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沙简金——论张资平的《木马》

2012-08-15 00:42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陕西杨凌712100
名作欣赏 2012年17期
关键词:美兰木马小说

⊙刘 翌[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陕西 杨凌 712100]

作 者:刘翌,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孙兴公云“: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读张资平的文章,就是如此。特别《木马》一篇,尤为出彩。

《木马》一文创作于1922年,首发于《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它的情节并不复杂:小说描写日本一个贫困女工瑞枝,被有权势的情人“督学官”遗弃后,与私生女儿美兰相依为命。美兰一直想买一个大木马,但瑞枝却无力购买,美兰终于在去橱窗看木马时失踪了,留下母亲瑞枝痛不欲生。

这篇小说在朴实真切的叙述中,蕴含着深切的人间辛酸,是张资平小说中最富魅力的一篇。它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可与郁达夫的《沉沦》相仲伯。但在当代文坛,《木马》却始终未获得过恰如其分的评价。笔者认为从人物的塑造、艺术技巧、写作手法、社会意义等方面来看,《木马》都应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一、人物的塑造。《木马》中的人物塑造非常成功。张资平的独到之处,恰在于他与创造社的其他成员手法不同。下面以《木马》与郁达夫《沉沦》的比较来说明。

《沉沦》中郁达夫塑造出了一个带自述传性质的“他”的形象。文中一切都是以“他”的主观感受为主,其他的人物形象也都蒙上了一层主观性的色彩。如写酒楼的侍女: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那侍女说: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

“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吧。”

其实,酒楼侍女是否真的看不起“他”,并不一定,也不重要。郁达夫是通过这个女子,来表现出主人公的自卑。

而张资平的写作态度则非常客观,人物的描写也倾向于写实,文字简洁,详略得当。写林翁:

靠糊纸盒收些钱,带一副铁的近视眼镜,六十多岁“,老眼不管悲喜忧乐都会流泪。”

寥寥数语,便将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这是略写。而写美兰,则用详写。作者不惜以大篇幅的笔墨,突出了美兰充满童稚可爱的本性,语言真挚优美:

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听说美兰不会说话时,只回叫“妈妈”和“哜——”。她叫母亲做“妈妈”,肚子饿的时候也叫“妈妈”。“哜——”是她要大小便时候警告她母亲的感动词。她一叫“哜——”,她的母亲怕她的大小便弄脏了衣裙,忙跑过来替她解开裙子。近来她能够区分别大小便了。她用“哜——”代表小便,要大便时另采用一个“卟——”字。

美兰不能一刻离开她的母亲,像瑞枝一样的不能离开她。瑞枝要做夜工,美兰晚间睡醒之后摸不着她的妈妈时,便连呼“哜——”了。“哜——”仍不能够威吓她的妈妈,她的最后手段便是哭着呼“卟——”,叫的她母亲发笑。

《木马》塑造人物的成功,还在于塑造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反面形象,即美兰母女的不幸的直接造成者,“督学官”的形象。妙的是小说中没有一句“督学官”的正面描写,而是通过线索人物C的所见所闻,从侧面白描出这个凶狠、贪淫又残忍的人物。总之,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张资平匠心独具。比起《沉沦》中,只有一个削弱单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他”,人物形象多且鲜明。

二、《木马》中“新的尝试”。日本著名的文艺理论家久米正雄,曾经这样评论过:“把私小说(诚挚地揭露自己的小说)作为文章的正道,让把‘私’CONDENSED(凝缩、过滤)后的心境小说居于上位。”著名的小说家宇野浩二也曾指出“:私小说的源泉是出自使用‘自我’这个词的白桦派,追寻于使用‘我’的花袋之后,直到深层次地挖掘出‘我’的芭蕉,就形成了葛西善藏的心境小说。”可以看出,日本文学界的人士认为“心境小说”比“私小说”更胜一筹,是小说更高一层的境界。

曾在日本留学的张资平,同其他创造社的成员一样,受到20世纪初在日本风行一时的文学思潮之影响。但郁达夫等人受“私小说”的影响较大,而张资平深受“心境小说”的影响,这在《木马》中充分体现出来。

瑞枝只能够买三角钱一对的木屐给美兰穿,小屐的脚趾绊太窄,擦烂足趾皮,美兰不愿穿。她常拖着她妈妈穿的高木屐到外边去耍。她看见邻近小儿们穿的皮鞋羡慕极了,也哭着叫“C督布!美儿要那喳喳穿!”邻近的小儿穿着橡皮鞋走路时喳喳的响,所以美兰叫橡皮鞋喳喳,C买了一对给她,带她到近郊的草场里玩。美兰高兴极了,穿着“喳喳”在操场上蹒蹒跚珊的乱跑。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兰欢呼。

《木马》中的C有着作者的影子,是假托的“我”。C参与到了小说的情节之中,但又不是作者的自述传。作者从C的所见所闻中去描写瑞枝一家的遭遇,对人物做了细致的观察,同时通过C的感受对瑞枝母女的遭遇,表现出深深的同情与哀伤。在这里,客观细节的写实,与主观心情的抒发,在作品中和谐统一起来,显然是受了“心境小说”的影响。作为借鉴“心境小说”而进行的“新的尝试”,张资平的《木马》是十分成功的。

