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豪
1
美兰跟着陈姐进了畔山别墅,第一眼看到的是大门边一株紫槐,紫色的花朵一串一串,就像一串串冰糖葫芦。美兰忍不住咦了一声,陈姐顺着美兰的目光看过去,皱了皱眉,说,早就跟老刘说,把这些杂树砍去,长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穿过花园,绕过几个回廊,晕晕乎乎的美兰跟着陈姐进了一个幽暗的屋子。陈姐的脸色和缓下来,轻声跟窝在沙发上面朝窗外的一个只露出脑袋的小人说,泽文,这是美兰,新来的,以后由她负责你的饮食,说完后,也不等回应,就退了出去。
站了一会,美兰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去看那个叫泽文的小人,仍然只见一个脑袋,却仿佛嵌在窗子上一样,被椅靠遮着,少了下半身,形状有些怪异。美兰又往前走两步,就到了窗前,窗户开着,外面是小花园,凌霄在墙上肆意攀爬,枝叶倔强地要进入窗内,却被齐齐掐断了脑袋,留下一排排叶梗在窗前摇曳,仿佛断了手脚的鸡鸭。那个嵌在窗户上的小人正翻动双手,更多的叶片落下来,在窗台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绿。
你要不要也来做?一个声音说,却仿佛从地下传出来,把美兰吓一跳,她忙摆手,随口说一句,为啥要把它们的头掐断,有叶片看上去不是更好看吗?美兰没有听到回话,却感觉到一把碎叶片飞到自己脸上。
美兰摸着被打疼的脸,有些懵懂地看着面前的人儿,虽然公司已给她介绍了雇主的情况,可她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却只有三四岁孩子大的身躯,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南瓜一样的大脑袋,额头门檐一样突出来,遮住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此刻他站在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她,眼角吊起,目光尖利,仿佛要从她的心中看出点什么来。美兰有些心慌,匆匆从房间出来了。
出得门,见陈姐抱着一条比熊犬在门前站着,似乎在等她。
美兰跟着陈姐来到一个房间,陈姐在沙发上坐定,先在她的身上逡巡一遍,然后扔过来一套衣服,说,先去洗个澡,把给你的衣服换上,脱下的衣服装到塑料袋里,晚上拿出去烧掉。
美兰按照陈姐的吩咐,洗过澡,换上新衣裳,包括内衣。衣服的料子应该不错,起码比自己的衣服要好很多。但美兰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像是新衣服里面嵌了细密的钉子,弄得自己浑身都不舒服。
美兰重新在陈姐的边上站定。陈姐拿出一份合同,对美兰说,你新来,我把这里的规矩跟你说说,彭先生家是很讲规矩的。
陈姐说,你的孩子刚出生不到一个月,你把孩子留到家里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是不是?
美兰点头。
陈姐说,你在这的时间是十个月,十个月内你不能回家,不能独自外出。确实需要出去时,要跟我请假。没经允许就出门超过一个小时扣五百块钱,连续三次要解雇,知道吗?
合同上都写着的,美兰说。
陈姐不满地看了美兰一眼,说,我知道合同上写有,再跟你重复一遍,免得你坏了规矩。
美兰住了嘴。
陈姐继续说,你在这里要改变自己以前的生活习惯,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有严格规定,你不能独自去吃那些垃圾食品,那会给奶的质量造成问题。要注意卫生,尤其是要保持乳房卫生。
知道了,美兰说。
还有,在此期间,不能再奶别的孩子,也就是说,这十个月里你的乳房是属于彭家的。你不能再喂自己的孩子,出现这样的事是要解雇的。
美兰小声说,我知道,孩子在乡下老家,就是想喂也喂不成。
让我想想,陈姐一副沉思的样子,在这里你要干好自己的事,不能到处乱跑,要听主人的话,不能打听主人的事。除了照顾泽文,每星期你要带他去慈云寺祷告,知道吗,从现在开始,孩子的一切都交给你了!陈姐说着如释重负地伸了个腰。
陈姐把合同合上,似乎想再说点别的什么东西,可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来,就看着美兰,突然说,你长得挺漂亮的,然后目光从美兰的脸上一直滑落到她鼓胀的胸脯上。美兰下意识掩了掩胸脯。陈姐嘴角咧了下,对美兰说,好好干,一个月八千,顶你打工干三四个月,你们遇上好时候了,干好了彭先生会奖励你的。
陈姐领着美兰在别墅里走,说,你先熟悉熟悉,免得摸错了门。别墅不是很大,但紧凑整洁,院子和外边用木栅栏隔开,木栅栏上覆盖着蔷薇花。房后是小花园,由甬道和回廊连接,甬道和回廊两旁的抹灰木架上覆盖着茂密葱绿的植物,形成一个圆拱形的屋顶,蜿蜒着经过一个木栈道,一直通到亭子间。亭子为木架构,中间放置石桌和石椅,石桌和石椅造型奇特,宛如精美的艺术品。
主房有三层,带有客厅、书房、娱乐室、休息室和佛堂等二十多间。边上是厨房、健身室和车库,还有一溜的平房,应该是看门人住的地方。进了主房,地上都铺了地毯,美兰走得磕磕绊绊,差点跌了一跤。美兰的拘谨陈姐感受到了,她的嘴角轻轻翘起来,显露出满意的神情。
在二楼,陈姐指着一个大客厅和卧室,说,这是彭先生谈生意和休息的地方,彭先生平时很少回来,但卫生打扫一天也不能误,以后就是你的事,可要记着。美兰不住地点头。
返回一楼,在她刚才进去的那个房间前站定,陈姐说,这就是泽文的房间,为了方便以后你照顾孩子,你就住边上的那间房。美兰顺着陈姐的手望去,那是一间耳房,在阔大的房间里显得局促狭小,过去应该是储物间或放置杂物的地方。美兰说,知道了。
傍晚时分,美兰提着自己的衣服来到焚烧垃圾的地方,之前,她还在犹豫是不是该把自己的衣服烧掉,可陈姐已经把一些垃圾塞进塑料袋,扔在她的面前。美兰有些不舒服,可无法说出来。她把衣服点燃扔进方形的池子,看着衣服在火焰中燃烧,扭曲,感觉被烧着的就是她自己。
做完这些,美兰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就在附近的一个石凳上坐下,看太阳一点一点隐没在高楼的另一面。绿地上,盛开着一串红,还有鸡冠花,以及其它叫不上名字的花,一只蝴蝶不知疲倦地在上面飞来飞去,欲停还休的样子。美兰坐一阵,隐隐觉得乳房又有些涨疼,正想起身,却听到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美兰回身,那个叫泽文的孩子站在自己身后,第一次这么近看这个孩子,美兰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车轱辘一样的脑袋,下身却显得奇短,看人总喜欢眼白上翻,小小的黑眼珠在眼眶里抖动,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美兰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盯着美兰的脸看一阵,说,我才不会吃你的奶呢,你又不是我妈。说着皮球一样滚走了。
美兰怔了一会,她的乳房涨得更疼了,她伸手轻轻按压乳房,奶渍很快把衬衫濡湿了,她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然后揭开衬衫,轻压乳房,奶汁泻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奶香味。奶挤出来,美兰感到一阵轻松,她站起身,却看见泽文站在身后,盯着她丰满的乳房。她急忙掩上怀,结巴着说,你刚才不是走了吗!他的目光从她的胸上转向地上渐渐变成黄色的乳汁,鼻翼轻轻抽动,说,为什么要我吃你的奶?美兰有些恍惚,就说,吃了才能治好你的病。我没有病!泽文的精神再次变得狂躁起来,你们才有病,说着扯下一把叶片朝美兰扔过来,美兰有了上次的教训,把头闪开了。
2
通常,美兰都是在早上将奶挤好,密封好后,放在冰箱里贮存。挤奶的时候,陈姐在边上帮忙,在别人面前袒胸露乳,怎么也不是件让人舒服的事。开始美兰有些难堪,忸怩着想让陈姐离开,但陈姐一直守在边上,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样子。美兰才知道这是彭先生的安排,也就断了私密的念头。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再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像往常一样,陈姐把吸奶器准备好后,美兰已经在乳头上消了毒。开始,美兰不知道这些规矩,拿着吸奶器就往乳头上套,可立即被陈姐制止了,陈姐把吸奶器放在消毒液里消毒,再把消毒液抹在她的乳头上,美兰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一个劲地躲避,说,干啥呢?陈姐说,挤奶前要先消毒。美兰觉得有些好笑,说,还有这些说法,我们那里女人喂奶都是直接把乳头放进孩子嘴里的。陈姐不看她,说,所以那叫农村,不过,你到了城里,就要按城市的规矩来。美兰说,城里的女人喂孩子都是这样?陈姐不再说话,熟练地把装奶的瓶子密封好,在小天平上称过,贴上标签,放进冰箱。美兰探身去看标签,见上面写着奶水的重量,挤奶的时间,还有保质期,美兰再次睁大了眼睛。
不但是这些,陈姐还告诉她其他很多规矩,比如每天吃什么也是严格规定的,美兰看过食物表,有黑鱼汤、猪蹄汤,还特地在汤里加入发奶的中草药,像通草,党参,黄芪,当归等,大多属于产奶的草药,美兰知道这些都是为了她能够多产奶,产好奶。一个人的时候,美兰胡思乱想,感觉自己像是被圈养的一头奶牛,或是一头奶羊,每天定时会有人来挤出她的奶,供人食用,食用的却不是自己的孩子。美兰想得有些伤心,眼睛像是罩上了一层雾,但她很快把脸上的泪水擦去,她看见陈姐在远远地看着她。
陈姐是一个难以琢磨的人。美兰知道陈姐是主人远门的一个亲戚,替彭先生管理这个别墅,照顾那个有病的孩子。陈姐平时不苟言笑,除了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就是抱着她的比熊犬在别墅里转来转去,监督工人们干活。用工也没有几个,除了看门兼打扫卫生的老刘,就是刚来的美兰。陈姐虽然年岁有长,但保养得好,举手投足,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
可让泽文把奶喝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始的几天,他都把美兰端给他的盛着白色液体的瓶子打掉,用尖细的嗓音说,我说过我不要,我不要!美兰蹲在地上,把碎裂的瓷片收拾起来,轻声说,那咋行,我重新去给你拿一瓶。泽文烦躁地挥舞着手,出去,都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们!
