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林桓 尹楚兵[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一
朱敦儒,字希真,号岩壑,又称伊水老人、洛川先生,其性超然不群,不受凤凰管,不归麒麟辖,是谓“麋鹿之性”。①词的创作上“,音律谐缓,情至文生,宜其独步一时也”②。其传世词集《樵歌》以隐逸词居要,所占几近三分之一,因“清高绝尘,性之所近”而见许“,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方壶诗余自序》)。自宋末至今,备受推崇。希真为人,清高脱俗,自有神仙之资,黄在《花庵词选》中评其“: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其词作,亦以隐逸词的“神仙风致”为人所称赏。陆游曾感慨“:公今度世为飞仙,开卷使我心凛然。”③刘克庄亦称其词“笔力有谪仙风骨”④。
“神仙风致”,已成了词人精神外化的一种可感知的表现形式。它沉淀了词人一生的行藏心性,在词中表现为一种韵致、风度,即所谓“飘逸高妙”“、天资放旷”“、清气不可没”“、词俊”“、清隽谐婉”之盛赞。“俊”多指词中境界开阔的疏宕之风,“清”则是指作品中迥出尘外的飘逸之气。纵观希真词,其“神仙风致”的形成离不开李白的影响,无论是其对“谪仙”这一虚拟身份的自我认同意识、仙化词的意境构建,还是仙化的精神寄寓上,都有着李白的影子。一个是“一生好入名山游”,一个是“我是清都山水郎”。李白,这个盛唐孕育的“诗仙”,诗文行游仙之气,风骨独立凡尘。如明代沈周《石田诗选》卷八所云“:风骨神仙品,文章浩荡人。世间金,天上玉麒麟。”其集清逸脱俗、狂放不群、眼界超凡的仙骨仙风于一体,这里笔者不妨称之为“诗仙风骨”。对于朱希真对李白“诗仙风骨”的这种承继,前人早有所觉,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指出:“其词旷达俊逸与李白诗情为近,无人间儿女俗气及文人矫揉造作语”“,其狂放的胸怀直可抗衡太白,直非局促辕下的传统作家所能拟并……这种狂逸的心怀与风调,不独在词中为绝无仅有,即在中国全部诗歌中,只有太白能有此种境界。”⑤
然而,对朱敦儒的“神仙风致”,后人虽多评许,迄今却尚无具体深入的研究;至于李白对朱敦儒的影响,薛砺若虽有世之先论,亦无人撰文阐发。今从朱敦儒的“神仙风致”对李白的“诗仙风骨”的继承与接受上,分三方面探析朱敦儒的“神仙风致”,多有阙如,以求商榷。
二
(一)谪仙意识:自我仙化
谪仙,即谪居世间的仙人。李白被称为“谪仙”,既是对其人其诗散发出来的仙风道骨的一种概括,同时,“谪仙”亦是李白的一种自我意识。如杜甫《饮中八仙歌》称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大鹏赋》中,诗人因司马承祯的评价“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而感到欢欣鼓舞,遂以大鹏自比,不禁飘然有凌云之概;又《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称“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所谓“逸人”,超然于流俗之外者,从中可以看出李白喜用神仙形象来作为他的自我象征。
朱敦儒接受和继承了李白的谪仙意识,不把自己当做凡俗之人,而是谪居人间的“仙人”。其在《鹧鸪天》中写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漫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所谓“清都”,乃“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列子·周幽王》),词人自封为天上管理山水的郎官,幻想拥有仙力,可以让天帝为他提供风雨,并且向天帝递呈要求留下行云、借用明月的奏章。虽然词中没有直接出现“仙”字,但词作中表现的是幻想着的神仙世界,间接地将自己比作神仙中的一员。
朱词中的“谪仙”形象,俯拾即是,且屡屡自称“仙翁”“、仙官”、“瘦仙人”等。如“仙翁笑酌金杯”(《柳梢青·季女生日》)、“心疑身是仙官”(《朝中措·夜来听雪晓来看》)、“瘦仙人,穷活计”(《苏幕遮·瘦仙人》)等。仅词作中直接出现“仙”字就达21次,“仙家”、“老仙”等称呼,“仙书”、“仙乡”、“仙宴”、“仙宅”等名词,也频见于词作中。以至于他的死也被仙化了,陆游《达观堂诗序》载“:朱公之逝甚异,世以为与尹先觉、谯天授、苏养直俱解化仙去。”
