克族作家,在他之前,还没有一个作家如此贯穿性地以鄂温克族为描述对象进行小说写作。之后,也不多见。可以说,不论对于鄂温克族还是对于当代中国文学来说,乌热尔图都是仅有的。直至2005年,迟子建描写鄂温克族生活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发表出版,并获得茅盾文学奖,这一文学格局才发生了变化,鄂温克族才再次浮现于当代文学视野之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对乌热尔图的研究逐渐减少,这和他停止小说创作专注于民族文化的弘扬有关系。从2000年以后研究迟子建的文章有逐年上升趋势,对《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研究也是着力点之一,著述比较多见。但着眼于乌热尔图与迟子建共同书写鄂温克族,进行比较研究的著述则尚未见到。乌热尔图与迟子建属于两代作家,在迟子建开始发表作品的1983年,乌热尔图已经第三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基本确立了他鄂温克族作家的形象。迟子建在全国发生影响大致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特别是2000年以后,其温润、浪漫、忧伤的风格受到广泛认可。个人风格并不相同的两个两代作家,再加上民族、性别等差异因素影响,鄂温克族讲述怎样发生?他和她讲述的同一性与殊异一面是怎样的?对这些问题进行探讨是别有意义的。

鄂温克族当代史与少数民族百年故事

鄂温克族对于乌热尔图和迟子建来说,有不同的意义。乌热尔图是鄂温克族中的一个。对于迟子建来说,鄂温克族是少数民族之一,在她最初的印象中,鄂温克族与鄂伦春族有着同一性:“少年时进山拉烧柴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壮的大树上发现怪异的头像,父亲对我说,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伦春人雕刻上去的。我知道他们是生活在我们山镇周围的少数民族。……在那片辽阔而又寒冷的土地上,人口稀少的他们就像流淌在山中的一股清泉,是那么地充满活力,同时又是那么地寂寞。后来我才知道,当汉族人还没有来到大兴安岭的时候,他们就繁衍生息在那片冻土上了。”①迟子建似乎更熟悉鄂伦春族,她是由鄂伦春记忆引领进入对于鄂温克的讲述的。作家身份意识的差异造成讲述的不同。对于携带着本民族生活记忆的乌热尔图来说,写作的过程意味着民族意识自觉并不断加强的过程。对于有着在鄂温克、鄂伦春族等其他少数民族与汉族聚居地带生活经验的汉族作家迟子建来说,鄂温克与鄂伦春的故事属于童年见闻。当把童年见闻转换成一种叙述的时候,作家借重了记忆中的鄂伦春、鄂温克气息,这种气息应该是氤氲的一团,不像乌热尔图的民族记忆那样清晰可识,更像是听来的故事。

鄂温克族是乌热尔图小说世界中的唯一对象,而对于迟子建来说,鄂温克族讲述是她小说创作道路上的重要一站,但不是唯一。乌热尔图从小说写作转入文化人类学研究,挖掘鄂温克族的历史,探求鄂温克族未来的命运,以一种更为迫切的发声方式,希望引起世界对这个面临危机的民族的关注。迟子建对于鄂温克族的书写,可以说是在书写少数民族命运时作出的个案选择。写出鄂温克族的困境,也就是写出了与鄂温克族处境命运相似的少数民族的困境。如果说乌热尔图是从自己民族遭遇的困境出发,开始了对鄂温克族生存的命运的思索;那么迟子建则是被多种外在因素触动,鄂温克族画家柳芭在走出与回归森林的困惑中离世,澳大利亚土著人进城后的尴尬,都柏林深夜纵情声色的男女,这三者是引发作家思考现代文明后果与人类内心丰饶与否的触媒。②然后调动自己的童年生活经验,以鄂温克族生活为书写对象的写作。所以,迟子建的鄂温克讲述是一种带有隐喻意义的写作,既关乎鄂温克族或鄂伦春族的百年史又不止于此,可以看做是一个与鄂温克、鄂伦春命运相似的少数民族的百年命运故事。

乌热尔图对于鄂温克族的讲述更多地聚焦于当代,特别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文革”和写作时正在经历着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这两个时段,乌热尔图描述了鄂温克人的当代史。迟子建则着眼于鄂温克族的百年历史,讲述鄂温克族生活的辗转变迁,虽然时代是迟子建讲述故事的一个历史依据,但时代内容极为淡化,纪年大多仅充当时间标记。

