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薇[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州 510641]
作 者:屈薇,硕士,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17世纪英国诗人安德鲁·马维尔是诗作为数不多的玄学派诗人之一。他的诗作风格被冠以“非国教的桂冠诗人”和“描写花草的桂冠诗人”①,而他本人也被戏称为“主要的次要诗人”。②尽管公众对马维尔诗作的价值褒贬不一,但对于他的几首脍炙人口的讽刺诗和抒情诗,大多数人是持肯定态度的。例如《百慕大》一诗,评论家通常认为其中体现了伟大的希腊传统和基督教思想。事实上,在该诗中,马维尔通过对《圣经》中伊甸园的向往表现了对上帝的虔诚,并巧妙地使用《圣经》典故来表现他的清教思想。此外,他还将百慕大群岛(新世界)看做一个天堂似的花园,这暗示了他将对世俗社会的放弃和怀疑,诉诸于一种精神依托及对理想中乐园的求索。
通常认为《百慕大》一诗写于1653年之后。1653年7月,马维尔作为家庭教师住进克伦威尔的守卫约翰·奥克森布里奇家,从他那里得知百慕大群岛,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生对这样一个乐园似的岛屿的向往。③诗歌在第一部分(1-4行)就展现出一幅清教徒驾一叶扁舟,在海洋深处寻求乐园的图画。接着,通过风儿倾听到的“这样的歌”描述出他们到达百慕大并不是在计划之中,而是“他(上帝)引领我们穿过水的迷宫/踏上这未知的小岛”(6-7行)。这不为人知的岛屿是在上帝的庇佑下发现的,它难道“不比我们自己的家园更亲切?”(8行)通过这短短的几句诗行,诗人就提供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并告诉读者他们是忍受着海上恶劣的条件,历尽千辛万苦来到理想中的乐园,而上帝的庇佑贯穿于整首诗歌中。
从诗歌中所描述的旅行我们可以看出,马维尔诗中的“我们”一行人的百慕大之旅跟《圣经》中的以色列人出埃及寻找迦南地有很多相似之处。在《出埃及记》中,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过红海,穿埃及,来到西奈的旷野。耶和华在西奈山通过摩西跟以色列人制定条例并立约。作为交换,他给予以色列人迦南地。而在《百慕大》中,清教徒由上帝带领,穿过大西洋上“水的迷宫”,正如以色列人穿过红海和旷野最终到达迦南地一样。当马维尔写到清教徒摆脱迫害重获新生时,他向我们展示了《圣经》中所提到的同一个主题。他在诗中描述到:这些清教难民“远离风暴,远离普里拉特的咆哮”(12行),被上帝带到“长满绿草的地方”(11行),就像以色列人一样。
该诗中用到的另一个典故就是《圣经》中的的伊甸园。诗中对植物、水果以及动物的描写暗示了岛上的繁荣与和谐正如伊甸园一样,在这里清教徒们永远不会感到饥饿或口渴,因为“主……赐予我们永恒的春天,让一切缤纷多彩”。作者在诗中强调所有美好的东西及便利条件都是由上帝所给予、创造,而不是本身就存在岛上的——它们就是以色列人的吗哪④,是神赐之物。对于这些疲惫的旅行者来说,上帝是如此令人敬畏,于是他们“将这些岩石砌成圣殿,在那里称颂他的名”,以表达对上帝的忠诚和爱戴。
通过在诗中巧妙的用典,马维尔将百慕大变成了一个俗世的乐园。清教徒被迫离开他们的国家,流离在外,然而,上帝的保佑却帮助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建立他们自己的乐园。在这个地方,精疲力竭的清教徒可以得到他们向往的平静和自由,以一种更简单、纯洁且更自然的方式来信奉上帝。
为了逃避神圣的上帝与世俗社会之间的斗争,马维尔通常在诗中诉诸想象,将物质和精神的世界结合起来。这种倾向在其《花园》中达到最高点。而在《百慕大》中,我们也能读出马维尔对俗世的逃避,对乐园的向往。正如我们所提到的,该诗歌是基于真实发生的事件而作。被压迫的清教徒奋力逃离劳德主教的迫害,在海上经历了一场严重的风暴后,他们在百慕大群岛登陆:
主把我们带到草地上;
远离风暴,远离普里拉特的咆哮,
赐予我们永恒的春天,
让一切缤纷多彩。(11-14)
在马维尔之前,一些他的同时代诗人也写过这些奇妙的岛屿。比如,当时最受欢迎的骑士诗人之一——埃德蒙·华勒在《夏岛之战》就提到过其中一个岛屿上非同寻常的富饶,有“巨大的柠檬”、“橘子树”、“金色的水果”,在海滩上随处可见“闪闪发光的珍珠”、“珊瑚”和“龙涎香”。⑤马维尔则加入自己的想象,对百慕大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描述,将这座岛屿变成一个天堂般的花园,而岛上的自然物也被赋予了宗教意义,象征着清教徒们的新世界:
他挂起黄色的幕帐,
宛如黑夜金色的灯盏。
他将石榴闭合,
让珍珠般的种子胜过金箔、
他让我们用无花果果腹;
把甜瓜抛在我们脚下。
他让苹果树两次结果,
其他的果树望尘莫及。(17-24)
在这几句诗中,上帝成了装饰者,他用美味的水果装饰着这座岛屿。当夜晚被剥去象征着绝望和罪恶的黑暗,变得纯净且充满生机时,诗人不再在百慕大而是到了伊甸园。因此,让“石榴”里充满“珠宝般的果实”、人们无需劳累就可以就吃到上帝“送到嘴边的无花果,抛在脚下的甜瓜”。而诗中提到的“apples”却不同于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吃掉的苹果,而是菠萝(pineapple)(Poems and Letters I 220),这就加强了乐园的“纯洁性”。如果乐园里没有任何“诱惑”出现,一切美德都能为人所保持,一切感官享乐都不为罪恶所制。诗人对这样的理想乐园的向往,对没有罪恶的伊甸园的憧憬在《花园》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花园》中,诗人描绘了与世隔绝的伊甸园式的完美境界,人可以充分地享受大自然所赐予的一切:
我过的这种生活多美妙啊!