因为奶的事,泽文索性绝食了,两人都慌了神。陈姐看着美兰,说,要不告诉彭先生?美兰低着头,沉默一阵,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陈姐说,那你快点想,孩子再饿出毛病来,就是大事了。美兰唯诺答应着,说,要不这样,他以前不是一直喝酸奶吗,我把它兑到里面,开始少兑一点,不让他嗅出来,然后再加量,他习惯就好了。陈姐一脸的不置可否,说,我不管,反正你要快点让孩子把饭吃上,不然我就要告诉彭先生了。
美兰开始把奶加在酸奶里面,泽文接过酸奶,眉头皱了皱,还是把酸奶喝了。美兰紧张地盯着泽文,出来竟出了一身的汗。
美兰正想着孩子的事,却感觉屋里的光线一暗,抬头,窗台上浓密的凌霄叶子中间露出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美兰惊叫一声,急忙掩了怀,再去看窗台,眼睛已经消失了,只有凌霄的枝叶在摇曳。陈姐问怎么了,美兰有些张皇,说,好像看见一只老鼠从窗台上跑过。陈姐没好气地说,一只老鼠就把你吓成这样,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
美兰走出来,在花园的甬道上,看见泽文正站着发呆,一只脚踏在滑板车上,嘴角翘起,目光直直看向前面的一个地方,神情有些恍惚。
你在这干啥?美兰蹲下身子说。
泽文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突然踩动脚下的滑板,顺着倾斜的甬道向前滑去,美兰喊了句小心,可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小小的身子仿佛一个皮球从滑板上弹起,飞进花丛里。美兰急忙跑过去,抱起泽文,他的头上沾满了泥巴和玫瑰的花瓣,衣服被玫瑰的枝条划破,几枚刺扎在他的腿上,洇出血来。美兰试图把他抱起来,可他的身子往下坠,喊着,放开我,放开我!美兰没有放手,他的小小的身子在扭动一阵后安静下来,头抵在美兰的胸脯上,不知是因为疼,还是伤心,呜呜哭起来。
陈姐也过来了,美兰哭丧着脸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陈姐说,只要没事就好。说着去摸泽文的头,可被泽文的手挡开了。
美兰拿来了药,给泽文敷上,泽文的脸上还淌着泪,把脸扭到一边,但已经是很配合了。美兰看着这个脸上淌着泪的大脑袋孩子,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怜悯之心。
晚上,美兰担心泽文的伤情,去敲孩子的门,发现泽文不在屋里。美兰几个房间找了找,也没见孩子的身影,心慌得去找陈姐,陈姐正对着镜子卸妆,看美兰惊慌的样子,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
美兰把找不到泽文的情况说了。
陈姐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说,慌什么,去院子里找,他就在院子里。
美兰出来,想着该去什么地方找,虽然院子里有路灯,但有些地方照不到,仍然黑魆魆的。尤其是那些藤蔓植物,白天的优雅和漂亮早已褪去,变得一团乌黑,里面不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正悄悄地朝外面窥视。几条野狗在外面嚎叫,暗黑里还有动物奔跑的声音。美兰硬着头皮往前走。走过几条甬道,模糊之中,看见一个东西窸窸窣窣在花丛中移动,美兰喊一声,那东西停住了,然后向这边走来。是泽文。美兰瑟缩着一把抱住泽文,用近乎哭泣的声音说,这么晚了你还跑啥哩?
泽文被美兰紧紧抱着,有些不习惯地扭动着身子,脑袋在美兰的怀里拱来拱去。
我睡不着,他抬起头说。
睡不着也不能一个人在院子里乱跑啊,这么黑,出了事咋办!美兰急急地说。
又不关你的事。泽文从美兰的怀里挣脱身子,又恢复原来冷漠的样子。
美兰叹口气,说,回屋吧,天都快要亮了。
泽文跟着美兰往回走,在美兰的小屋前,他站了一会,在美兰的催促下,慢慢往自己的屋子走去,看着他把门关上。美兰睡了一会,感觉有些不踏实,起来打开门,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她的门前,一动不动,仿佛一个雕塑。美兰惊叫一声,把黑影惊醒了,黑影看她一眼,转身走开了。
美兰捂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来。
3
除了伺候那个乖僻的孩子,美兰还有一个任务是拾掇花园,这是陈姐安排的。别墅原来请有一个花工,但不知怎么被辞退了,正好美兰来,就把活儿扔给了美兰。美兰知道这本不该是自己的事,但她还是沉默地接受了。
花园不算大,凌霄和蔷薇形成一圈绿篱,把别墅和外面分开。园圃被分成一块一块的,中间有甬道隔开,分别种着金盏菊、风信子、结香、木绣球等。拾掇花园,要给花除草,修剪,遇到天旱还要浇水。除了这些,美兰的活还有,照顾泽文,做饭,洗衣,以及房间卫生的打扫等。美兰每天早上一起来,就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美兰正在忙碌。假山上的水哗哗作响,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一直流到后面的池塘里。陈姐抱着比熊犬走过来,又细又白的手腕上挂着翡翠手镯。美兰看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事。
昨晚那孩子跑哪去了?陈姐问。
我在那后面找到他的。美兰指了指紫藤的后面。
这孩子!陈姐说,我都不知道找过他多少次了!