《一个猎人的恳求》是伤痕文学潮流中讲述少数民族“文革”苦难的典型文本。古杰耶被关进了“群众专政指挥部”,并没收了猎枪。小说没有正面描述古杰耶在群众专政指挥部如何受到专政,只是说妻子埃雅和儿子满迪看到了他身上青紫红肿的伤痕。从小说的叙述中可知,古杰耶在五十年代曾响应政府号召,带领族人下山定居。小说结束时,猎人不止恳求让“文革”远去,还说出了回到山林生活,做一个自由的猎人的愿望。这是小说在“文革”书写之外对于民族政策的反思。《鹿,我的小白鹿呵》则讲述了曾被日本殖民的鄂温克族人在“文革”中遭到清算。严桑的“阿敏”被学习班抓去了,因为他在1949年之前为日本人做苦工,学会了日本话。小说同样没有正面描写严桑的父亲在三个月的学习班里遭受的折磨,只是用严桑的儿童视角点出,学习班里传来吓人的传闻。让年幼的严桑总是联想到日本人的黑牢。严桑和好朋友川鲁要去寻找丢失的小白鹿恰日卡。可爱的恰日卡终于没有找到,父亲也还没有回来。《瞧啊,那片绿叶》中被批斗的拉杰,罪名有三,一是说不好汉语,二是一九四七年向共产党的工作组开枪,三是一九六五年在中苏边境向公社干部开枪。《森林里的梦》也是乌热尔图“文革”书写有代表性的一篇。少数民族的“文革”史为一般“文革”书写所不察,乌热尔图鄂温克书写中的“文革”记忆是独具意义的。

在乌热尔图的鄂温克族当代史书写中,除“文革”记忆外,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鄂温克族自足的狩猎生活遭遇到的困境是另一个重心。《缀着露珠的清晨》、《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沃克和泌利格》、《玛鲁呀,玛鲁》、《悔恨了的慈母》、《在哪儿签上我的名》、《你让我顺水漂流》、《萨满,我们的萨满》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森林的沙漠化、进入城市后鄂温克人性格的变化与对这种变化的自省、萨满的被观看等等,乌热尔图呈现了鄂温克人面对这些问题时的痛苦与追问。

与乌热尔图相比,在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文革”是鄂温克族百年历史命运的一段,并不是讲述的重心。不同于乌热尔图的摹写“文革”场景,迟子建把时代的悲剧化为了个人生命的悲情。伊万和达西的离去以及瓦罗加的离开构成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文革”的主部。小说写到伊万对于造反派的审问气愤至极,咬断了手指,达西被造反派打断了腿。但小说对于伊万、达西和瓦罗加的死更多地讲述他们命运的悲凉色彩。伊万要求自己死后入葬时头朝着额尔古纳河左岸,坟前插上十字架。这表达了他对娜林什卡的怀念。更具幻想色彩的是,在伊万的葬礼上,来了两位穿白衣的姑娘,那是伊万年轻时在山中放过的两只白狐的化身。这种迟子建式的想象让伊万的死变得充满了爱情的哀怨和浪漫的忧伤。被打断腿的达西因为自己再不能打猎而郁郁寡欢,终于自杀身亡。深爱他的杰芙琳娜随即殉情而去。深爱着“我”的瓦罗加也永远离去,他是在护送电影放映员的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熊害为了保护放映员而去世的,这个电影放映员是个在当时风声鹤唳的右派。但瓦罗加以自己的生命换回了电影放映员的安全。但这些事是作为背景存在的,小说更多地凸显了熊与“我”的爱情的神奇关系。由于熊,收获了与拉吉达的爱情,由于熊,失去了与瓦罗加的爱情。迟子建对于熊与鄂温克族的复杂关系以对爱情的反顾讲出。

