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红玉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鲁迅的人生哲学
——《野草》*
巩红玉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野草》是鲁迅用心灵铸就的诗篇,是其感情与艺术的完美结合。从《野草》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20年代中期的苦闷、彷徨;发见其生命中的孤独、虚无、焦虑、矛盾、希望;也能悟出他对人生的深刻思想和特立独行的生命观。
鲁迅;生命意识;道德意识
思想是一本书的灵魂,更是一个人的灵魂。1927年,鲁迅《野草》出版,除《题辞》外23篇散文诗,薄薄的一本书,受到了中外学者的极大关注和世人研读的兴趣。无疑,在于它深刻的思想。
《野草》体现了鲁迅思想的复杂性,是鲁迅唯一直接抒写“自我”,直窥“内宇宙”的散文诗集。书中文章写于1924年至1926年,此为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也是鲁迅一生中最矛盾、彷徨的时期。
上世纪20年代中期,“五四”新文学运动高潮已过,人们由兴奋的呐喊转入苦闷的彷徨,鲁迅也不例外。此时,鲁迅与其向来亲善的二弟周作人失和,心灵受到巨大创痛;与早年反封建斗争中并肩作战的友人疏离、与北大同仁陈西滢等的文字交锋,使他疲惫、苦痛;与许广平的交往、恋爱,使他备受讥讽、打击。这一切,足以使他情绪暗淡,痛苦彷徨,遂凝结成了《野草》诗篇,我们也就凭着这《野草》,看到了一个孤独的鲁迅、苦闷的鲁迅,同时也是战斗的鲁迅。
鲁迅的思想是复杂的,《野草》中表现出的生命意识也是复杂的:虚无、孤独、焦虑、落寞、生、死、希望等等。
关于鲁迅的虚无感,从《野草》中的《好的故事》、《影的告别》、《过客》里不难寻出踪迹。“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合;刚一融合,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①鲁迅在这里所要探寻的是人艰难的人生追求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的?人生在世,奔忙不息,到底有什么意义?“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愿意这样,朋友——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②很显然,这里“影”的告别,“影”的沉没,潜藏着鲁迅内心深处的虚无感。鲁迅敏感于自己所处的社会黑暗、死寂,也一再作着反抗的努力,然而,面对惶惑的生命存在本身,鲁迅深信自己将既不容于黑暗,也不容于光明,“我将面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在社会上“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孤独、绝望,是彻彻底底的虚无。《过客》中的翁、客对话,更是表现了“客”(鲁迅)的苦闷、虚无。“客”不知自己是谁,怎么称呼,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道自己从记得的时候起,就是一个人走,就这么走,就只得走。“走”其实是被逼的,能“走”到哪儿时虚无的,谁也不知道。
《野草》是鲁迅孤独、苦闷的全面展现。全集23篇,几乎都隐含了作者的苦恼。《秋夜》中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影的告别》中将沉没于黑暗与光明里的影子;《求乞者》中得不到布施的求乞者;《复仇》中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的复仇者;《雪》中独自坐着的雪人;《风筝》中时常后悔、想求得宽恕的“我”;《过客》中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到何处去、只是不停地走着的“过客”;《死火》中将要烧光的死火;《颓败线的颤动》中垂老的女人;《这样的战士》中走进无物之阵的战士;《腊叶》中假设被摘下来夹在书里的斑驳的枫叶……鲁迅于《野草》中孤独地体味着苦闷,艰难地守护着自己的虚空。
在《野草》中,我们还能感受到鲁迅对生与死的思考。
作为鲁迅最具个性化的作品,《野草》显示了他对人存在意义的拷问。这种拷问,源自于深刻的焦虑不安、虚无惶惑。“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③“影”为作者自况,其在寻求时表现出了虚空与阴暗之心。面对惶惑的生命存在本身,“影”不乐意天堂,不乐意地狱,不乐意黄金世界,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宁愿在黑暗里沉没。生,于“我”只是虚无,带给“我”的只有苦闷。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大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④生是短暂的,死是必然的、永恒的,死亡证明生命曾经存在过,因而,鲁迅对死亡有大欢喜,因为在他看来,死亡并非生命的丧失,而是生命的充实。
《野草》的死亡意识体现出了鲁迅的生命忧患意识。《野草》有着浓厚的悲剧色彩,这正是鲁迅强烈感受到个体生命难以自救而无奈:“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结冰,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⑤这就是当时的社会现实,个体生命与社会互为对立,“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⑥这让我们感受到了发自鲁迅内心深处的与社会的彻底不融合和绝望。
《野草》中的很多篇章,都反映了鲁迅在“五四”落潮后的落寞情绪。他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这样说过:“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同时又回忆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⑦社会的巨大变化,尤其是新文化阵营中同仁的分化,鲁迅变得异常孤独,倍感寂寞,《影的告别》、《希望》、《墓碣文》包括《题辞》都表现了他的这种心绪。《题辞》开头就说“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墓碣文》一开始也是“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希望》的第一句直截了当“我的心分外地寂寞。”《影的告别》更是通篇只有鲁迅自己的影。鲁迅在1925年3月18日写给许广平的信中也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⑧
当然,鲁迅就是鲁迅,面对孤独并深感虚无、焦虑,仍然坚信“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⑨因为他知道,作为青年的导师,自己不能绝望,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他也明确表示“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⑩所以,他在《希望》中努力表达自己的信念和追求“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是悲凉飘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⑪鲁迅顽强地反抗绝望,希望绝望是虚妄的。从整部《野草》来看,鲁迅虽然时时空虚,时感孤独、苦闷、虚无甚至绝望,但内心里又时时潜存着希望:《影的告别》中的“影”,处在黑暗与光明之间,黑暗会吞并他,光明会使他消失,可即便如此,“影”也不愿意进去所谓的将来的黄金世界,而是选择了独自远行,与黑暗作顽强的斗争。正如鲁迅1926年8月将去厦门大学任教之前在北京女师大发表的告别讲演说的那样:“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会永久。……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秋夜》中落尽了叶子的枣树,单剩干子,似乎是可怜了,满含痛苦、绝望了,但它“脱了当初满树的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睒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天空不安了,月亮躲走了,枣树“一无所有的干子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⑫枣树的坚韧,无如说是鲁迅的坚定,含着对人生的极大希望。