他晚上经常出来乱跑吗?美兰直起身子,把拔下来的杂草丢进纸箱里。
可不是,这孩子有夜游的毛病,半夜里在院子里乱转,能把人吓个半死,去年老刘刚来,半夜起来解手,一个人忽然站起来,老刘尖叫一声,差点没吓死,听说那东西都硬不起来了。陈姐说着咯咯笑起来。
美兰想到那天晚上泽文站在门口的样子,脊背还有些发凉。
陈姐又站了一会,无聊地看着美兰拔草,临走时说,我来是告诉你,下午你要带泽文去慈云寺的,不要忘了。
花园的后面,是一个小水塘,原来似乎要建成一个游泳池的,不知怎么的,在地上掘开一个坑后,就再也没有人管。假山上过来的水,积满了水塘,成了青蛙的家,夏天到来,一天到晚都能听到青蛙的呱呱声。水塘的一侧,有一个小屋,似乎是放除草和松土工具用的,现在被泽文占据了,这个脑袋硕大身材短小的孩子,每天除了待在自己的房间,就是来到这间几乎废弃的小屋,鼓捣自己的渔具。
美兰按着陈姐的指点,找到了水塘,泽文坐在水边,把一个鱼竿样的东西在水面拖来拖去。塘边的地上凌乱地躺着青蛙的尸体,它们的后腿都被割掉了,几只还没有死去的,拖着没有后腿的身子往前挪动,伴随着它们的努力,清白色的体液从腿部的断裂处溢出,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一片。美兰捂着嘴,去看泽文拖动的鱼钩,一只青蛙挂在上面,它的四条腿来回摆动,用力想挣脱鱼钩的束缚,可换来的是更加痛苦的鸣叫声。泽文把青蛙从鱼钩上摘下,捡起放在地上的小切刀,熟练地把青蛙的后腿切掉,然后丢在地上。青蛙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向水里爬去,可没爬两步,就栽倒在地不动了。
美兰啊了一声,她的声音引起泽文的注意,他回过头,看了眼一脸惊诧的美兰,又埋头做自己的事。
美兰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慈云寺离畔山别墅不远,彭先生是寺里的主要香主,更承担了建造佛塔的所有费用,可以说功德无量。彭先生每年都要在寺里住段时间,咏经念佛,和住持明海大师探讨佛法。时间久了,彭先生觉得佛法无边,可以普度众生,就让儿子每星期到寺里一次,希望能借助佛法的力量治好儿子的病。
坐了不到三十分钟的车,就到了慈云寺,早有戒嗔和尚迎出来,看见美兰,叫了声阿弥陀佛,就邀他们进去。寺院幽静,几株百年银杏,几蓬花架,脚下的碎石路绵延深入大殿。大殿里,隐约传来《大悲咒》的醒世音符。泽文面无表情跟着和尚做功课,燃香,跪拜,默念,起身,如是三遍。然后跟着和尚念经。大殿里香火缭绕,木鱼之声不绝于耳。美兰看了一会,悄悄走出来,在寺院里闲走。寺院后边的山上正在施工,佛塔已建到五层,一群工人正在忙着搬运建筑材料,没有路,大车上不去,很多材料都是人工运上去的。路不好走,有工人一不小心,摔到地上,压在肩上的东西失去平衡,带着其他人滚落在地,肩扛的重物重重压在他们的身上,美兰忍不住捂住嘴巴。
这就是我父亲的佛塔。
不知什么时候,泽文已走出来,站在她身边说。
你父亲都在为你着想呢!美兰说。
泽文翻了翻眼珠。
不是吗,他建造这个佛塔,是希望借佛法来治你的病。
我才不信,他是为自己,让佛保佑他的公司兴旺,他跟大师谈的都是他的公司。
这不也是为了你吗?
才不是的,泽文说,他只关心自己的事,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
山风很大,山坡上的松树和柏树被吹得哗啦直响,小松树下面,长满了灌木丛,一只松鸦惊飞而起,隐没在树林深处。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泽文突然说,四岁那年,我发高烧,可他一直忙于他的生意,等我被送到医院,医生说已经高烧到四十度。我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在天空中飞,我来到一个地方,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似乎已经死掉了,他的父母正在给他准备衣服和棺材。我看着那孩子,总觉得那样熟悉,然后我想起来,那就是我。我知道我就要死掉了,父亲连我的棺材都准备好了,我非常伤心。当然,那次我没有死掉,活过来后,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父亲真的把我的棺材都准备好了,还有我的小衣裳,后来他把它们烧了。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棺材是银白色的,有箱子那么大,我曾试着在里面躺过,真的很合适。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露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老成。美兰看着他,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尤其是这些话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嘴里说出,美兰感觉有些惊奇,也有些害怕。
还有一次,泽文接着说,我跟父亲去外面玩,他不知要办什么事,要我待在一个地方不要动。我在那个地方待了很久,也没见到他,我想他也许不会再来了。这时,来了几个比我小的孩子,我的模样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他们围着我问这问那,然后裹挟着我来到一个沟渠边,趁我不注意,把我推进渠里,渠里的水很深,很脏,水很快淹没了我,污浊的水灌进我的喉咙,我知道我又要死了,这时,我多么渴望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哪!
美兰去拉泽文,却触到一脸的泪水。
美兰看着这个满脸泪水的孩子,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伸手去拉泽文的手,可被躲开了。
大人都是骗子,佛说不能妄言,可大人都在骗人,你也在骗我。泽文看着美兰,突然说。
美兰吃惊地看着他,小心地说,我咋骗你了?
你把奶兑在酸奶里,你以为我不知道?
美兰的脸红了,呆呆看着泽文,他也看着她,那眼光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美兰慌张地说,咋会呢,每天给你的酸奶都密封得好好的,咋会兑别的东西呢?
泽文的嘴角撇了撇,说,我亲眼看见你们在厨房把奶兑进酸奶里,又重新密封好。
美兰猛然想到那天窗户上嵌着的那双眼睛,心抽搐了几下。
美兰顿了顿,说,我是把奶兑进酸奶里,我也是没办法。
泽文看着美兰。
美兰说,如果你不喝奶,你父亲就会把我辞退,辞退了我就挣不来钱了。
我父亲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泽文翻弄着手指,有些淡漠地问。
八千,美兰说。
八千是多少?
八千么,够我一家小半年的花销了,我们那里一年也就是收一万多元,没有办法,才出来的。再说,美兰想了想说,这也是为你好。
泽文看着前面熙攘的人群,几个农民工蹲在路边揽活,一个女子坐在石凳上给孩子喂奶,他们菜色的面容和自卑的神情,使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们从人群中扒拉出来。泽文看着,没有说话。
回到屋,美兰心烦意乱,路上泽文说的话一直让她担忧,他接下来会咋办,不再喝她的奶,然后让他父亲把她赶走。美兰想得心慌意乱,起身走到院子里,不自觉地到了那株紫槐前,紫槐的花儿依然芬芳,但仍难掩她的心慌,她捂住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
晚上,突然刮起大风,窗子外面,风声呼啸,强烈地摇撼着院子里的树木,垂丝海棠泼妇一样散乱着头发匍匐在地上,树叶漫天飞舞。然后是雷声雨声,别墅被雨雾包裹着,不到七点,天已经暗下来了。
夜里,雷声和雨声愈发大起来,轰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炸响,然后是闪电,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利剑,透过窗户刺进来。美兰睡不着觉,起身到了泽文的门前,敲敲门,竟然没锁,推开门,朦胧中,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蜷缩在床上,瑟缩着身子,黑暗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还有牙齿相互敲击发出喀嗒喀嗒的声响。美兰坐在床边,抱起那个小小的身子,黑影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再也没有松开。
早上,美兰醒了,她支起身子,看着身边躺着的这个孩子,大大的脑袋,微微翘起的鼻子,硕大光滑的脑门,两个奇大的耳朵,如果不是畸形,也是个不错的孩子的。泽文也醒了,见美兰看他,仿佛有些害羞地把身子往下缩,掀起一个被角捂住脸,美兰觉得好笑,也有些心疼。
4
陈姐告诉美兰,彭先生要回家住段时间,抓紧时间把房间和花园收拾一下。