在迟子建那里,鄂温克族人的历史全部以一个女性的眼光来看待,以一个女性的口吻来讲述。这是在乌热尔图的小说中所不多见的(只有《火》这一篇是以芭莎老奶奶作为叙事人的)。小说这样开始,“我是一个鄂温克族女人”,“我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③。“鄂温克族”与“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陌生性与传奇性通过对民族和身份特殊性的强调凸显出来,一个自外于鄂温克族的讲述者清晰可见。这个自外于鄂温克族的讲述者的清晰可见与乌热尔图的讲述相对比,就很明显。乌热尔图的鄂温克族讲述从来没有在小说文本内部对于民族身份进行明确申明,乌热尔图作为一个鄂温克族讲述者的形象是在小说文本外部确立的,大部分读者通过作家简介。但迟子建的鄂温克讲述如何确立,既要在乌热尔图讲述的基础上又要越过乌热尔图的讲述,同时,一个汉族作家化身为一个少数民族讲述者,不具备先天的身份认同优势。迟子建的讲述强调了民族,这更突显了这种困难。不过,这种自外的讲故事意识使得迟子建获得了一种审视鄂温克族历史的可能与能力。这种可能与能力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把外在的灾祸内化为部族内部的伤痛,这避免了纪实性的场景呈现,过滤掉呼喊式的抒情,获得一种思考的可能。二是以一个经历了鄂温克氏族百年风雨的见证人,一个幸存的女性,实现了亲历者与回顾者的合一。这个幸存的女性把鄂温克族百年来在时代变化中的遭遇浓缩为一种情感的失去。爱情不断失去,像爱情一样真纯的感情不断失去。迟子建把鄂温克百年史讲述为一个个不断失去的故事,林克的离去,尼都萨满对达玛拉的爱情终于离去,拉吉达离去,瓦罗加离去,娜林什卡离去,伊万的爱情离去,达西离去,杰夫琳娜离去,妮浩离去,鲁尼离去,优莲离去;伊莲娜不再拥有爱情,索玛无视爱情。在迟子建的鄂温克族故事中,是爱情和像爱情一样的真情使这个民族获得了存活的能量,而这种爱情消失的已经消失,没有获得的也再也不会获得。这个百年氏族遇到的巨大的困境因失去的故事由此得以显现。

民族志的不同写法

虽然乌热尔图与迟子建在讲述目的、叙事动力有上面所论述的差别。但不论是乌热尔图的系列小说,还是迟子建的长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看做是鄂温克的民族志。但两位作家由于身处时代环境尤其是文学语境的不同,并各自随着文学语境的变迁,个人写作风格也不免变化,这必将影响到他们鄂温克讲述的肌理。

乌热尔图以这样的形象进入读者的视野:“居住在内蒙古大兴安岭一带的鄂温克族,是我国一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人口一万多人的民族,其中一百多人的狩猎部落,还保留着即将解题的原始狩猎经济形态。但是,这个民族却产生了蜚声中外的文学新星。引起了国内外我文坛的重视。他,就是年方三十二岁的乌热尔图同志。”④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与其说是乌热尔图进入了当代中国文学和读者的视野,不如说是鄂温克族进入了当代中国文学和读者的视野。鄂温克族与乌热尔图的小说彼此倚重,共同构造出独特的鄂温克族形象与乌热尔图的作家形象。“可以说,他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自学成才的我国第一代鄂温克族作家,他的作品为鄂温克族文学增添了光彩。同时也为繁荣我国多民族的社会主义文学作出了贡献。”⑤这篇文章可以说是第一次建立起了乌热尔图的作家形象。“他通过文学作品揭示了这个仅有一百余人的国内唯一的鄂温克族狩猎部落的生产方式、社会结构、宗教信仰、风土人情和独特的民族心理素质,……使这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鄂温克族有了自己成熟的鄂温克族文学,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⑥在1980年他与人合作出版的中篇儿童文学故事集《森林骄子——鄂温克族的故事》获得全国少年儿童优秀读物二等奖,原名涂绍民的他正式启用乌热尔图这个名字。乌热尔图是鄂温克语,意思是“森林的儿子”。“森林的儿子”,“森林骄子”,“鄂温克族的故事”,作家身份与民族认同之间的紧密的颙和关系,从最初的受到全国关注的那一刻起,就明确地建立起来。