成熟的苹果在我头上落下;
一串串甜美的葡萄往我嘴上
挤出像那美酒一般的琼浆;
仙桃,还有那美妙无比的玉桃
自动伸到我手里,无反掌之劳。⑥
这一节诗中的视觉意象和《百慕大》中对瓜果的描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这样的乐园里,仙桃、玉桃“自动伸到手里”,但诗人却没有沉湎于感官的快乐,而是强调心灵的纯洁,强调要创造一个纯洁的花园。此外,马维尔还在诗歌中大量使用圆形意象。在《百慕大》里,当清教徒登上岛屿的时候,他们看到树荫中高高挂起的橘子好似“金色的灯盏”,甜瓜、无花果、石榴、菠萝、龙涎香就像“珠宝”,就连石头也被砌成“圣殿”以表对上帝的忠贞。从这些诗行中我们可以看出,所有的水果都是圆形的象征,这就表明他们所到达的地方是“永恒、完美”的,是上帝的庇护之地,一个充满天国极乐的地方。而最后两行诗歌“And all the way,to guide their Chime,/With falling Oars they kept the Time.”(39-40)每行紧随的两个强节拍,韵律正如划船时有规律地拍击水面一般,也强调了此地远离矛盾纷争,是和谐的、令人向往的乐园。
毫无疑问,在现实世界中找到由上帝而提供各种水果的花园是令人开心的。当数千计马维尔的同代人随波逐流进入新世界时,这样的新耶路撒冷之梦正是他们所追求的。但马维尔并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在宗教意义上调和天与地、灵魂和肉体的方式,而是要将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马维尔的诗中,他通常关注的是感官诱惑与信仰上帝的矛盾,物质享乐与精神苦行的矛盾,这在他的灵魂与肉体的对话中都可以看出。在《百慕大》里则表现为心向上帝,寻求不受俗世干扰的乐园,以求得心灵的平静。一方面,他表达了对克伦威尔在上帝的眷顾下新政的高度赞扬,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充满了怀疑,对清教主义也持质疑态度,因此意欲引退而寻找自己的乐园,像《百慕大》中所描述的一样。尽管诗歌反映了某些存在的疑惑,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只有牺牲世俗的、感官的快乐,信仰上帝,理解上帝的意志,才能获得灵魂的纯净,到达理想的乐园。
马维尔文学地位是颇具争议的,正如他的诗歌一样。他对他的同时代人基本没有太大的影响,且未创建任何诗歌学派,却常常被评论家与他同时代的伟大诗人多恩、弥尔顿、赫里克等相提并论。他是伟大的,正如评论家Donno所言,他是“不同文学张力的综合——多恩与弥尔顿的特点的混合”⑦,即既有多恩的巧思,又有弥尔顿的胸怀。因此,要正确理解马维尔,就需要像艾略特所言,“理解他的全部”⑧,他的整个时代。
①⑦Donno,Elizabeth Story.ed.Andrew Marvell:The Critical Heritag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78,P1,P14.
②杨周翰:《十七世纪英国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54页。
③奥克森布里奇是虔诚的清教徒,于17世纪30年代(英国宗教史上一个残酷压迫的时期,在该时期内,威廉·劳德大主教对清教徒进行了毫不留情地压制和迫害)两次航行到达百慕大。马维尔在1653年给克伦威尔的信中提到奥克森布里奇的言传身教对 他来说如“书”和“地图”一般,给他指明了前行的方向。详见:Margoliouth,The Poemsand Letters ofAndrew Marvell.Vol.II.P291-2.
④以色列在逃离埃及后在荒漠中获得的神赐食物。
⑤Margoliouth,H.M.The Poems and Letters of Andrew Marvell.Vol.I-II.Oxford:Clarendon Press,P220.
⑥除此处《花园》为杨周翰先生的翻译外,文中出现《百慕大》一诗的引文均为笔者所译。
⑧Eliot,T.S.“T.S.Eliot on the Tercentenary of Marvell’s Birth”.Andrew Marvell:The Critical Heritage.Ed.Elizabeth Story Donno.London:Routledge:1978,P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