房间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主要是花园,前些天的狂风暴雨把花园弄得一片狼藉,去外边找了花工,也只是把倒下的树重新栽好,园子里的残枝败叶仍然到处都是,那些花草,陷在泥浆里,露出来的是一张灰突突的脸。还有前后的空地,甬道,都需要用水重新冲洗,美兰和老刘已经干了几天,却只干了不到一半的工程。
陈姐说,先生就要回来了,看见这个样子还不把我们骂死,还是找人来做吧。美兰只是点了下头。陈姐去了外边,但回来仍是一个人。陈姐说,正赶上收麦,民工不好找,你有认识的人吗?美兰的心跳了跳,说,前些天我去慈云寺,看见那里有很多民工闲着,我去看看,说不定他们能过来帮我们的忙。
陈姐说,慈云寺的,好,可要找两个干净利落的。
美兰回来时带回来两个人,一看都是民工的样子。美兰说,他们这几天没活干,咱给的价钱高,我一说,他们就同意了。
两个民工向陈姐点头。
陈姐盯着两个民工看,一个民工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陈姐说,看你眉目清秀的,该不是没干过活吧,说着拉过他的手,看,上面连一个老茧都没有,看上去倒像一个学生。那个民工笑了笑,说,大姐你看走眼了,我就这样,别看瘦,劲足着呢,家里一百多斤的麦袋扛上就走。说着向美兰挤了挤眼,美兰却把脸迈向一边。陈姐又问了几句什么,开始指派他们干活。
花园凌乱,工作量比想象得还要大,单是花园里粘满泥浆的花,按陈姐的要求,必须要把泥浆用水冲洗干净,恢复以前生机盎然的样子。开始他们用水管冲,可根本冲不干净,还把那些没有匍匐下的花弄倒了。没有办法,他们只好一人端了一盆水,一朵花一朵花地去清洗。陈姐在边上监工,不断地催促,说,时间是定好了的,别想着磨洋工多要钱。
太阳炙热,两人干得浑身汗流,美兰去拿了茶,放在边上,又给两人拿了毛巾。看着活还很多,也蹲下来帮着干。她挨着瘦弱的民工,间或说两句话。陈姐看着美兰做这些,鼻子里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老刘过来,手里拎着一把斧头,径直向那株紫槐走去。美兰看见,忙走过去,拦住老刘,说,就不要砍了吧,看那花开得多好看。老刘说,陈姐交代要砍的。美兰说,我跟陈姐说,不砍了,长在这里多好看,满院子的香。老刘看了看树,又看了看美兰,犹豫一阵,拎着斧头走开了。
美兰在树下站了一会,她看着这株紫槐,正值初夏,紫色的槐花缀满枝桠,微风吹过,仿佛彩云跌落地上。美兰正看得出神,瘦弱的民工过来说话,伸手弹掉美兰肩上的花朵,却被过来的陈姐看到了,陈姐咦一声,民工急忙把手拿开,说,我来要杯水喝,看见一只黄蜂落在她身上,差点蜇到她了。
陈姐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们。
花园还没收拾好,彭先生就回来了,带着一个漂亮女人。彭先生看着还有些凌乱的园子,眉头皱成了疙瘩,陈姐忙走过来,小心说着话。彭先生有些不耐烦,对两个还在忙碌的民工挥挥手。陈姐把两个民工叫到面前,把几张钱给了他们,说,你们回去吧。民工收起钱,从彭先生面前经过,那个瘦弱的民工回头看彭先生,彭先生注意到了,凌厉地去看民工,民工已夹着肩膀走远了。因为被一个民工注视,彭先生心里很不快。
午后,美兰正陪着泽文在水塘边玩。水塘里,荷花几乎把水面覆盖,几只青蛙趴在荷叶上,脖子一鼓一鼓,发出欢畅的叫声。泽文玩了一会,觉得没有意思,他盯着荷叶上面的青蛙,腮帮子动了动,目光里有一种东西闪过。他挪动两条短腿,从小房间里把鱼钩拿出来。美兰抓住泽文的手,说,不要钩它们了,我们玩个别的游戏好不好!
玩什么?泽文说。
青蛙吃虫子的游戏。美兰说,晚上在水塘边架一个电灯,灯一亮,虫子都飞过来,密麻麻的,这时青蛙就跟过来了,成群结队的,跳来跳去捉虫子,就跟打仗似的,有趣极了。
泽文的眼睛亮了,说,那就让老刘在这装个灯泡。
回来的路上,美兰看见亭下的石桌上,一个男人和女人正在喝茶。美兰想绕过去,可男人招手要她过来。
男人说,你就是那个……那个,陈姐请来的人?
美兰点头。
男人说,我听陈姐说了,文儿这些天变化很大,性格也变了,多谢你呢。
美兰忙向彭先生点头,局促地站在一边。
彭先生说,这阶段孩子的身体怎么样了?说着向站在美兰后面的泽文招手,可泽文把头扭向一边。
这孩子。彭先生说。
美兰想把孩子推到前面,可遭到泽文激烈地反抗,美兰只好罢手。
彭先生说,他喝了奶应该有些变化吧。说着话,眼睛盯在美兰鼓胀的胸脯上,蓄满奶水的乳房撑得衬衫向两边分开,上面隐约有黄色的奶渍。
美兰把衬衫往下拉了拉,两手抱在胸前。
彭先生从美兰的胸脯上收回目光,说,母乳是世界上最好的食品,这孩子从小可怜,生下来不久他母亲就过世了,没吃过奶,才落得现在这个样子,也许吃了奶,情况会有些转变的,你说是不是?彭先生说着把目光转向身边的女人。
美兰把目光转过去,却看见那女人也正在看她,遂把目光转向别处。
女人用手指头点了彭先生的脑门,说,看你那样,是不是也想吃了!
彭先生看了眼美兰,说,不要胡说,然后又摆摆手,美兰转身走开,身后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
女人说,这个奶妈挺漂亮啊,是不是有想法了!
胡说什么!
女人说,你不要装了,你不知道你刚才那样,眼睛跟钩子似的,恨不得钻进人家衬衫里。
美兰的脸红了,心仿佛被一个小锤敲着,咚咚地跳个不停。
晚上,美兰被一阵声音给惊醒了,坐起来,仔细听,才听到声音是从二楼彭先生的屋子里传出来的,美兰很快就明白是咋回事。彭先生的卧室就在他们的头顶,又是夏天,想必是忘了关窗户的,而他们弄出的声音又那么大。美兰把头探出窗户,看向泽文的那边,朦胧中,只看到凌霄摇曳的枝条。就在她稍稍有些庆幸时,却听到窗户传来用力的撞击声,随着这声音,上面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美兰再也无法入睡,彭先生肿胀的眼泡,松弛的眼睑,钉子一样的眼神,还有那女人妖冶的样子,轮番在她的脑际里晃动,直到远处卖早点的声音传过来,才沉沉睡去。
5
女人在别墅里住了下来。
到了中午十来点,女人才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在亭子里,茶、饮料和化妆品早放在亭下的石桌上,女人伸伸懒腰,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染得鲜红的手指甲,余光却看向正在洗衣服的美兰。
哎,女人向美兰打招呼,招手要她过来。
美兰手里还拿着衣服,有些不解地看着女人被涂得鲜红的嘴唇。
说你呢,女人说。
美兰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
我叫北北,你叫什么名字?
美兰。
美兰,北北重复了一句,多好听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漂亮的女人。
美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这个叫北北的女子。
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可这里没有什么好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后你就陪我说话。
我还有很多活要干。美兰指着边上的衣服。
不管它,你就陪着我说话,我去给彭先生说。再说你也不是他们请来的杂工。北北说着盯着美兰看,然后说,你真的长得挺好看的,如果打扮一下,彭先生恐怕都舍不得走了。要不要我给你打扮一下。
美兰脸红了,说,没有别的事我去干活了。说着想转身走开,却看见一颗脑袋在花丛中移动,很快到了她的身后。
北北的目光也转移到孩子的身上。
泽文吗,快过来。北北走过去,蹲下来,亲热地搂住泽文的肩,说,叫阿姨。
泽文挣了几挣,别过脸,鼻子里哼了几声。
不叫阿姨也行,就叫妈,北北嬉笑着说。
泽文在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了句,不要脸。
说什么,北北的脸涨得通红,这孩子,怎的没一点教养,说着作势欲打,可手却被美兰抓住了。
美兰说,小孩子,不会说话,回头跟彭先生说就是了。
北北悻悻收回高举着的手,可又觉得失了脸面,抓起石桌上的茶杯朝美兰摔去,茶水淋了美兰一身。这样她觉得还不解恨,欲伸手来抓美兰,被身边的石凳子挡住了,差点摔倒。
无端被人泼了一身水,美兰站在紫藤下,独自生了会闷气,去忙自己的活了。
七月的天气,闷热得连鸟儿都昏昏欲睡,世界显得空寂宁静起来。美兰的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坐在外面的紫槐下,享受一点风的清凉。
来这里吧,泽文的门开了,小小的身子站在门口。
美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
热了就来我屋里。泽文说着继续玩他的游戏。
那咋行,我给你收拾屋子吧。美兰说着却看向电脑屏幕,上面几个小人闪来闪去。因为泽文的个子矮,他的电脑几乎是平放在地上的,这样他坐在特制的小椅子上,才不至于显得过高。
玩啥呢?美兰凑过去,小声问。
给你说你也不懂。泽文的手没有停。
美兰尴尬地站着。
泽文似乎意识到了,转过身说,游戏,伪娘的游戏。
咋说呢?美兰探了下身子说。
就是,泽文想了想说,这些人其实不是女人,都是男人装扮的。
就是假的啰,伪娘,就跟我一样。美兰说着笑起来。
美兰在边上看了一会,觉得无趣,就去收拾屋子。泽文的屋里凌乱,衣服和玩具扔得到处都是,美兰把它们一一归位。这时,一个放在柜子上的灵牌引起她的注意,她伸手要拿,却被泽文喝止了,泽文说,不要动!