乌热尔图初被当代中国文学熟悉的时候,是作为民族文学在“新时期”繁荣的个案被确认的,这为评论界所认定,也被作家本人所认同。1981年乌热尔图进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习。1980年代的北京,给乌热尔图的写作带了巨大的变化。在一次访谈中,陈建功提到了北京文化圈和作为北京文化圈核心成员的乌热尔图:“不管是一个地区也好,一个国家也好,有一两个核心的批评家真是太重要了。李陀就堪称我们这个‘圈子’的核心批评家。活跃在他身边主要有郑万隆、张承志、乌热尔图和我。后来又有阿城、苏炜、何志云、史铁生等等,李陀还不光联系文学界,他和电影界、美术界、音乐界都有广泛的联系,因此我们不光参与文学界的事,还掺和其他文艺界别的事,比如我们曾经为瞿小松创作的交响乐捧场,也曾经给张艺谋的新电影助威,后来海外的李欧梵、聂华苓等人也联系上了,视野就更加开阔了。在京城形成了一个很好的文学氛围。……比如说阿城的《棋王》就是他在我们的饭桌上讲述的故事,后来催促他写出来的。郑万隆的《老棒子酒馆》当时也引起我们广泛的讨论。张承志从西北带回来的幻灯片,也在我们聚会时演示过,因此我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酝酿《心灵史》的写作了。”⑦在这个圈子活动的乌热尔图无疑受到了影响。他也被指认为一个“寻根”文学作家。这不仅导致他作家身份的变迁,他的民族志在这一时刻发生了改变。《你让我顺水漂流》(出版于1996年,大都写于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期)集子中的小说和《七叉犄角的公鹿》(结集于1985年,代表性作品完成于1983年之前)集子里的小说显然不同。文体实验和民族历史混融是这一时期的风格,在笔者看来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雪》了。这不仅是乌热尔图小说创作中实验性很强的文本,就是放置于当时的“寻根”文本中也是不多见的。第一人称叙述,第三人称叙述,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彼此缠绕。申肯大叔的自叙,伦布列的自叙,伦布列和多新戈的对话,申肯大叔与伦布列的对话。鄂温克族的民族禁忌与图腾崇拜以及民族历史在一种纷繁的叙述新形式中发生。《七叉犄角的公鹿》和《雪》,乌热尔图同样是写鄂温克族,同样是通过写鹿来写鄂温克族,二者的差别很大。《七叉犄角的公鹿》对于鹿强大的生命力和森林多姿多彩的描绘,宛然一阕明媚矫健的歌。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当代中国文学中鄂温克族形象的范本。但《雪》通过鹿来写出的鄂温克族生存史,远比《七叉犄角的公鹿》中驳杂和丰富。那支鹿母歌:“我的孩子,记下吧,两条腿的人呐,让我的眼流泪。两条腿的人呐,让我的心淌血。”⑧呈现的鄂温克族生活就不再是世外桃源式的美好,而是展现了鄂温克族人对自身生存状态的严峻思考和对鹿的复杂感情。乌热尔图对于本民族生存面相的挖掘,又以当时的“先锋”手法写出,是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化热与文体实验的文学环境的产物。

乌热尔图的民族志是随着文学环境的脉络来进行的,迟子建的民族志写法是在她自己的文学写作脉络中进行的。迟子建是当代中国作家中少有的从创作之初就描写过少数民族的汉族作家之一。她的第一部长篇《树下》,骑白马的鄂伦春少年是孤寂而失落的汉族少女七斗最灿烂的梦想。在这篇小说中,鄂伦春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的化身,上海知青成美娣的箱子失盗,当所有人都怀疑是鄂伦春人所为时,七斗坚决否认了这一点。在汉族少女七斗的惨淡生涯中,鄂温克族的自由自在是一份不可企及的希冀:

马队的尾部迅速过来了,最后一匹马是小白马。因为年轻,它的步子颠来颠去的,一点都不稳当。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个年轻的鄂伦春小伙子,他的嘴里打着口哨,七斗觉得他太自在了。小白马在经过七斗身边时将两只前蹄重重地蹬了一下,然后它钩住前腿仰头嘶鸣了一声,小伙子在马背上突然发现了七斗。七斗穿着一件水粉色的花褂子站在夕阳的路边,两条辫子背在脑后,宽宽的额头显出她的任性和稳定,就像上帝踢予牧羊人的天使一样。⑨

暮色越来越显得亲切温和,虽然还没有星星出来,但远山却仿佛跳跃着无数亮光,七斗惊异了一会,才明白是因为自己流泪的原因马队过去了,就连它们荡起的灰尘也平息了,也许明天的清晨有耳朵尖的人会说:“昨天傍晚鄂伦春的马队过去了。”也许还会有人说,他们背着猎枪又去另外一片树丛围猎野兽去了。但是,谁能知道他们今年穿着什么衣服?谁能知道他们当中有说汉语的?谁能知道鄂伦春人的肉干是什么滋味的?不会有人知道的,除了七斗之外。⑩