虚无、孤独、落寞、焦虑、希望等生命意识并非《野草》思想的全部,其中还包含了作者的道德意识。研读《野草》,可从其中的一些篇章看出鲁迅那时期还处于情感追求与道德追求的两难困境。
《颓败线的颤动》叙述的是一个老妇人遭受屈辱奋起反抗的故事,而隐含的却是与老妇人有类似经历的作者内心的愤怒与痛苦。老妇人的“颤动”情绪是在爱与恨发生激烈矛盾斗争时的表现,可视作是一个热烈的爱人们而反抗性也极强的人,在遭遇了象这个老妇人的待遇的时候产生的情绪。孙玉石认为该文“传达的主要是作者作为一个先驱者所经历的一种心灵深处的极端痛苦的情绪和愤怒抗议的精神,即对于自己用鲜血养育的青年一代忘恩负义的道德恶行的复仇。”⑬
《影的告别》中,“影”,无疑是鲁迅自喻,而“告别”,跟谁“告别”?如何“告别”?从其情感经历来揣摩,或许是作者希望与母亲安排的妻子朱安“告别”?或许是在作内心的挣扎,要与相知相爱的许广平“告别”?鲁迅与朱安在母亲与亲友的几乎是强行安排下结为夫妻,婚后第三天鲁迅便离了家,从此,两人之间只是维持着形式上的夫妻关系,“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⑭正是这样的境况,使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由志同道合而相爱了。但鲁迅深知自己的身份、境遇,不便与许广平发展感情,所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料,鲁迅越是隐忍越是受到流言攻击,终于,在1927年1月11日大胆对许广平说出了“我可以爱!”由此,两人踏上了爱的旅程。其实,由两人频繁通信开始,一年多的时间里,两人的心逐渐逐渐靠在了一起,但鲁迅总是“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⑮《影的告别》中也似乎表达了他这种矛盾心态,爱与道德两难,无奈,只好化为“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⑯
从《墓碣文》中,我们更可见出鲁迅深处道德情感的矛盾中。“我”的自我毁灭,似乎表明了鲁迅宁愿以毁灭自我来负道义上的责任。鲁迅为什么时时感到矛盾、自责呢?一为朱安,一为许广平。他不能给她们任何一个以安稳的家,安稳的爱。他与朱安是夫妻,有一个家,却仅限于名义上的,他不爱她,两人连话都很少说,她却永远守着他,为他操持家务、奉养老母,他对她有一种负疚感甚至是负罪感;而对许广平,他们是相爱的,许广平也为他付出了很多,可他却给不了她一个名分,可以想见,他对许广平一定满含歉疚,“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⑰因此,《墓碣文》中“我”的死,也许是作者自我道德的实现。
《野草》作为鲁迅的哲学,蕴含了作者对世事无常,人生悲苦的感慨。“这是由他的暗淡的情绪和受苦的感情所组成的潜意识超现实世界的文学结晶。”⑱为此,“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⑲
注释:
①鲁迅.野草·好的故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28~29.
②鲁迅.野草·影的告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7~8.
③鲁迅.野草·影的告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7.
④鲁迅.野草·题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1~2.
⑤鲁迅.野草·死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38.
⑥鲁迅.野草·墓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45.
⑦转引自鲁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2.
⑧鲁迅.景宋.两地书全编[C].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P399.
⑨鲁迅.野草·希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20.
⑩转引自鲁迅.野草·希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21.
⑪鲁迅.野草·希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19~20.
⑫鲁迅.野草·秋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4~5.
⑬孙玉石.现实的哲学(连载九)——鲁迅<野草>研究[J].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9期P45.
⑭陈漱渝.名家鲁迅[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7年版,P98.
⑮鲁迅.景宋.两地书全编[C].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P329.
⑯鲁迅.野草·影的告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7.
⑰鲁迅.野草·题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1.
⑱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版,P201.
⑲鲁迅.野草·题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1.
[1]鲁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金隐铭.鲁迅杂文精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3]鲁迅.景宋.两地书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399.
[4]孙玉石.现实的哲学(连载九)——鲁迅<野草>研究[J].鲁迅研究月刊,1996,(9).
[5]陈漱渝.名家鲁迅[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7.
[6]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长沙:岳麓书社,1999.
[7]鲁迅《线装经典》编委会.鲁迅经典文集[C].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薛玲)
Abstract:Weeds is a work that Lu Xun wrote in mind,a perfect combination of feeling and art.In Weeds,we can feel the anguish and hesitation of Lu Xun in the mid-1920s,and see the solitude,nothingness,anxiety,conflicts and hope in his life and also realize his profound thinking and his maverick view of life.
Key words:Lu Xun,life awareness, moral consciousness
Lu Xun’s Philosophy of Life:Weeds
GONG Hong-y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Yunnan,650500)
I210·4
A
1009-4814(2012)02-0069-04
2012-04-06
巩红玉(1966-),女,青海乐都人,云南师范大学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