美兰的手急忙缩回来,看着表情紧张的泽文,说,我只是想把上面的灰擦擦。
泽文上到椅子上,从柜子上拿过灵牌,紧紧贴在胸口。
美兰看着泽文轻轻擦拭灵牌,小心说,是你妈妈吧,以前我咋没看到?
泽文指了指柜子。
原来是放在柜子里面,自己多次收拾屋子都没有发现。
你妈妈,她去世几年了?美兰小心地问。
九月十五是十周年忌辰。
那都快到了,十周年忌辰,那可是要大办的。
我爸说要请和尚念经。
那就好。
泽文把灵牌擦拭干净,想重新放上去,可个子太矮。美兰接过去,郑重地放在柜顶,然后对着灵牌施了三个礼。
美兰说,这么说你妈妈在你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是吗?
泽文点头。
天已暗下来,院子里,磨砂玻璃灯柱,静静地放射出柔光,透过树影的缝隙,洒下婆娑的倩影。
美兰看泽文萎靡的神情,意识到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忙转了话题,说,水塘边的灯泡已经安好了,今晚咱们就可以去看青蛙咋吃虫子,好不好。
泽文的眼睛一亮,说,现在就去,说着话,球一样的身子已滚出门外。
天已经暗下来。池塘边,青蛙和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美兰拉开灯,突然的光亮让黑暗中的动物措手不及,青蛙张大嘴巴似乎忘记了合上,一只蝙蝠从空中掉落下来,仿佛被突然的亮光弄得忘记了扇动翅膀。泽文捡起来,在手里把玩,手一松,蝙蝠拍动翅膀,飞走了。
美兰说,等等看,一会虫子都飞来了。
果然如美兰说的,那些虫子看见亮光都扑过来,蚊虫,蛾子,蚂蚱等,在灯影里上下翻飞,开始是松散的,稍后就凝结起来,形成一个黑团,黑团还在不断扩大。然后是那些掠食者,最先出现的是青蛙,还有蟾蜍,它们从栖息的池塘里爬出来,很快在灯影下布成阵势,在灯影和虫阵里跳跃。一些鸟儿也不甘寂寞,加入掠食的战团,它们扇动的翅膀把黒团撕开,可裂开的缝隙很快又聚合在一起。
泽文看得津津有味。
在我们那儿,很多养鱼的,没钱买饲料,就在水上,每隔一段放上一个这样的电灯,晚上灯一亮,满河灯光通明。那些趋光的虫子都飞过来,像蟋蟀,蚂蚱,飞蛾,都是鱼虾的好饲料,它们从水里跳起来,有的能跳一米多高,满河都是噼里啪啦鱼跳水的声音,真的好看极了。孩子们就坐在小船上,把在野地里逮来的蚂蚱和蟋蟀扔进鱼塘,有些性急的鱼纵身一跳,就跳到小船里,鼓着两只红红的眼睛望着。天黑了,孩子们也不回家,就在船上睡下。早上,他们从摇荡的船上翻起来,才发现小船都漂出去几里地了。
那满河通明的灯光,漫天飞舞的飞蛾和蟋蟀,小船上呼号的孩子,在泽文的眼前闪烁,他的眼里露出羡慕的神情,你家是不是也是这样?
可不是,我们那块,几乎家家都养鱼,都是这样养的。美兰说。
如果我能去就好了。泽文说。
美兰说,如果我回家,就一定带上你。
6
慈云寺的明海大师来访,和彭先生坐在绿荫下聊天。明海大师六十岁的光景,面容清癯,慈眉善目,双手捻着佛珠。可能是聊到了高兴事情,捻着佛珠的手微微有些抖动,双手合在胸前,叫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泽文低头从他们面前经过,明海大师说,这就是泽文吧。
彭先生喊住泽文,说,还不向大师施礼!
大师说,孩子每周去寺院做祷告,适应了吗?
泽文低着头不说话。
我看这孩子有慧根,明海大师说着拉过泽文,这孩子生相奇特,眉心高起,耳大有珠,是和佛有缘之人。现在上学了吗?
彭先生说,曾上过一年学,可受其他孩子欺负,就没有再上了。
大师说,这样吧,我可以给孩子加半天的课程,除了学经文,也学习一些最基础的知识。
彭先生向大师致谢,回头对泽文说,还不快谢过大师。泽文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很久了,才说出一句,我不去,然后小身子隐在花丛中,只露一颗大脑袋在花丛中移动。
这孩子,我把他惯坏了。
明海大师宽容地笑了笑,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每周去慈云寺成了美兰内心最快乐的事。
泽文做祷告、念经,加上学习,需要一段时间。美兰常常和泽文打了招呼,就去了外面。
寺庙往下一里多地的地方,搭着一排排简易房。美兰前后左右地看,发现没人注意后,低头钻进一间屋子。
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在屋里走动,孩子不停地哭,美兰接过孩子,揭开怀,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刚才还哭闹的孩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嘴巴吮吸乳头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声音,一边吃一边看美兰的脸。美兰把手挡在孩子眼前,可被孩子的头拱开了,看着美兰嘻嘻地笑。美兰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了句馋猫,胳膊却把孩子搂得更紧了。
孩子吃完奶,美兰就抱着和男人说话。男人小心地说,把孩子放床上吧。美兰从男人的脸上看出了男人的心思,说,不行,那孩子很快就出来的,找不着我也会闹的,他家里人知道就麻烦了。说着看了下时间,到隔开的里间屋子里,跟老人说了会话,又把孩子重新交到男人手里,整了整衣衫,又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亲,匆匆走出去。
出得门,回头,见男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小孩挓挲着双手做出求抱的姿势。美兰的鼻子有些酸。
回到寺院,见泽文正四下里找她。泽文看了眼美兰,没有说话。美兰却感到心慌得不行。
回到别墅,已近中午。他们走过陈姐房间,却发现陈姐的房间突然开了,彭先生衣衫不整地从里面出来,后面的陈姐也凌乱着头发。看到美兰他们,彭先生吃了一惊,有些结巴地说,这么早就回来了,祷告的时间不够吧!
泽文把头扭向一边。
彭先生已调整好心态,恢复了过去的威严,对美兰说,祷告要半个小时,念经也要半个小时,学习要两个小时,做够了才会有效果,你跟他去,就应该监督着他。
美兰看着泽文,他从没有跟他说做完所有功课需要多长时间。
陈姐也出来了,衣服已穿得周周正正,她接着彭先生的话说,可不是吗,佛法最讲心诚,连时间都凑不够,还说什么心诚,那还不如不去了。
泽文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骂了句,转身跑掉了。
陈姐有些委屈地说,你看这孩子,说他一句,就用那样的目光看我,还骂我,我说错话了么!
美兰追上泽文,泽文低着头,发狠地咬着手指,美兰说,你为啥不跟我说时间的事?
泽文把手从嘴巴里拿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我讨厌祷告,也讨厌念经,在那地方待半天我受不了。
那你跟你父亲说说,让你少做点时间不就行了吗?
