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用琼[湖北工程学院文学院, 湖北 孝感 432000]
《誓鸟》是张悦然的转型之作,小说的主题是“80后”作家惯写孤独、忧伤、叛逆、青春转向人类自古以来常说常新的爱情,小说的场景由家庭、学校或者当下社会转向远古历史,小说主要人物由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转向历经生活艰辛的成年人。因而,在2006年,《誓鸟》的首发会上,张悦然却宣称《誓鸟》正是她向青春告别的成年礼。其实,细读《誓鸟》后,我们掩卷沉思,张悦然的转型更多地表现在对爱情的描写上,突破了她以往小说中描写叛逆、决绝、单一的爱情模式,把错位的爱情,无性之爱、同性之爱、乱伦之爱错综交杂在回忆与现实、疯狂与理智、自私与付出的二元对立的叙述中,从而向读者展示了爱情的极致与疯狂,虚无与冷漠。
一、错位的爱情。“誓鸟”是古代传说中精卫鸟的别称,白嘴红脚,一生只为填海,至死不渝。张悦然以此为标题,赋予了小说人物精神追求的境界,只不过这种精神追求转移到爱情上。在小说的扉页上,作者写道:“记忆如此之美,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这是从另一角度上阐释了誓鸟的精神。爱情与记忆,都能让人如精卫鸟般执著而坚韧地追寻,那么这两者有着内在的关联吗?能否置换,抑或两者相叠,即记忆就是爱情中的记忆,爱情就是记忆中的爱情。如果这样,叙述的时空就会转向历史,精神的追寻就会停留在过去,现实中的人要追寻历史的记忆与爱情,必将产生现实与历史的矛盾与裂隙。然而张悦然在《誓鸟》中把两者矛盾地结合在一起,现实中的人活在历史的记忆中,爱情被置换成记忆,两者的置换必然导致悖谬的结局。正如韩东说过:“爱情是荒谬的,由于荒谬的自我存在。”①而这一悖谬的命运发生在春迟身上。春迟是《誓鸟》中的女主人公,她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遭受母亲惨死和自己被蹂躏的时候,得到了海盗粟烈的温情与关怀,粟烈背叛了兄弟之情,解救了春迟,并一同私奔,最后为了保护心爱的人,在海啸中葬身大海。海啸过后,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随着海啸一同被埋葬了。春迟失去了记忆,见证她和粟烈爱情的黄铜项链仍然留在她身边。粟烈的哥哥骆驼寻找葬身海啸中的亲人,却找到了弟弟以命相救的爱人春迟。两人相同的信物让春迟确信骆驼就是记忆中的爱人,而骆驼骨子里并没有看重兄弟情谊去照顾弟弟用生命维护的爱人,而是贪婪地占有了春迟后,又以春迟失去记忆为由抛弃了她。也许亵渎、蹂躏与抛弃是对春迟一次残忍的放逐,但是用谎言欺骗春迟更是一场精神的折磨。骆驼根本就不是春迟的恋人,在春迟失去记忆后欺骗她,并因她失去记忆而抛弃了她。春迟为了寻找记忆换回爱情,从疯婆婆癫疯的胡言乱语中得到启示,依凭南洋古老传说在浩瀚的贝壳中寻找记忆。可是传说是美丽的,现实是无情的。春迟的记忆永远无法找回,而伴随寻找记忆的路上却是徒劳的付出和虚幻的爱情。
《誓鸟》中的爱情从起点开始,就是一场错位的追寻。错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爱情的对象被置换,骆驼欺骗了春迟,根本不是舍命相救的恋人,而是恋人的哥哥。骆驼存心报复弟弟的背叛,用两人相同的黄铜项链作为春迟认同虚拟爱情的诱饵。二是爱情本身被置换,记忆丧失,失去了被爱的资格,寻找记忆的谎言变成春迟寻找爱情的替换品。春迟如誓鸟般执著与坚韧地追寻,最后在精神过度渴求中产生了幻觉:“有足够多的爱,就有足够浓重的幻觉。在绵厚的蚕茧里,她用幻觉哺育自己。”幻觉代替了现实的渴求,她原来希望永远留在骆驼身边,但当骆驼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选择了躲避,因为爱情在幻觉中异化成了记忆。所以当苏迪亚问:“你打算去找他吗?”春迟答道:“我只是在找我的记忆……”不光春迟的爱情被置换成记忆,春迟的养子宵行对她的爱情也变成了记忆的追寻与拥有。宵行带着孽缘来到世上,天生对春迟无比依恋,从小只要她在身边就不再哭闹,九岁时被抛弃后仍然历经艰辛回到春迟身边,十三岁时拒绝奶妈的恳求选择了春迟。为了爱情就得帮助爱人寻找记忆,这样就把以前幻想对春迟的爱情变成对记忆的追寻。所以当宵行帮春迟找到记忆后,却没有再追随她,因为他觉得拥有了春迟的记忆,就拥有了春迟。
