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苗[浙江同济科技职业学院艺术系, 杭州 311231]
作 者:张苗,浙江同济科技职业学院艺术系讲师,研究方向:艺术设计与创意产业。
清季的绘画批评着重于论述前代尤其是元明两朝的艺术创作,主张以书入画与讲求古意,而对于宋代之后渐趋兴盛的世俗文化与大众美学往往关注不多,这也使得我国古代讲求实用和娱情兼备的审美思想,未能得到进一步发展。而在寥寥几部相关论著中,李渔的设计造物思想颇值玩味。他所提出的“古人寻我”的观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做明代逆向美学、艺术形变的发挥,隐含着寻常与新奇即“耳目之前”与“闻见之外”的辩证关系。李渔本人受童心说、唯情说、性灵说等思潮影响,并超乎其上,更能身体力行地进行闲暇艺术实践与理论总结,为晚明所开启的中国休闲美学思潮奠立了一个重要的坐标。在其居所芥子园中,李渔精心设计了临水垂钓的笠翁塑像,可谓“一竿烟霞,无限风月”。恰如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里所言:“文化的艺术就是休闲的艺术。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凡是用他的智慧来享受悠闲的人,也便是受教化最深的人。”
李渔祖籍浙江兰溪下李村,生于江苏如皋,1651年移居钱塘(今浙江杭州),1661年寓居金陵(今江苏南京),1677年举家迁回钱塘,并在此完成了《芥子园画传》等著述。写于1671年的《闲情偶寄》,其最大特色就是把文人画的高论巧妙地融入日常的设计造物,将人生与艺术、优雅与世俗结合起来,可谓大众时尚的袖珍指南。近年来,英国剑桥大学历史学家鲁布拉克(Ulinka Rublack)呼吁打破艺术品的等级制度,注重装饰性技艺的研究,因为社会风尚的细微变化,最早就体现在诸如衣饰等日常物质文化中,它更接近于人们的真实想法。这种思想逻辑,非常类似于四百年前李渔的社会美学观念,其《闲情偶寄》中就处处荡漾着一种情感化设计的调子,即注重造物在美观舒适之外亦令人遐想、引人忖思的宜居效果。李渔说:“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而是境皆乐”,“务本之法,止在先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只有达观方能产生自由意识,而我们也才可以尽情享受生活。而且,脑力与体力运动两者互为休闲,这种极富时代特色的新思想,乃是近世启蒙观念与人文精神互融之结晶,对当今社会亦有启发性意义和价值。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冈晴夫,就戏称李渔是一个享乐主义者(epicurean)兼博物学领域的业余爱好者(dilettante)。李渔的美学思想是逾越时代和国界的超设计(hyper design),而只要传统的文人风骨不绝,设计造园一事应尚可为,因为古今中外的艺术行为都表明,惟有情趣方能造就文化差别。
李渔才思超逸,既善体察人情,亦能自出机杼。据清光绪年间《兰溪县志》卷五所载:“(李渔)性极巧,凡窗牖、床榻、服饰、器具、饮食诸制度,悉出新意,人见之莫不喜悦,故倾动一时。所交多名流才望,即妇孺亦皆知有李笠翁。”可见,李渔不仅崇尚设计,更喜亲自动手。他对园林、家具等设计莫不运巧思、出新意,其范围之广、数量之多令人折服,如箱笼箧笥、暖椅凉杌、活檐窗栏、楹联匾额,皆美观、实用并举。《闲情偶寄》之《器玩部》倡导变俗为雅,将艺术鉴赏推向大众的日常生活,“事事皆崇俭朴,不敢奢谈珍玩”,但仍然可以在诸如赏花竹、看山水,或聆清歌、观妙舞的行为中体味精雅趣味,亦即“处之得宜,亦各得其乐”。明末清初之际,器物设计和室内装潢因循守旧,仿古之风兴盛,往往一味追求材料贵重、装饰华丽。其实,这正违背了《考工记》中所体现的以人为中心、以适用为本的设计思想。针对这种造物倾向,李渔说:“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置物但取其适用”,将形式归属功能、审美契合实用上升为自觉意识,并提出“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中国士人一贯将自然素朴作为理想美的典范,尽量不施加人工力量而改变物体本性。李渔更将“致虚守静”的审美观融入家常器物,因此其所谓顺应物性、朴素简练,在当时成为一种超前的设计思想和造型原则,即选材要匠心独具,用材要充分合理,因材而施艺。