三、多角度描写以及另类写作手法的大胆应用。张资平创造《木马》时,并不满足于简单的客观写实和“心境小说”的写作手法,当他感到以上方法不足以表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情绪与感受、体现人物的内心冲突时,就另寻角度,添加了许多对于当时文坛来说,十分新颖的写作方法。如《木马》中写到巡警来到瑞枝家访问。开始时C在场,后因瑞枝用眼光暗示,C就主动离开。这么一来,后面发生的事,C本来应是不知道的。这时,小说就离开了C的观察角度,有了这样一段描写:

……美兰紧紧的靠着母亲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托托美兰的下颚,

“可爱的小姐!这就是督学官的小姐么?这就是先生的小姐么?小姐快要和爸爸会面了。”

“美兰没爸爸!”美兰翻着一对白眼答巡警。

“谁说的?”刑事笑着用手摸着美兰的头发——金灰色的头发。

“妈妈说的!”美兰便高声地说。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来,只有瑞枝满脸通红,低着头。

此时,小说脱离了心境小说的范畴,采取的是多角度的描写。《木马》的结尾则更加精彩:

美兰失踪的当晚,瑞枝昏睡中的梦境,她似乎在枕畔听到美兰不断呼唤的声音,但睁眼一看“,那里见美兰的影儿!“”旁边的一个小花枕儿也像等她的小主人不回来,等困倦了,歪倒在一边。”

她看到衣架上的那件小衣裳,心中交织着一阵阵哀痛的悲鸣:“你要去,也得穿件整齐的衣服去,美儿!你穿着那件旧烂的睡衣出去,人家要欺负你!美儿!美儿!没良心的爸爸虐待了你!命鄙的妈妈累了你!”

随着瑞枝发自心底的呼唤,那房中的小玩具也发出呼唤“:小姐病了么?怎的不见来和我们玩呢,我们等的要哭了!我们等的心焦了!”

最后,又集中描写瑞枝看到的一幕幕幻觉:

美兰在旷野中孤独地哀哭;一个凶狠的恶人捂住美兰的嘴,把她钉进木箱里,那恶人与一个老头子争论着美兰的身价;后来长高了的美兰在一间黑暗的厨房里替人家炊火,忽然一群儿童一起过去把美兰打得满脸伤痕,周身黑肿。

这里,作者大胆地运用想象、幻觉、潜意识和象征手法,深入细致地刻画了人物的内心感受,使读者潜入人物的心底,产生默契与共鸣,给写实的作品蒙上了一层抒情的面纱。这些另类写作手法的大胆应用,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

四、《木马》中的独到之处。《木马》作为“五四”新文化洪潮中的一部作品,以儿童为题材,在当时的文坛上是绝无仅有的,它代表了作者“初期的人道主义倾向”。直至今天,仍然有着积极意义。《木马》一题亦是作者匠心独具之处,它既反映了儿童题材特有的童真,又是小说中的关键道具。通过木马,连接了小说的所有主要人物:渴望得到木马,为看木马而失踪的美兰;未给美兰买木马而后悔的C,以及买不起木马而悲痛自责的瑞枝。另外,《木马》在艺术构思上,也有独到之处。“它以瑞枝遭到两次‘痛击’为中心,采用不同的笔法,前者暗写侧写,后者明写正写,前者为因,后者为果,配置有序,相得益彰。”在人物关系的处理上,以C为线索性人物“,并通过这个富有同情心的C的描写,给作品染上了一层低徊感伤的抒情色彩。”最后,该文还从侧面反映出当时日本人的中国观的变化“。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有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但是“,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账,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随着战败,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地位是每况愈下。还有在日本人眼里,中国人有许多恶习“: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敌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约一千升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他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虽然C“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但随着东京这种中国观的漫延,必然影响整个日本人的中国观的改变。

综上所述,《木马》一文可说是“五四”文坛上的一枝奇葩,虽然它也存在着一些小瑕疵,如题材挖掘不够深入等。但是瑕不掩瑜,正如“排沙简金”,不可因为沙之浩繁,而忽略黄金的价值。《木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应有其一席之地。

[1](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0.

[2]郑伯奇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M].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7.

[3]谭经华选编.日本近代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

[4]王瑶主编.小说鉴赏文库(中国现代卷第一卷)[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

编者手记:郭子君

从张资平到张爱玲,海派文学中的情爱小说一直贴着“世俗”的标签,虽被一些文学家所诟病,但却一直深受大家的欢迎。本期的《俗趣·伪革命与多角恋:1928年—1929年的张资平小说》分析了张资平曾为了迎合革命“氛围”创作的“革命”小说为什么反而无法与其“世俗”的作品相比。其实,不仅仅是张资平,你只要对中国现当代文坛略有了解,就可以知道,类似的创作情状,可谓是比比皆是。而在今天,“革命”正在与“世俗”联欢。一篇文章,能够揭示一种创作现象,引发我们的相应思考,这就足够了。如果在我主持的栏目中,每每有这样的文章,那真是令我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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