在迟子建的小说中,鄂伦春族是被她描写次数最多的少数民族,正如前述,这可能是她最为熟悉的少数民族。在《伪满洲国》中,迟子建又一次写到鄂伦春族。小说以紫环的目光描叙了鄂伦春族女性的高超技艺,那些有着各种花鸟图案的桦皮篓就是她们的劳动成果。紫环的儿子除岁总是用手捏碎那些花瓣和鸟喙,这可能导致了除岁的大病。鄂伦春萨满为除岁叫魂时的场景充满神秘色彩,这个鄂伦春萨满不仅享受了紫环的好饭菜,而且还牵走了紫环家的一匹好马作为酬劳。这个鄂伦春萨满具有神秘气息也不乏世俗味道。通过《树下》和《伪满洲国》两部小说,可以发现在迟子建最初描写鄂伦春族的小说中,对于鄂伦春族以及对于少数民族书写大致有两种方式。一是表现出想象的态度,比如《树下》,最令七斗倾心的鄂伦春族小伙子,从与七斗相识直至他遭遇熊害离世,他从未与七斗的生活发生交集。鄂温克族只是作为想象来存在的。另一类是把鄂伦春的生活作为一种独特风俗来表现,比如《伪满洲国》,叙事者与小说中的人物视角和态度同一,紫环眼中的鄂伦春就是小说对鄂伦春呈现的全部。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这两种书写方式都隐去不见,以一种新的、介绍加评述的方式进行。这种方式既有对民族性格、习惯、风俗的讲述与展现,又有一种审视的目光存在。比如对鄂温克族的民族戒律进行的反思:“如果说闪电化成了利箭,因为附着氏族那陈旧的规矩,已经锈迹斑斑。面对这样的一支箭,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枯萎和疯癫就是自然的了。”⑪当“我”看到达西吃肝脏的时候,以“我”的目光进行了评价:“我吃生肉,但不喜欢吃动物的内脏,因为我觉得那些脏器都是储血的容器,吃它们等于是在吸血。”⑫迟子建以鄂温克讲述为中心的写作,既不同于乌热尔图,也改变了她之前少数民族书写时的面貌。

互文性写作中的鄂温克

乌热尔图之后,当代中国作家再没有谁因写鄂温克人而受到瞩目。迟子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现状。当代中国文学中的鄂温克族是在乌热尔图与迟子建一前一后的讲述中确立的。作为前辈作家,乌热尔图显然是迟子建在写作中绕不过去的。迟子建提到,在她准备去看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现状的时候,她拜访了乌热尔图。“我的第一站是海拉尔,事先通过韩少功的联系,在那里得以看到多年不见的鄂温克族著名小说家乌热尔图。他淡出文坛,在偏远一隅,做着文化史学的研究,孤寂而祥和。我同他谈了一些我的想法,他鼓励我下去多看一看。”⑬1993年之前乌热尔图的小说和2005年迟子建完成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在书写鄂温克方面遥相呼应,两位作家的写作构成了某种互文性。由于乌热尔图的鄂温克族书写已经为当代中国文学的读者所接受,并且他的鄂温克族身份更是加强了这种被人信服的因素。这对于后来者的迟子建是不是会形成某种写作上的潜在的规定性?而作为一个具有近三十年写作经验的作家来说,迟子建的写作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成熟的可识别性,迟子建如何在乌热尔图的影响下和自己风格的延伸中进行鄂温克族的书写?在乌热尔图和迟子建被当代中国文学认可与接受的鄂温克族书写中,鄂温克族形象是被固化还是丰富?

第一,乌热尔图与迟子建都采用了以汉语拼写鄂温克语标志鄂温克族特点这种方式。乌力楞,新玛楞,阿敏,萨满(乌热尔图最初写作萨曼,《瞧啊,那片绿叶》),玛鲁神,乌娜吉,雅炮安、康苦斯、安达克等,虽然是汉语,但事物的命名方式和名称的迥异与汉族的不同还是可以体现出来。鄂温克族形象在当代中国文学中的确立,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虽然乌热尔图与迟子建的写作有时间先后之别,又分属不同的民族,但以汉语写作的方式却是相同的,这决定了两位作家在解答如何让鄂温克书写进入汉语文学世界这一问题时采取同样的方法。于是,鄂温克形象以鄂温克语为媒介而建立。第二,在描述鄂温克族与汉族的关系,鄂温克族人对鹿的感情这两个方面,迟子建可能受到了乌热尔图的影响。这种影响可以从情节设置的相似性来证明。