春迟的爱情错位,导致春迟周围人的爱情也随之错位。爱情被置换,陷入其中的人却丝毫不知,他们在错位的爱情周围织了厚厚的一层茧,任何东西都无法刺破茧而尝到爱情的甜蜜,而且任何情感都无法冲破茧的阻挠,冲淡爱情的存在。钟潜背着对春迟沉重的爱离开人世,至死也没得到春迟的温情。舍命地爱上宵行,像仆人一样卑微地伺候着他,即使带着孩子来到宵行身边,也无法进入到宵行的感情中,直到儿子和自己双双赔上性命,成为爱情错位的牺牲品。所以《誓鸟》中的爱情一环扣一环,一步错,步步皆错,而错位的爱情是其他爱情的悲剧性根源。张悦然赋予他们追寻爱情的崇高境界,如宗教般虔诚,如誓鸟般坚韧,但得到的却是虚无荒诞的结果。
二、超常规的爱情。张悦然在《誓鸟》中不光描写了错位的爱情,还描写了超常规的爱情。所谓的超常规就是指爱情的存在缺乏合法性,不符合生活的常规和自古以来爱情的普遍规则。张悦然大胆地在小说中涉及了同性之恋、无性之恋、乱伦之恋。这些爱情就是超常规的爱情,它们像一张奇形怪状的网,布置在春迟寻找爱情的路上,只是春迟太过执著,始终拒绝入网。
淙淙对春迟的情感就打上了同性恋的倾向。淙淙自幼父母双亡,缺少关爱,像一个野孩子,漂泊不定。她在海边发现了晕倒的春迟,从此下定决心要照顾她一辈子。生活的艰辛把她磨炼得像男人那样坚强,像男人一样担负爱情的责任。为了给春迟买漂亮的衣服,她不顾性命地去同姐妹们争抢,结果伤痕累累。淙淙对春迟“红孩儿”的呼唤,包含了她对春迟细腻而复杂的情感,超越了同性的亲昵,带有暧昧的情味。淙淙的同性之恋来自于她对男性天生的厌恶上,淙淙觉得男人是肮脏的,在她的想象中男人是猥琐可怕的:
每当她想象男人的身体像钟罩一般扣在自己的身上,只留一点空气给她,她被压在低处沉痛地呼吸……那是多么可怕,不管是多么英俊的男人,哪怕他温柔有加,一旦化做一只盛满欲望的钟罩,对她而言就再没有什么分别。
厌恶男人产生了对同性的暧昧情感,所以她对钟潜说:“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凶残的,他们和暴力、杀戮连在一起。”所以她“情愿去喜欢温情细腻的女子”。春迟饱满的额头,血红的双脚,这些都激起了淙淙对她的情爱。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像男人一样地保护春迟、爱护春迟,最后这种同性情感发展到像异性之间一样亲密接触,作者拍摄下了淙淙对同性之爱的暧昧镜头:
她的嘴唇慢慢从自己的太阳穴一点点移下来。她吸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露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痒痒的。春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满了蜜一般……她吸吮着蜜糖,只觉得头脑阵阵晕眩。她不想醒来,她等蜜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胸口钻进去,怦怦扰乱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春迟心中装满了爱情的回忆,无法给淙淙留出一席之地,更不能接受同性之恋。所以不得已选择了背叛,跟陌生的男人出走。春迟出走后,淙淙对她的情感丝毫未减,相反更加牵挂她想要照顾一辈子的“红孩儿”。为了实现诺言,为了实现春迟的梦想,她去卖唱挣钱,修建船屋。春迟的再次回来更加加深了淙淙对她的爱恋。淙淙帮她洗澡,抚摸她,还以为春迟懂得了她的爱,异常激动。当春迟怀孕的消息暴露后,淙淙极力阻挠孩子生下来。这些行为都超出了同性之间的关爱,这让春迟感到窒息。淙淙的同性恋无法得到对方的回应,甚至还遭到了背叛,不得已选择了复仇。最后目的达到了,报复了春迟,但同时也葬送了自己。张悦然大胆地写出了淙淙单向的同性之爱,又无情地把同性之恋摧毁,让同性之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连同生命一起走向消失。
而钟潜对淙淙、对春迟的情感又是一场无性之爱。钟潜丧失了爱的功能,但并没有丧失对爱的渴求。钟潜对爱情的渴望比常人更加强烈,因为一个人失去常人的机能后,总想得到人们的承认,钟潜希望在异性中确立自己的身份,让他有所寄托。当一个人把人生的意义寄托在他人身上时,就会失去自我,就会卑微地屈从于别人的生活方式。所以钟潜开始像影子一样跟随淙淙,陪她喝酒,替她解围,直到淙淙袒露对男人的厌弃后,钟潜才停止了对淙淙爱的幻想。后来钟潜移情于春迟,毫无怨言,不求索取与回报地帮助春迟打磨贝壳,直到沉重的爱压弯了他的腰。钟潜的无性之爱超越了性爱的本质向精神恋爱突进,但是爱情毕竟是灵与肉的结合,所以当钟潜从狼口里救出宵行,却让自己伤痕累累,春迟出于感恩向钟潜投怀送抱,却遭遇到无性之爱的尴尬。尽管生理的缺陷在爱人面前暴露,钟潜还是一如既往地帮助春迟打磨贝壳,直到死为止。同样,这场爱情在两条平行线上奔走,永远不会汇合交叉。
