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清幽冷峭与奇崛沉郁的诗风研究:以永州诗与柳州诗为例

2012-08-15 00:42游锡剑遵义师范学院贵州遵义563002
名作欣赏 2012年17期
关键词:山水诗永州柳州

⊙游锡剑[遵义师范学院, 贵州 遵义 563002]

永州、柳州时期是柳宗元重要的诗歌创作阶段。本文以诗歌作品分析为基础,理清柳宗元永州诗、柳州诗的艺术风格与特色,并将两个时期的诗歌创作进行比较,以探究他在这两个时期不同的创作心态、理念。这对于我们研究作家、研究时代应该是有一定帮助的。

一、柳宗元审美情趣的变化

1.田园情调的消失。柳宗元在永州、柳州时期都创作了大量的以山水为描写对象的诗歌,这两个时期的山水诗都浸染了诗人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构成了柳诗以冷峭为主要特色的艺术风格。但若细加品味,永州时期的诗有着明显的田园风味,显示了柳宗元对盛唐以来山水、田园情趣合流诗风的继承。

陶渊明田园诗卓然不群的特色,不仅在于有田园风光的描写,写景是随意点染,更重要的是在诗中往往流露出一份诗人的生活与田园相即相融的情趣。柳宗元永州山水诗继续并发展了这种诗美追求。他在永州早期所创作的山水诗多学谢灵运,以《构法华寺西亭》《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等诗为代表,重在精细刻画所登临山水之形貌,着力于字句的选择与锤炼,与谢灵运《登石门最高峰》《登池上楼》《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等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永州中后期柳宗元还创作了大量的有着闲散平淡风格的山水诗,尤其是定居愚溪之后所创作的诗歌,流露出柳宗元对陶诗中真淳田园风光的向往之情,显示了山水、田园情趣的合流。如《冉溪》《溪居》《夏初雨后寻愚溪》《郊居岁暮》《首春适耕者》《田家三首》等诗都具有这种特色。以《溪居》为例: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这首小诗随意点染几笔,意兴飞动,淡泊清幽,末二句虽隐隐流露出一点寂寞之感,却仍显得颇有闲情逸致。这些浸染了田园情调的山水小诗表现了柳宗元在漫长的贬谪岁月中,行歌垂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亦足老死无戚戚者的时刻,与王维、孟浩然的与田园情趣合流的山水诗有相同的妙处,尤其与韦应物的一些冲淡闲远的诗是比较相似的。

柳宗元的永州山水小诗,同样有着这种含蓄简远的特点。反观柳宗元在柳州的山水诗,这种清雅闲淡的情趣荡然无存。柳州时期纯粹描绘山水的诗歌本就不多,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写到惊风、密雨,《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形容春天是“春半如秋意转迷”,还有一些诗虽是在登山临水之际所作,实际却是以此抒发迁谪之情、思乡之念,对山水的描绘是次要的。显然,这一时期的山水诗更真实地表露了柳宗元内心的情感,将永州山水诗中的清幽冷峭风格发展为奇崛沉郁。

这种田园情调从山水诗中的消失不仅说明自然风光的变化,也说明柳宗元的柳州诗不再借山水这一外物来平复心情,更为关注个人内心。

2.禅悦境界的消失。柳宗元在永州的诗歌风格多变,或清幽孤峭或慷慨悲愤或闲散平淡。但其总的审美情趣是高洁的、空灵的。如《江雪》《渔翁》二首,就是诗人自身形象的写照,表露了诗人不流于时俗、清高孤傲的性情。许多永州诗还有着静谧空灵的难言之美,如“澹然难言说,悟悦心自足”、“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等诗句,摹写静态美以及心灵的瞬间感悟,在寂静恬淡中见悒郁苦闷,是永州诗中常见的意境和手法,这得益于佛学对其诗境的渗透。

反观柳州诗,柳宗元在柳州其实也创作了一些讲述与佛教徒交往的诗歌,如《韩漳州书报彻上人亡因寄二绝》《闻彻上人亡寄侍郎杨丈》《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浩初上人见贻绝句欲登仙由因以酬之》五首。此五首诗歌有三首是悼亡之作,一首是酬人之作,另一首即《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则是抒发自己远离京城的凄苦之情,本文亦曾引用。

这五首诗共同的特点是情深意重,如《韩漳州书报彻上人亡因寄二绝》其二云:“频把琼书出袖中,独吟遗句立秋风。桂江日夜流千里,挥泪何时到甬东。”情虽真,却不复永州诗的蕴藉之美。虽是受制于悼亡主题所限,但柳州诗中情感表露的直接性也是原因之一。