我不想和他说话,泽文说着摇晃着身子,走了。
晚上,月光如水一般从窗外泄进来,紫薇的香味在暗夜里流淌。美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各种心事一股脑地涌进来,几乎要把她的脑袋撑破。她索性坐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却看见一个影子小狗似的从窗前闪过,美兰的心紧了一下。
没有多久,楼上传来一叠声的尖叫,别墅里的灯亮了,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她们推开房间的门,看见北北披头散发地蹲在墙角,嘴里重复着一句话,鬼,有鬼啊……,说着话,身子不断后缩,似乎要把自己嵌到墙里面。美兰不得不把湿毛巾捂在她的脸上,才把她从惊恐中解脱出来。可她还是一个劲地说,鬼,真的有鬼,就趴在窗户上,一只眼睛,长舌头,披头散发,就要从窗外钻进来,手长得几乎要抓住我,就要抓住我了……北北哆嗦得身子几乎缩成一个圆球。
美兰和陈姐四下里查看,除了窗户上摇曳的蔷薇花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美兰走近窗户,向一扇窗子望去,却看见一个脑袋一闪,窗户咚地一声关上了。
彭先生很快就知道了闹鬼的事情,把所有人都叫过来问情况,又四下里查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彭先生很生气,大声说,什么鬼,这哪里有鬼,尽胡说八道,我这段生意不景气,都让你给毁了,说着狠狠瞪了北北一眼,转身走了。
北北受了训斥,呆呆站在原地,怨恨地看了美兰和陈姐几眼,扭身进了屋。
泽文远远地看着,然后钻进花丛,很快不见踪影。
7
彭先生回家的次数明显多起来。
彭先生的办公室是二楼一个朝阳的大房间,美兰送茶进去,彭先生正把脸扭向窗外,窗户是洞开的,窗台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蔓藤。美兰的脚步声惊动了专心的彭先生,有些不满地回过头,看见是她,眼神立即柔软下来。
美兰端着盘子正要出去,却被彭先生喊住,示意让她坐下,美兰有些拘谨,仍站在原地。彭先生说了一会话,都是那天已经说过的话,美兰只是听着。说着话,彭先生的目光又移到美兰的胸前,美兰扭了扭身子,侧身对着彭先生,彭先生似乎觉出了无趣,让她走了。
泽文的饭量开始大起来,而且特别喜欢喝奶,每顿都要,美兰已经感觉有些吃力。
这天,泽文正喝着奶,突然指着美兰的胸脯,说,这奶真的是从乳房里挤出来的?
美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胡乱地点头。
泽文的脸上显出不相信的表情,他的目光盯在美兰的胸脯上。
美兰掩了下胸脯,说,咋会骗你呢,你都见过的,美兰说过就后悔了,她看着泽文的脸。
泽文的脸果然红了,他跃上靠窗的沙发,把脸藏在探进来的凌霄后面,偷偷看美兰。
凌霄的枝叶茂盛,以前被掐断的枝头重新长出来,葳蕤茂盛得几乎要遮蔽了窗子。
泽文看一阵,突然说,我要对着乳头吃!
美兰吓一跳,愣愣地看着泽文,半天才说,你咋会有这个想法?
泽文低着头,说,小孩子都是对着妈妈乳头吃的。
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美兰坐起身子说。
可我还只有这么大,泽文说着站起来,扭了扭身子,那样子惹得美兰笑起来。
我听说,我生下来后就没有吃过奶,我也想跟别的孩子一样。
那样不好吧。美兰犹豫着说。
我就是要那样吃。泽文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美兰向左右看看,似乎想找点可帮她解围的东西,但除了泽文那双眼白过多执拗的眼神外,她什么也没找到。
美兰只好揽起衣服。
泽文把头埋进她的胸脯间,美兰的身子抖了一下。
吃了一阵,泽文抬起头,看着美兰,他的脸红红的,嘴唇上还沾着奶渍,美兰扭过脸。
这情形正好被过来的陈姐看到了,陈姐咦了一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们。泽文的头从美兰的怀里钻出来,看见陈姐,重新把头埋进美兰怀里。
第二天,正在忙碌的美兰被陈姐叫到她的屋子。陈姐正襟危坐,严肃的样子让美兰有些不安。
陈姐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美兰犹豫了下,还是把情况说了。
这孩子,倒是会享受的。陈姐自言自语地说,可她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他怎么会想起这个,是不是你……
美兰的脸色暗下来,说,你想到哪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子。
陈姐说,没有就好,那孩子既然喜欢那样吃,就让他那样吃吧。今天叫你来,还要跟你说个事,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美兰坐下了,看着陈姐。
陈姐说,是这样,彭先生近来生意上操劳,身体严重透支,需要补充营养,这一段泽文喝了你的奶效果不错,彭先生的意思让你每天多供给两瓶,意思你明白吗?
你是说彭先生也要喝奶吗?美兰追问了一句。
陈姐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的声音为什么这样大。
美兰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说了句,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大人喝小孩喝都是一样的。
可合同上没有这一项的,美兰想了想说。
我知道合同上没有这一项,所以才跟你商量,陈姐的声音大起来,你放心,彭先生不会白喝你的奶,先生说了,一个月再给你加五千,行了吧!
美兰有些发呆,直直地看着陈姐,似乎不相信她说的话。
美兰的表情让陈姐有些厌恶,说,那就这样定了。
8
遇到彭先生在家,彻夜的叫声就未停息,美兰不得不用绵纸堵住耳朵,但声音仍执着地透过棉纸钻进她的耳朵,美兰整个晚上都在抵御声音的侵袭,早上起来,眼睛红肿,头也有些晕眩。
怎么了?北北看见美兰憔悴的样子,一脸的惊诧,她站在紫薇花下,似乎在等她。
美兰不说话,去忙自己的事。
北北不罢休,跟在美兰后面,听说彭先生要喝你的奶了?
真不要脸,说啥身体差了要补补,还不是看上你那一对奶子,我看他下步就要对着你的乳头喝,再下步就要躺到床上喝,一边喝一边干那事了,是不是,他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美兰把手里的杂草摔在北北的面前,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北北近乎尖叫的声音。
尖叫声引来了陈姐和泽文,陈姐看着还在指手划脚的北北说,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美兰说,我又没招惹她,大清早就来找我的茬。
陈姐说,你不用跟她治气,她想嫁给彭先生,可彭先生一直没答应她,她就跟疯狗似的到处乱咬。
美兰看着陈姐,陈姐像是换了一个人,收起了所有的警惕和高傲,说,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地道的骚货,原来是彭先生公司的职员,用尽手段勾引彭先生,到手后就纠缠不休,胁迫要嫁给彭先生,彭先生不答应,她就装病找事,要想安生你以后离她远点。
美兰看了眼陈姐,陈姐也在看她,目光柔柔的,可美兰却似乎看到了别的东西,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陈姐说完就走了,泽文看着陈姐的身影,吐了口唾沫,说了句,没一个好东西!
转眼,园子里桂花的香味浓烈起来,美兰知道,中秋节要到了。
中秋节的这一天,彭先生给所有人放了假,在桂花树下的桌子上置了茶,月饼,还有精美的点心,依彭先生的意思,要过一个温馨的中秋节。
快到中午的时候,北北才弱风扶柳般走过来,美兰给每个人都斟上茶,就要离开,可被彭先生喊住了,彭先生说,坐下,都坐下,今天是个难得的日子,咱们要好好庆贺一下。
几个人别扭地坐着,目光在对方脸上和花丛中闪来闪去。桌面上,只有彭先生在说话,彭先生的话音一停,场面就冷清下来。泽文喝了几口饮料,离开桌子,独自去玩了。
陈姐木然坐了一会,她的比熊犬跑过来,北北早伸手把比熊犬抱起来,可小狗认生,在北北的怀里扭个不停,还在北北的手上咬了一口,北北把比熊犬摔在地上,甩着手叫起来,她的叫声和受了伤的比熊犬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寂静的别墅呈现出奇怪的喧哗。
陈姐过来,把爱犬抱在怀里,查看它受伤的腿,小狗怜人地叫着,直往陈姐怀里钻,陈姐的眼泪流下来,说,你干吗要摔我的狗!
