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宏 刘媛媛[太原大学外语师范学院, 太原 030012]
作 者:王宏,硕士,太原大学外语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刘媛媛,太原大学外语师范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上海作为国际性的大都市,每个人都有其独特解读的方式,如陈丹燕的女性化,易中天的精致化。那么,在作家王安忆笔下又呈现出什么形态呢?在《富萍》《启蒙时代》《长恨歌》中我们初步领略了上海的风姿,到了具有红楼余韵的《天香》,王安忆更是大手笔地上溯明朝梳理上海历史,创造出一部泱泱“上海志”。本文试图对《天香》做深入地“地域性解读”,领略王安忆眼中上海的过去和现在,透视女性魅力,以加快上海构筑“性别友好型”城市的步伐。
上海历史悠久。查《上海地方志》,上海陆地形成于地质史的近期(六千多年前)。其后两千年,交替属吴、越治下。东汉建安二十四年(219),东吴名将陆逊曾被封为华亭侯,正史上第一次出现“华亭”,这也被视作上海地方史的开端。而以“上海”冠名,则要晚到南宋咸淳三年(1267)。及至明朝,上海开始进入它的快速发展期。明永乐年间的“江浦合流”,解决了吴淞江长期淤积、通航不畅的问题,使得上海在弘治年间(1488—1505),已是“人物之盛、财赋之多,益可当江北数郡,蔚然为东南名邑”。
王安忆正是截取了明朝一段,借申家的变幻沉浮细述上海的人情风物史。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迥异于现代大都市的“田园”上海——明朝时的上海人并不热衷于做官,而是保持着闲逸之风,希望守住一份心灵的清静。同时,一反“尊儒轻商”的风气,对经商并没有太多非议,难怪最后会发展成为鲁迅评价的“钱的帮闲”的上海。
申家园林一派天真,以桃林为源自然形成,少了几份官家的堂皇富贵,倒是多了几份商人的玲珑瑰丽。于是,自然而然也便有了申家父子在参观完繁华气派的彭家愉园后的一番评价,“彭家儿子到底做官久了,修的园子自然就有了官气,无限的排场——天上人间,君臣父子,儒释道,风雅颂,面面俱到,气势凛然,让人觉得屈抑得很。”而“园子的本意是怡人性情”。这些话虽不无醋意,却透露出申家人的本性:崇尚闲适,不愿为官。安于桃源,安于田园。这倒好,最终成全了如今的上海特产——水蜜桃。
生活在申家园林中的人们,除了大家子必有的婚丧嫁娶外,虽各有所忙,又集体在忙。从园子里的大型设市,到申柯海的墨厂,再到阿潜的养蚕,真可谓是“天上人间,雅有雅的风致,俗有俗的别致”。于是,放眼申家,相对而出的申家兄弟,儒世由做官而归隐,明世借丁忧回家而终未出仕。镇海持重向上,却遁足佛门;柯海秀外慧中,更热衷于玩乐。阿,酷似父亲的老成持重,却因偶然机缘,心仪于民间的赵伙计,开了间“亨菽”豆腐店;阿潜呢,生性腼腆,因大婶母小绸的娇纵,更是远离尘世宦海,年长后又与优伶同行三年,颇是感受了民间之风。正如小绸所言,“申家人都是一种人,无邪、无忧、无虑,因此而无赖”。
细细探究,这实际上缘于以申家人为代表的上海人的价值观。何为市井?借柯海的话“,市井是在朝野之间,人多以为既无王者亦无奇者,依我看,则又有王气又有奇气,因是上通下达贯穿形成”。何为市井小民?“一代代盛世王朝的遗子遗孙”。因此“,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以一己之力而衣食,何有贵贱之分?”很自然,他们会在园子里设市沽货,柯海开布肆、镇海设书铺、仆人摆肉摊,尽情淘气。就连大门不迈的女人们也忍不住加入胡闹,小绸卖药、荞麦三人卖馒头。最终,阿走出家门在街头开了家豆腐店。自家不怪,他人亦不怪。
走出申家园林,遭遇的也是差不多的情景。钱家来自民间,宅子壮阔人粗豪;徐家家世渊源,宅子虽深邃人已走入街市。即便是官场,也是亦官亦商充斥。如徐光启的最初谈红薯,最终种红薯,既给凋敝的天香园带来了生机,也使自己官非官、民非民,具有“镇定自若的风范”。
可以看出,上海人自明朝以来,就不是特别“尊儒轻商”,反是“商官同重”,甚至是“官轻商重”。所以,近代会发展成为“通商口岸”,现代则发展成为“帮闲”的上海。