在乌热尔图的小说中,鄂温克族与汉族之间有隔膜也有理解。《森林里的歌声》中敦杜与延妮娜失去了孩子,敦杜捡回了汉族女婴,小说描写了延妮娜对于丈夫这种做法的极端蔑视和对于女婴的仇恨,但延妮娜终于把这个女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女儿。美丽能干的乌娜吉成为敦杜与延妮娜的挚爱。在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有一个与《森林里的歌声》很类似的情节。忧伤的拉吉米从马厩中捡回了汉族女婴,把她叫做马伊堪。孤独的拉吉米终生都在担心山外的汉人来与马伊堪相认,并不许马伊堪出嫁,以致酿成悲剧。(不论是《森林里的歌声》还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拉吉米收养马伊堪的故事都颇有上世纪五十年代高缨《达吉和她的父亲》的影子。以女儿与父亲的相离相认的纠葛隐喻民族身份认同的困境是值得探讨的。)

在乌热尔图的《老人与孩子》中,老人对鹿的等待一往情深。但他又精通鹿哨技艺,鹿哨是捕杀鹿的手段之一。鹿哨的声音让猎人把孩子当做了小鹿。在《越过克波河》中,蒙克渴望做个打猎的英雄,每一只鹿都要归于他的抢下,然而,身穿鹿皮上衣的他却被卡布坎的猎枪击中。《你让我顺水漂流》中,猎鹿心切的新玛楞“我”听到了鹿的叫声,以为是发情的公鹿,而猎枪击中的却是右手攥着的叫鹿筒、左手还没松开鹿角的卡布让老爹。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也发生了这样猎鹿伤人的悲剧一幕。维克特打死了安道尔,他们是亲兄弟。安道尔也是伪装成野鹿并吹叫鹿筒。

迟子建小说与乌热尔图小说在情节上的相似性,可以看做是乌热尔图的小说在鄂温克书写方面已经构成了一种传统,具有与汉语拼写鄂温克语一样的标识性功能。但如果这种标识性的情节不断重复,鄂温克形象在书写中被固化与单一化的倾向很难避免。

对鄂温克族萨满的书写是乌热尔图与迟子建的小说中都很重要的部分,但二者的书写重心并不一样。在乌热尔图那里,萨满遭遇的困境主要是由于鄂温克族人的生存方式日益受到威胁。《你让我顺水漂流》中的卡道布老爹是部落最后一个萨满,面对着已经找不到猎营地和猎物的部族生存现状,卡道布老爹选择死去。《萨满,我们的萨满》达老非萨满不满于给外来的游客做表演,更不满于萨满的活动被外来观光者当做一种表演。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书写中,萨满书写是最为丰富的部分。尼都萨满为情所困,郁郁而终,妮浩的萨满生涯则是一个献身者不断牺牲的过程。小说描写了尼都萨满和妮浩治病救人不乏神力,但拯救是与失去成正比的,一个生命的获得拯救意味着另一个生命的永远离去,并且这些生命是萨满最挚爱的那一个。拯救与失去的对应的无一幸免让整部小说弥漫着庄严的悲剧色彩。迟子建以这样的书写方式,剥离了萨满的神秘性,而赋予了他/她崇高的神性。

结语

迄今为止,乌热尔图与迟子建是塑造了当代中国文学中最广为人知的鄂温克族形象的两位作家。乌热尔图写出了鄂温克族的当代史,迟子建则完成了对鄂温克族百年故事的反顾。他们的鄂温克书写,构筑了当代中国文学读者对于鄂温克族民族性格、民族文化等方面的认识。但也存在着缺陷,即为了鄂温克书写的被识别,以一些固定的细节、情节对民族特性加以强化和简化描写。这些缺陷造成了鄂温克书写中的无差别性。乌热尔图与迟子建在与文学环境和自身写作风格的协调中书写鄂温克,延展出对于同一书写对象的不同格局,这种不同格局可以称作乌热尔图的鄂温克与迟子建的鄂温克。如果出现更多的鄂温克书写,鄂温克形象的丰富性才有可能。

【注释】

①②③⑪⑫⑬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年 12 月1版,2008年11月第2版,2009年8月第6次印刷,第252页、第253-255页、第252页、第90页、第42页、第255页。

④⑤奎曾:《鄂温克族的文学新星——乌热尔图》,《中国民族》1984年第9期。

⑥奎曾:《内蒙古举行乌热尔图作品讨论会》,《民族文学研究》1985年第3期。

⑦陈建功、陈华积、白亮:《陈建功与新时期文学》,《南方文坛》2009年第2期。

⑧乌热尔图:《雪》,《你让我顺水漂流》,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60页。

⑨⑩迟子建:《树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2页、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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