北北捂着自己的手说,你的狗把我咬了,你不说你的狗,却来说我,算什么道理。
两个女人吵了起来。
彭先生坐在边上,厌烦地闭上眼睛,似乎是烦透了,可他又不知道,离了这些女人,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两个女人的争吵声中,一阵更大的尖叫声传过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们顺着尖叫声望过去,都被看到的情景吓坏了。
一条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如小牛犊般大的狗正把泽文按在地上,泽文小小的身子像一个玩具被大狗翻过来,翻过去,就像小孩子在捉弄一只蚂蚁。大狗的舌头在泽文的脸上舔来舔去,然后张嘴去咬泽文瘦小的脖子,冰凉的牙齿和难闻的涎水使泽文预感到死亡的来临,他大声尖叫起来。
彭先生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被大狗摁在地上的不是泽文而是自己,他的腿像树一样栽在地上,怎么也拔不出来。陈姐和北北早已忘了吵架,呆呆地看着,偶尔相互看一眼,不住地把身子向后退。
美兰清醒过来,她的手里已多了一根棍子,朝大狗劈头打去。大狗惨叫一声,丢了泽文,朝美兰扑去,美兰后退一步,抡着棍子朝大狗猛打,大狗似乎被打懵了,也许它长这么大就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痛击,它吠叫着,退缩了,有些疑惧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示威般嚎叫几声,悻悻跑开了。
美兰呼出口气,人也瘫坐在地上。
彭先生终于站起来,拉着美兰的手,不住声地说,多亏你了,多亏你了,没想到你遇事这样沉着,说着看了眼还在瑟瑟发抖的两个女人。
9
这天早上,正在忙碌的美兰接了一个电话,犹豫了一会,去跟陈姐请假,陈姐竟然爽快地恩准了。
美兰出了大门,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泽文站在木栈道上,正看着她,美兰心里悠了悠,还是走了。
出租屋前,一个老太太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美兰抱过孩子,随老人进了屋。孩子睡了,鼻翼轻轻抖动,眼睑上还沾着泪水。美兰说,孩子咋样了?老人说,晚上一直哭,早上喜成抱到诊所看,说是急性肺炎,输了半天的水。美兰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在孩子的脸上一下一下地亲。老人接着说,医生说需要输一个星期的水,我怕有啥事,就给你打了电话。美兰擦了把眼睛,说,妈,让你费心了,我也是没办法,你跟喜成说,看不好就去医院,我要走了,那边看得紧。老人说,不等下喜成?美兰说,不等了,我得快点回去。说着就往外走。
美兰刚走出屋子,却碰到慈云寺的和尚戒嗔。戒嗔咦了一声,说,你怎么在这,不是和泽文一起来的吗?
美兰看了看跟出门的老人,说,我有一个亲戚在这,抽空来看看。
哦,和尚说,转身要走,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把身子转回来,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泽文有几个星期没有来慈云寺了,住持大师跟我说过,要我去问问情况,你就先帮我问问,我下个星期去你家,说着,晃着光光的脑袋走远了。
晚上,彭先生的几个朋友来,待了很久,美兰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边上等着。直到客人都走完了,美兰才进去收拾东西。
彭先生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佛塔的造型,吧台上的彩灯发出橘黄色的光,彭先生仿佛漂浮在光影中。彭先生说,我的佛塔,彭先生的眼睛微闭,仿佛被佛光萦绕。很久才睁开眼睛,说,你知道我建造这座佛塔花多少钱吗,彭先生说着伸出一个巴掌,建成后就成一个风景区了。
美兰瞥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事,彭先生踉跄走过来,把手搭在美兰的肩上,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美兰回过头,看着彭先生那一双充血的眼睛,后退一步,说,先生还要什么?
彭先生重新坐回沙发上,示意美兰把窗户打开。美兰打开窗子,浓烈的桂花香味涌进来,彭先生狠吸几口,看上去更醉了。
彭先生要美兰坐下,可美兰站着没动。彭先生看着美兰说,喝了你的奶我感觉身体好多了。
美兰低着头。
那种味道我很喜欢。彭先生的眼睛移到美兰胸脯上,美兰下意识地把汗衫往下拉了拉。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闭住嘴巴,空气里有种凝滞的味道。
彭先生突然说,我给你的薪酬可满意,算算看,你一个月要从我手里拿走多少,一万三,这个数字,我什么都可以买来了!
美兰说,谢彭先生。
等你做完了可以到我的公司里做,我给你安排一个好职位。
美兰抬头看了眼彭先生。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喝过奶了,小时侯吃奶的样子还依稀记得,可那时穷,母亲要积蓄体力干活,生下来的孩子吃不上几口就不让吃了,可那奶的滋味一直让我难以忘怀,我总在想,当时拱在母亲怀里吃奶是种什么样子。彭先生说着声音小了些,眼睛盯着美兰。
美兰的脸红了。
来,过来,彭先生招着手,眼睛虫子似的粘在美兰的胸脯上。
美兰忙摆手,说,不行,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呢,彭先生笑嘻嘻地说,难道你不想在这里干,不想要那一万三了吗?
美兰的手停下来。
彭先生说着话,嘴巴已经朝美兰的胸脯贴上去。
美兰挣扎了几下,松开手,一股凉风贴着衬衫吹进来,衣衫上的扣子纷纷落下。
一阵敲门声急剧响起来,彭先生停下手,有些懊恼地看着外面。
美兰打开门,见陈姐站在门前。陈姐盯着衣衫不整的美兰,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对彭先生说,北北那边又在闹腾,说又遇见鬼了!
彭先生掀翻桌子,厉声说,都给我出去!
10
九月十五,亡人十周年忌辰到了。
超度在慈云寺进行,明海大师早安排人摆设香案,供奉了灵牌,燃长明灯,焚香秉烛。一班僧众进进出出地忙碌,平时冷清的寺庙一下子热闹起来。
道场申发牒、召亡和加持咒食等程序一一走过,开始念超度经文,原本是明海大师亲自主念,但大师近期嗓子有疾,安排戒嗔和尚代为。戒嗔按照大师要求,手持经书,正待要念,却见泽文从人堆里钻出来,走到戒嗔面前,说,还是我来念!
戒嗔有些犹豫,回头看大师,大师说,泽文一直在慈云寺学经,也算半个弟子,超度的又是他的母亲,由他来念再合适不过,就让泽文念吧。
戒嗔递过经书,却被泽文推开,泽文微闭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
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竟被他准确无误地背诵下来,所有在场的人都吃惊地睁大眼睛,明海大师也双手合十,不住颔首。
做过佛事,明海大师和彭先生在方丈室说话,就说到了泽文身上,大师对泽文的记忆力赞不绝口,说如果能坚持下去,说不定将来能做成一些大事的,可惜的是这孩子干什么没有长性,干什么心不在焉,来寺里学习经文也不能坚持下去。
彭先生诧异地说,泽文不是每星期都到寺里学习吗?
大师摇头,我听戒嗔说,泽文有一个多月没有到慈云寺了。
彭先生有些吃惊,看着陈姐,陈姐也是一脸的惊诧,说,每个星期五不都跟美兰去了吗?
彭先生说,去把他们两人喊来。
美兰在屋里站定,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
陈姐说,你跟大家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个星期五上午我不是看着你们一起去慈云寺了吗?
美兰还在犹豫,站在边上的泽文说话了,泽文说,是我不愿去的。
彭先生说,那你都去什么地方了?
泽文说,我们在附近的地方玩。
为什么不去做祷告,不去学习?
泽文说,我讨厌祷告,还有那些无聊的学习,一坐就是半天,我受不了。
你受不了,彭先生的声音大起来,我是让你感受佛法的,说不定就会治好你的病,你却逃课,真要气死我了。
我没有病,泽文大声说,你们才有病!
戒嗔忙出来打圆场,说,也就是缺了几天课,如果想补的话,很快就补上的。说着朝两人挥挥手,美兰他们急忙离开了。
走到外面,泽文突然站住,目光盯着美兰。
咋了?
没有去慈云寺的事是不是你告诉我父亲的?
美兰说,没有,我咋会跟彭先生说这些事呢!
那又会是谁说的,除了我俩谁也不知道。
会不会是和尚说的,和尚也知道的。
和尚只盯着我父亲的钱,他们才不会管我去不去呢。
那一定是你父亲问起来,和尚就说了。
我父亲不会问这事,一定是你告诉他才问我的。泽文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
美兰有些急,说,我真的没有告诉过他,我真的没有说过。
泽文别过脸,说,你们都在想讨他的欢心,你们都是一样。
这边,彭先生又和大师聊了些别的事,临走时,彭先生说,这一段我家里不干净,劳烦去念念经,帮我驱驱邪吧。
大师说,就让戒嗔去念吧。
戒嗔跟着彭先生回到别墅,喝过茶,来到佛堂,香火都准备好了。彭先生边上香边说,我这段的生意也很不好,厄运不断,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大师能帮我祷告祷告,说不定我的好运就会来了。
戒嗔不说话,端坐在蒲团上,屋里香雾缭绕。彭先生也学着戒嗔的样子,双腿盘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跟着戒嗔念念有词:
如是我闻
一时世尊
在王舍城鹫峰山中
与大苾刍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并诸菩萨摩诃萨众而共围绕
……
正念着,外面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彭先生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被香雾缠绕的佛祖。
陈姐匆匆跑过来,说双休亭下的凳子突然断了,北北被断裂的石凳砸住了腿,疼得昏过去了。
彭先生跟着陈姐来到现场,只见北北躺在地上,石凳还压在她腿上,血从腿上流出来。美兰正在挪石凳,可石凳太重,她怎么也搬不起来。
彭先生兜了几个圈子,才想起来拨打了120,然后帮着美兰把压在北北腿上的石凳挪开。
急救车开走了,别墅重新安静下来。彭先生想起做了半截的祷告,回到佛堂,却想起来和尚早已告辞走了。彭先生呆呆地站了一会,出了屋子。
好好的凳子咋就倒了呢?美兰有些怀疑地想。她来到现场,意外地发现泽文站在那里,目光盯着歪倒的石凳。
美兰的心动了下,说,你咋在这里?