李白“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影,或欲留玉舄而上蓬山”⑥,朱敦儒则“夜饮西真洞”(《醉春风·梦仙》),甚至“醉朝天阙”(《醉春风·梦仙》),无所顾忌地“肩拍洪崖,手携子晋”(《聒龙谣》),“群仙念我,好人间难住”(《聒龙谣》)“,人间厌谪堕久”(《木兰花慢》),想早回仙界。希真不仅游于仙界,在人间的行为方式也趋同“谪仙”式的放浪不羁、卓然独立。或“当年挟弹五陵间,行处万人看”(《朝中措》),豪放不羁;或“诗万首,醉千场,几曾着眼看侯王”(《鹧鸪天·西都作》),清高狂傲;或“尘世悔重来,梦凄凉玉楼十二”(《蓦山溪》),尘世浮沉,幻想摆脱尘世,重回仙界,成为反复言说的前世今生。
(二)仙化词境:清俊飘逸
梁启超《艺蘅馆词选》评希真渔父词《好事近·摇首出红尘》“飘飘有出尘想,读之令人意境远”,此语颇为中肯。多尘外之想的朱敦儒,作品风格清旷飘逸,近于李白。尤在其谪仙词中,绝尘去氛的襟怀创造出一种清远澄净的艺术境界,读之有浩然飞举之想,与谪仙相埒。如《念奴娇》“: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大有李白游仙诗境界的开阖之势,又诉之以风清月明的享受“,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张正夫《贵耳集》曰:“月词有‘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之句,自是豪放。”
朱词的这种艺术气质极近李白的“放旷飘逸”,并有出世之情怀。词中之境界也多以开阔、放旷为主“。其词旷达俊逸与李白诗情为近,无人间儿女俗气及文人矫揉造作语。”李白诗“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⑦。一般认为,李白的游仙境界有三种,朱词尽纳其中。
其一为奇幻境界形成的放旷之风。李白游仙诗有一种高处鸟瞰的视野和想象性视角的境界,凭借想象随心所欲地使自然景物生辉。“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梦游天姥吟留别》),把自由的神想转化为夸张的意象,勾画出虚无缥缈的仙山景象。朱则写“天风紧,玉楼斜,舞万女霓袖;光摇金缕明廷宴阕,倚青冥回顾”(《聒龙吟·肩拍洪崖》),所建构之境尤显旷远奇致。
其二为超然境界形成的飘逸之气。“谪”是李白诗歌神仙世界中的最高境界,在仙界中任性逍遥,实现一种自我完善的诗化人生,其飘逸的韵致自然洒落诗中。李诗“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而朱词“云荐枕,月铺毡,无朝无夜任横眠”(《鹧鸪天》)。词人以云为枕,以月为毡,任醉横眠,裁诗醉舞,任情自然,词境超然如是。
其三为山水仙境形成的清俊之致。李白善于在山水诗中融注“谪仙”气质,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即指出“(李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山水之“畅神”、“适性”,酝酿出诗歌的清俊飘逸之气,希真充分承继了这一点。如其在“清溪水浅,月胧烟淡”(《鹊桥仙》)、“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好事近·渔父词》)中建构的风定丝闲、水天一色的境界。而“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念奴娇·月》),清旷中又带着几分静、清,显现着超拔于俗世之外的山水情致。
希真自身追求超然高洁的传统道德理想与李白游仙诗中放旷的山水之境、奇幻的想象仙境、清逸的超然尘外之境相契合,从而形成了他词境的放旷飘逸。
(三)仙化旨意:精神寄寓
大凡世人欲做仙人,或因个人遭遇的偶然,或因为时代生命的必然,发于中而形于诗。谪仙在人间,只是暂时客寓,其精神旨归在于仙界。对于李白而言,首先,仙界是其主体自由精神和人格的寄寓。在诗中,诗人飞越皇权之上,借仙界的自由驱散了心中所笼罩的皇权阴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显示出一个真正独立的“我”。其次,仙界是诗人对俗世的逃离,寄寓失志的现实。在飘然世外的神仙幻觉中,摆脱尘世仕途不畅、步履维艰的尴尬处境。“吁咄哉!仆书室坐愁,亦已久矣!每思欲遐登蓬莱,极目四海,手弄白日,顶摩青穹,挥斥幽愤,不可得也。”(《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