明朝时的上海,尽管是最著名的船舶司,但总体来说还是传统的自足自给的农业经济,生活在上海的人们还保持着农业社会的诸多习惯,比如养蚕、种树等。天香园里的男女们,与普通饮食男女一样,也陶醉于这些日常乐事,而且他们更能从“野俗”中寻找出“雅致”,开创了现今上海人精致的先河:雅俗共存,野中有文,文中有野。
实际上,雅致与野俗看似相对立,实则相反相成。在申家,既有制墨的雅,也有养蚕的俗;既有香云海的雅,也有市井沽货的俗,而且“都是惊人的别致”。雅中含俗,俗中透雅。即便是看似野俗的钱家,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雅致,就像钱老太爷“猪油渣清炒豆腐渣”般的大开大合。同时,相比于贵宦人家浅显的雅致,清雅更深藏在市井民间。上海既有各种各样别致的园子,也有串联其间的俗之又俗的街市,“上海的清雅就是杂在这谷世里面,沸反盈天的”。
在纳妾生子上,申家父子两代也有着如出一辙的“野俗审美观”。先是父亲申明世因喜欢荞麦的“一派天籁模样”,而退而求其次,娶了虽“单薄细巧,也还天真”的菜农家的女儿小桃作小妾。后是儿子申柯海,因为接连失意于小绸和闵,干脆效仿自己的父亲娶了一个农家女子落苏。粗疏开朗、憨态可掬的落苏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偏偏有仓颉造字之能,更具有可贵的“国风”气派:朴讷耿苏。虽然申明世与小桃成婚后,生出的阿奎不伦不类,但申柯海与落苏生出的儿子阿却是难得的奇人:大雅大俗。人如其字,被张老爷评价为“圆大饱满”“,结实敦厚”,极富“人间气”。
说到天香园里的绣,更是来自于野俗,经过一番精致的雅化后,又重新回归野俗。因为感情无寄托,闵重拾自己从小就娴熟的绣活,给天香园带来了绝妙的绣艺。冰雪聪明的小绸又为这绝佳的绣技注入了书香诗心,使其趋向雅致。精于绘画的希昭又把绣作为画来刻意经营,最终形成了闻名天下的天香园绣。面对天香园绣将要重新回归民间的大势,希昭道出,“莫小看草莽民间,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能手,只是不自知,所以自生自灭,往往湮没无迹,不知所终。”是啊,野俗之中蕴藏了无尽的生命力,多少的雅来自于俗,而最终多少的雅又将回归于俗。
无论申家父子的纳妾生子,还是天香园绣的诞生,既发自于偶然,也发自于必然。这既与万事万物总的发展趋势有关,也与当时的上海风尚有关,更与申家具体的情势相关。在外界纷纷泥古,如前后七子或拟先秦或拟唐宋。上海却流行着“崇尚今人”的风气,“书画历来崇古,却也要通今才是”。唐寅画作当时当地盛行异常。香光居士更是教训前来求教的阿潜,“古不古还需看造化”。因此风尚,人们大多认为物用与美用不可分,“丝线绫罗,可为衣被,衣被天下;亦可自为文华,华盖天下。都可谓之物用,而且一用生一用,近用生远用;近用于生计日常,无用于陶冶教化,至远则用于道。”野俗与雅致形影相随,不离不弃。
申家人呢,“说到底,申家谈不上什么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家,它只是一个在渊源、家谱、根基上都遑论深厚的士绅之族,有的只是‘余裕’二字。然而,上海的世俗性所落脚的就在这‘余裕’,据此它才可以通古与今、雅与俗、贵与贱、上流与民间,向上成为古、雅、贵、上流的借道,向下吸收今、俗、贱、民间的‘蛮横得很’的气数”。
在王安忆眼里,上海是女性的,它深藏的韵味只有女性才能领略,它流淌的正直只有女性才能把握。在《天香》中,无论是由田园而帮闲,还是野俗中的雅致,都蕴藏着深深的女性特质潜流——柔中有刚,刚中带柔。看似讲述申家男人的故事,实则是申家女人的故事,男人们不过提供了一个似浓实淡的底色。正因为这样,闵老爹在逛了一遭天香园感觉气数已尽,陡然看到满阁女子花团锦簇忙着绣活,“荒凉忽地烟消云散,回到热气腾腾的人间”。可以说,女人是申家的物质和精神支柱,即便是申家的男人们也或多或少带有女性特质。
[1]赵昌平.天香·史感·诗境[J].文汇报.2011-5-3.
[2]胡晓.写回去与写上来——评王安忆长篇小说《天香》[J].文学报,2011-7-8.
[3]张诚若.小说家自己的命运——读王安忆《天香》[J].上海文化,2011(4).
[4]白吉尔,王菊,赵念国.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
[5]王安忆.启蒙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