可见,是诗人内心的绝望令诗人不再试图压抑强烈的悲情,这直接影响了柳宗元的审美情趣,柳州诗不仅出现了上文所述的田园情调消失的现象,还有对禅悦空灵境界的放弃。这种审美情趣的变化影响了诗歌面貌,柳州诗一反永州诗总是空灵蕴藉的风格,时常以阴暗丑陋的景象入诗,如《寄韦珩》中云:“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将柳州可怕的、荒僻的原始景象呈现出来,这在永州诗中是没有的。曾经希望远离尘世烦扰的诗人也不再一味寻找至清至静的景致,永州诗中较为明显的以我观物的主观色彩也淡了不少,多客观描写柳州当地奇特山水,形成了奇崛的诗风。

二、悲剧性的自我消解

柳宗元立志高远,虽然由于政治革新运动失败被贬永州,但诗人内心始终渴望有朝一日重返朝堂,故永州诗尽管多悲多怨之情,却总还是有自我抒解的意识在里面,同时还有一种努力与命运抗争的意识流露在诗中。由于柳宗元无论是描写山水还是解读佛理,都摆脱不了贬官身份带来的屈辱感与受挫感,其悲怨色彩也是极其强烈的,这种悲怨的情感与重返朝堂的渴望之情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柳宗元永州诗忧乐交替的情感特色,如《南涧中题》: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遛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空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此诗典型地表现了柳宗元永州诗苍深幽怨的特色,苏轼评曰:“柳仪曹《南涧》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妙绝古今矣。”所谓悲得愈深、哀得愈甚,愈能产生悲剧性的审美效果。后人评论较多的柳宗元诗歌多是永州诗,就是由于这一时期柳宗元的努力与挣扎是通过诗歌曲折表露出来的,这与其贬谪永州十年现实对比起来,足以产生具有震撼力的悲剧美。

而柳宗元柳州时期的诗歌面貌与永州时期是有所变化的,这与柳宗元在柳州的政治地位有所提高有关系,与再次被贬后的绝望心态也有关系。但由于其艺术旨趣相对于永州时期要平实许多,与友人的日常交往一般也以平和的心态来对待,多借生活中的事件来构成诗境,这种心态客观上形成了柳州诗悲剧性的自我消解。如《种柳戏题》《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其诗本有爱护生人之意,却偏以戏谑、平缓的语气道出,这是对个人才华不为世用的一种自我嘲讽。这些诗句都或多或少地反映了诗人此时对仕途的绝望,这些情感、诗境的变化以及大量出现的酬赠诗就显示出柳宗元柳州时期与命运抗争的力度是有所减弱的。因此,柳州诗虽然仍然以悲怨精神为主要情感核心,但强度已经比永州时要弱。

柳州诗对悲剧性的自我消解令柳州诗的总体面貌与永州诗相比呈现出抒情直接、韵味不足的特点,其审美效果与永州诗相较也是有差距的,这或许是柳州诗受关注的程度不如永州诗的原因之一。柳州时期的近体诗虽然也为人知,如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等五首七言律诗时,方回亦论曰:“柳柳州精致工绝……此五律比老杜尤工矣。杜诗哀而壮烈,柳诗哀而酸楚,亦同而异也。”汪森《韩柳诗选》亦评曰:“柳州诸律诗格律娴雅,最为可玩。”这些评价多肯定了柳宗元在柳州时期精纯的诗艺,但从诸家评论以及现有柳诗集评、笺释来看,柳诗接受主流是着眼于柳宗元古诗的成就及风格,与之进行比较的诗人不外乎陶渊明、谢灵运、韦应物、王维、孟浩然、韩愈,其中更受关注的是柳宗元与陶渊明同流、与韦应物同体的诗歌。

柳宗元永州诗特别是五言古诗的艺术成就为世人所承认并且极受重视,如《古诗笺》中所选五言古诗于唐只选陈子昂、张九龄、李白、韦应物、柳宗元五家,并评柳之五古曰:“贞元、元和间、韦苏州古澹,柳柳州峻洁。”但我们应注意到柳州诗虽然不如永州诗受世人所重视,其艺术成就却同样是极高的,而且由于情感相较于永州更为真挚,对于我们把握柳宗元在柳州的心态、情感是很有帮助的。

[1](唐)柳宗元著,王国安笺释:《柳宗元诗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9月第1版。

[2](元)方回选评,李庆甲集校点评:《瀛奎律髓汇评》卷之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4月版。

[3]尚永亮、洪迎华:《柳宗元诗歌接受主流及共嬗变——从另一角度看苏轼“第一读者”的地位和作用》,《人文杂志》2004年第6期。

[4]王国璎:《中国山水诗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8月版。

[5]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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