正是继承了李白的这种精神寄寓,少年就开始诗酒风流、安逸生活的朱敦儒,不愿被世俗羁绊,为官场所累,一心欲脱离世俗。其作游仙词,“不蕲仙不佞佛”,而“只是爱闲耽酒,畏浮名拘缚”(《好事近》)。希真游仙,既有如李白般傲视王侯功名的自由主体人格的放纵,面对黑暗污浊的现实,词人的宣言是:宁愿隐于山水,醉于诗酒,而不愿被权势利禄所羁;又有避世情感的抒发——“算蜗战,多少功名,问蚁聚,几回今古。”(《聒龙谣》)词人“高步层霄”,所见之处尽是“蚁战”、“蚁聚”,于是做出“暂辞尘宇”的决定,表达了词人对钻营私利、热衷虚名的现实的逃遁。如《聒龙谣》:“惊尘世,悔平生,叹万感千恨,谁怜深素。群仙念我,好人间难住。”希真此词情感表抒颇为直露,直叙词人对现实世界的感慨。“万感千恨,谁怜深素”,万般无奈,正是“溯空秉羽,梦踏绛霄仙去”的缘起。刘熙载《艺概》谓“词之妙,全在衬跌”,朱敦儒此词即在神仙自由和“人间难住”这种衬跌之中凸显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亦可看出其谪仙之寄寓,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有异曲同工之妙。
世外希真,从“谪仙”意识出发,继承李白谪仙诗的旨趣,把个人遭际、时代风云融入仙山幻境,散发出一派超于世外的清爽仙风。
三
李白和朱敦儒,一长为诗,一善作词;一生在盛唐,一寄身南宋,都因某种理想或愿望而短暂出仕,最后都被排挤出朝廷;都有着狂放的性格和视富贵如浮云、喜好隐逸、热爱山水的性情,皆因相似的际遇而遁入仙界,在谪仙意识和仙化之境方面极为相似,可以用清新飘逸来形容,于此不难看出,后者对前者的继承和接受。无论是从人格、思想、行为方式还是文风上,“朱希真体”风格的形成都离不开李白的影响。
从二人创作来看,希真在作品中主动、有意识地接受了李白的仙化思想。如《减字木兰花》(年衰人老)中“酒圣诗仙”句,本指李白,而朱在词中用以自指。《满庭芳》(鹏海风波)又与李白《大鹏赋》相类,二者都以大鹏自比,又不乏各自的精神寄寓。朱以大鹏高飞比自身以往远离尘世的生活,李白则以大鹏寄托自己的远大志向。朱词中的部分诗句亦脱化于李诗,如:《念奴娇》(垂虹亭)“与我成三客”,化自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西湖曲》“酒美三杯真合道”,自李诗“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而出。诸多语词又有借鉴之功,如:“粲然”一词,见于李白《古风》(其五),朱词《水龙吟》(晓来极目同云);“香尘”,见于李白《感兴》(其二),朱词《鹧鸪天》(极目江湖水浸云),等等。
朱敦儒承自李白,源于两人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和精神追求:崇尚个性,张扬自我,追求自由。李白在脱俗仙境中寄寓精神,朱敦儒于凡俗之外又多了一份放旷飘逸之致。“如果说李白是诗中之仙的话,那么朱敦儒可以称为词中之仙。”⑧
① (元)脱脱等:《宋史》卷四四五《文苑传七·朱敦儒》,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141页。
② (清)阮元撰,傅以礼重编:《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卷四“《樵歌》三卷”提要,商务印书馆1955年版,第95页。
④ (宋)刘克庄撰,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续集卷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4页。
⑤ 薛砺若:《宋词通论》,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213—215页。
⑥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1页。
⑦ (唐)皮日休:《刘枣强碑》,见萧涤非整理《皮子文薮》(卷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1页。
⑧ 陈如江:《唐宋五十名家词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7页。
[1](宋)汪莘.方壶诗余自序[A].方壶诗余[M].扬州:广陵书社,2005.
[3] 李白著,上海古籍出版社汇编.李太白文集(卷二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4] 朱敦儒著,邓子勉校注.樵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
[6]马建平.论朱敦儒及其词[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07.
[7]颜进雄.唐代游仙诗研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