宵行对春迟的情感是一场乱伦之爱,违背了社会伦理规范。张悦然在小说中还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养子与养母之间的乱伦之爱。不过这场乱伦之爱不是双方突进,而是养子单方面地对养母的痴恋。宵行从九岁开始,就萌生出对春迟超越养母的情感,为了接近她,甚至以仆人卑微的身份料理她的生活。钟潜去世后,他立志成为对春迟有用的人,帮助打捞贝壳找回记忆。这场乱伦之爱没有得到养母的回应,无论宵行为她付出多少,春迟对他都置若罔闻。相反,她对宵行的跨越之爱怀着戒备之心,就像当年戒备着他母亲对她的情感一样。春迟渴望的是跟粟烈在一起灵与肉相结合的爱情,而宵行和他生母带给春迟的爱情只能带给她痛苦与不安。在宵行的母亲面前,春迟选择了逃离与背叛,而在养子面前,她选择了沉默与矜持,从不给宵行进一步发展爱情的机会。宵行在对养母的幻觉中享受着爱的温存,幻想着养母的温情与美丽,甚至她的举手投足,都成为他萌生爱情幻想的温床。
这些超常规的爱情都是以春迟为中心,而错位的爱情又牵动着超常规的爱情,但结局都是一样的暗淡与无望。作者似乎并不在乎爱情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在乎爱情的奉献,而且这种付出与奉献近似疯狂。疯狂的另一面便是冷漠,如淙淙对男人的厌恶与冷漠,钟潜对母子的无情,宵行对和儿子的漠视与残忍。这些超常规的爱情的悲剧性都被作者写得极致。
三、爱情的悲剧性根源。张悦然在《誓鸟》中刻画了错综复杂的爱情,但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爱情是一种虚无的悲剧性的存在。为什么这些执著追寻的誓鸟们都毫无例外地走向了失败,甚至到最后差不多都精疲力竭,身心备受煎熬?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张悦然赋予了她小说中人物双重的性格,而且双重性格具有二律悖反性,它们之间是相互冲突的。一方面是这些人在追寻爱情的路上如誓鸟般坚韧,无私地为心爱的人付出;另一方面是自私地享受别人的付出。极端的奉献与极端的自私就这样矛盾地统一在他们身上。所以作者赋予誓鸟的象征内涵偏离了古老的意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誓鸟精神却成为人物走向极端化的助推剂,这估计是作者始料未及的。作者笔下的人物在为“爱”全身心付出的同时也表现得极端自私。如宵行为了帮助春迟寻找记忆,在儿子被毒死,妻子精神失常的情况下,还把视为儿子生命的香猫剖肚取出咖啡豆,直接导致了的死亡。马克思这样说过“: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对你的爱,如果你作为爱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现没有使自己成为被爱者,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而这种爱就是不幸。”②所以《誓鸟》中所有追寻爱情的人都是不幸的,他们的爱都没有得到爱的回应。
春迟是悲剧产生的中心,所有的情感的悲与喜的命运都跟她紧密相连。张悦然刻画的人物之间相互亏欠,但是他们心安理得,这就为情与爱的背离打上了宿命的色彩。世界理当如此,一个人自愿为别人付出,与自己无关。无辜的人要安于立命,否则她小说中的人物无法在享受别人付出时保持心理的平衡。宵行就是用这样的宿命思想来解脱自己对妻子和儿子的亏欠的。
张悦然用唯美的文字把错位的爱情书写得极具煽情效果,那种疯狂的爱情付出带给人们心灵的震颤,在惊悚之余,我们禁不住从那种病态的极致描写中回到现实,这样的爱情于现实有多大的借鉴,或者对我们心灵有多大的触动?艺术是现实的加工,艺术是现实的美好想象,我们不要求小说中的爱情与现实中的爱情能在多大程度上重合,但是至少在精神实质上能够反映我们现实的存在。虽然张悦然把笔下的爱情写得哀婉动人,写得决绝感动,但是明显带有作者主观臆想的特点。这也是“80后”作家幻想爱情、解读爱情的一种方式。他们小说中爱情的悲剧是作者臆想化的产物,也是他们解读人生的方式。
张悦然在《誓鸟》中,爱情离开现实的土壤,背离了生活中的常情,有同性相恋的倾向、有养母与养子之间乱伦的情感、有丧失了爱的能力的情感。虽然张悦然以她华丽而煽情的语言谱写了爱情宗教般的执著,但是她笔下的爱情都缺乏合理性的存在,是一种病态的追寻与忠诚,无法带给我们心灵的感动与唯美的享受。
① 韩东:《韩东——解析“我和你”的爱情》,《文汇报》2005年第8期,第14页。
② 《马克思名人语录(代序)》,《名人论·性爱婚姻与家庭》,经济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