在提倡简约合理的设计思想之外,《闲情偶寄》也时常流露出既心怀渔樵之恩却又身处金粉之世的矛盾心态,也即兼拥孤高冷寂与庸常俗艳之两端。书中不时汲汲于行乐之道的赏鉴,但谐谑打趣的背后却潜藏着借伪存真的深意。余怀为《闲情偶寄》所作序言就从《周礼》说起,全力为李渔辩清“止务闲情”之嫌,这种闲情乃是“见大”、“见深情”的。李渔本人也在《居室部》中说道:“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在图画;入耳之声,无非诗料。”意即器物亦当有性灵,可居而可玩,方能摆脱负累、忘情自适。李渔身兼文人与设计师双重身份,“开窗莫妙于借景”可称其著述中最重要的发明之一。“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此外,即使是他本人设计并印制的一些小物什,如韵事笺和织锦笺,亦为其时名贤推重。《闲情偶寄》虽属清谈笔记,却生动反映出一种整体的造物意识,即宜在适用的设计法则和妙肖自然的设计美学,体现了比同时代艺术批评家更为完善的设计观念;不仅关乎园林建筑、居室陈设的巧思奇情见解独到,亦在服饰、化妆、器用等领域有精妙阐释,尤其是所涉的审美心态、赏鉴标准、品评风尚等诸方面。李渔以兼容东西方知识论的立场,从个人之美学趣味和文化取向出发,强调陶冶情性与超越自我的结合,可谓“自发自然的状态,与任何努力无关”。
李渔深谙建筑美学之道,在屋宇设计上极力反对依样附会、创意阙如的做法,主张舒适实用与新巧独特的结合。他不满因袭旧制,提倡刻意求奇,陈设之技“妙在日新月异”,更在求活求变之时,注意器物与环境的关联。他说:“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纤毫不谬。噫!陋矣。”不过,李渔对奇异的追念并非全无法度,“新奇”乃是与“大雅”相谐的,“纤巧烂漫”之物必定徒有其表而未堪重用。这正如水蔬的味道淡淡的,确是由内而外的缓释;而岸上的菜,其长势常常被俗风所操控。此外,李渔还将居室器玩的设计与鉴赏,看做是“得意酣歌”的至高乐事:“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倘若移情于物,“无情之物,变为有情”,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此是非为善于优游岁月之人不太可能有的大智慧。恰似李渔《越望亭》联云:“若耶溪上,泛者去来不止,何如游此地乎,静听争流之万壑;山阴道中,苦于应接不暇,是以建斯亭也,坐观竞秀之千岩。”李渔着力表达的设计造物思想是重机趣、贵自然,“取景在借”就是实现这一原则的手段,他以儒道合流的生命况味,实践“纤悉讲人生日用处”的观念,提出“制体宜坚”“利于身”。正因如此,《闲情偶寄》在明清两代众多美学笔记中,堪称内容最丰赡、脉络最清晰的著述。美国普利策建筑奖(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徽章背面,就镌刻着“坚固、实用、美观”三个词,可见美用之间的辩证统一是设计师的永恒思考,无论中西皆然。
荣获2012年度普利策奖的中国建筑师王澍,据说最想成为生活在当代的李渔,其《造园与造人》一文说道:“(李渔的)文章涉猎如此广泛,饮食、起居、化妆、造房甚至讨论厕所,讨论西湖游船上窗格该用什么文雅图样,他和袁枚相似,敢开风气之先,甘冒世俗非议,但敞开胸怀拥抱生活。这类文士是真能造园的,我们今天的社会同样需要这样一种文士去和建筑活动结合。”《闲情偶寄》中流露出来的“游戏神通”之“笠翁调”,与现代设计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妙。最为难能可贵的是,李渔虽与其他遗民文人一样,也选择了放歌山水、寄情游乐的生活,但其核心观念却是提倡文切世务、画与故实,可法可戒、有益天下,其中的复杂性或者说暧昧性涵蕴丰富,却又极容易被我们所忽略。其实,无论卢梭、培根、歌德,都是在这种品格与思想的曲折迂回之中,放射出奇谲瑰丽的光芒。恰如李氏自云:“眼界关乎心境,人欲活泼其心,先宜活泼其眼。”造物即做人耳,此言确实不虚。
[1]邱春林.设计生活——李渔的设计艺术宗旨[J].湖北美术学院学报,2004(2).
[2]李渔著,单锦珩校点.闲情偶记[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3]凌继尧,张爱红,张晓刚,黄桂娥.中国艺术批评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4][美]托马斯·古德尔(Thomas Goodale)杰弗端·戈比(Geoffrey Godbey)著.成素梅,马惠娣,季斌,冯世梅译.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
[5][美]张春树,骆雪伦著.王湘云译.明清时代之社会经济巨变与新文化——李渔时代的社会与文化及其现代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6]Lin Yu-tang.The Importance of Living[M].New York:The John Day Company,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