泽文把头转向美兰,美兰看到的是一双略有些惊慌的眼睛,泽文说,她不会有事吧,想了想又说,她不会死吧?
不会,咋会死呢,只是伤了腿,很快就会好的。美兰说。
泽文似乎长出了口气,才挪动身子,向水塘的方向走去。
美兰盯着泽文的身影看了很久,然后把目光投向石凳断裂的地方,断裂的印痕清晰,下面还有被凿过的痕迹,就好像有人把这个凳子凿断似的。这个念头吓了美兰一跳,再去看泽文,已消失在一片紫藤后面。
11
陈姐的比熊犬死了,没有人知道被陈姐当作小孩一样宠爱的小狗是咋死掉的。陈姐抱着死去的小狗,疯了似的在园子里乱跑,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比熊犬生前的叫声。
早上,美兰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近段,美兰感到不舒服,头晕眼花,躺下就不想起来。走路头重脚轻,身子也消瘦得厉害,以前丰盈的乳房不再丰满圆润,为了弄到足量的奶,她用力挤压自己的乳房,挤出的乳汁几乎要带出血来。
美兰知道自己病了,想喝口水,伸手去摸茶瓶,却是空的。她重新躺回床上,看着斑驳的天花板,窗外传来哗哗的雨声。外面又下雨了,这个季节总是多雨。她睡了一会,却被陈姐的尖叫惊醒了。陈姐的尖叫如同鬼魅,在瑟瑟的秋雨中飘荡,刺激着别墅里每个人的神经。
好好的狗咋就死了呢?美兰拖着沉重的身子,去看那条躺在地上的小狗,小狗的眼睛闭着,浑身湿漉漉的,如同一块破抹布被丢弃在地上。
她去看陈姐,陈姐的脸上充满了怨恨,目光直直地看向一个方向。美兰顺着陈姐的目光看过去,见泽文正在捡地上的落叶,偶尔向这边看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美兰进了屋,泽文跟进来,渴求地看着她。这个孩子似乎对奶产生了依赖,跟个哺乳期的孩子一样,动不动就会跑过来,趴在她的怀里吃几口。他的不再柔软的牙齿咬在她的乳头上,疼得她的脸都要扭曲了。
有时,看着这个趴在她怀里的孩子,美兰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想起她家曾养过的一条母狗,那条狗每次生了小狗,都会有附近半大的狗跑过来跟小狗抢奶吃,母狗也不管,任凭自己的小狗被饿得半死。美兰不知道母狗为啥会不管自己的孩子,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喜成说,喜成笑她,说,肯定当成它自己的孩子了,别看是条狗,有时比人都博爱呢。
很显然,泽文已不把乳房仅仅当作一个吃奶的工具,他会盯着美兰的乳房,一边吃一边用另一只手抚摩,或者把脸贴在乳房上,轻轻抚弄她的乳头。美兰能感觉出他身体的变化,他的脸色绯红,看她的目光里有些异样的东西。他的身子开始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她从泽文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欲望。
美兰有些迷乱,可这种迷乱很快变成了厌烦。泽文的激情就像潮汐一样很快退却,他伏在美兰的胸脯上轻声啜泣,然后开始揉搓她的乳房,咬她的乳房,仿佛他的不幸都是她的乳房带来的。他的发狠的样子常常使美兰感到恐惧,觉得他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一个心理变态的恶魔也差不多。
美兰开始有意识地限制他吃奶的次数,并拒绝他吃奶时的其它举动。美兰的冷淡和拒绝使泽文有些恼怒,他狂躁地挥舞着拳头,说,我去告诉父亲!
美兰有些厌恶,说,你告诉他什么?
说你欺负我。泽文眼角上吊,看着美兰。
你不能说谎。
我就说你欺负我,还打我。
美兰看着泽文,感觉这孩子似乎有些变了。
但更多的时候,泽文的柔弱和依恋使她忍不住心软。
你不会离开我吧。一次,他从美兰的乳房上抬起头,眼里噙满泪珠。
不会的。
真的吗?他看着她的眼睛。
美兰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的犹豫使泽文显得异常狂乱,他抓着她的乳房,尖声说,你们都在骗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知道你们讨厌我,还有你。他指着美兰,你也讨厌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只是假装着关心我,说着呜呜哭起来。
现在,泽文站在床边,他的身子只有床一般高。美兰抬了下身子,说,我不舒服,等两天吧。
泽文看着美兰,说,可我饿了。
美兰说,让我歇歇好不好!
泽文有些失望地扭过头,向外面看,院子里静下来,桂花的花期已近尾声,浮动的香气里有股垂死的气息。
泽文看着飘落的桂花,突然说,如果我是那个小弟弟就好了。
美兰愣了愣,你说啥,哪个小弟弟!
我都看见了,泽文说,我知道你每次出去都是去给小弟弟喂奶的。
美兰用力撑住身子,才使身子没有跌下去。她看着泽文,说,你在跟踪我,你为啥要跟踪我!
泽文不说话。
美兰一把拉过泽文,说,你没有跟别人说吧!
泽文摇头,我没有,我对谁都没有说。
美兰放下身子,头一阵晕眩。
泽文看了她几眼,挪动短小的身子,走出门外,美兰盯着他的身影看了很久。
这孩子为啥要跟踪自己,美兰想得心惊胆战,他会不会跟彭先生说,如果他跟彭先生说,那就完了。美兰的头疼起来,但她却撑起身子,走出门,她要跟泽文说几句话,但具体该说什么,还没想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美兰裹紧了衣服,可吹过来的秋风仍然使她浑身哆嗦,美兰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这样地弱不禁风。泽文的房门半开,推开门,里面没人,电脑开着,屏幕上的小人闪来闪去,泽文到哪里去了?美兰看着凌乱的屋子,忍着难受收拾屋子,在整理一堆废弃物时,她发现一叠的鬼脸壳。美兰的脑子激灵一下,她拿着那些鬼脸壳左右地看,想到趴在北北窗台上的小小的鬼影。
门响了一下,泽文站在门前。
美兰举着手里的鬼脸壳,用微弱的声音说,那不是你干的吧!
泽文看着美兰,没有说话,但她从他的眼里已经看到了答案,美兰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那条狗呢?
泽文掩上门,冷冷地说,你为什么要进我的门,你找这些东西干什么,是不是想给我父亲告密,告诉他那些事都是我干的。
美兰摇头。
那就好,泽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美兰的脊背上仿佛吹进一股冷气,身子抖动几下,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12
慈云寺的住持明海大师来访,意外被告知,彭先生不在家,大师诧异地看着陈姐,说,刚才不说还在家吗,这么快就出去了!
陈姐说,公司有事,可能回来后又出去了。不过,大师有事可留下话,回来后我转告他。
明海大师说,确实有点事,彭先生捐助的项目已停工多日,实在影响观瞻,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请彭先生早些把项目做完,佛祖会铭记的。
陈姐忙说,我一定把大师的话转告彭先生。
明海大师离去,彭先生从一个私密的房间走出来,彭先生的面色很差,比这个季节还要颓废和零落。听了陈姐的话,彭先生显得异常颓唐。陈姐给彭先生按摩,轻声安慰。彭先生的情绪平稳下来,说,他们呢?去慈云寺了。彭先生说,泽文不是不喜欢去吗?怎么又去了!陈姐说,大概是美兰想去吧。彭先生觉得陈姐的话里有话,可在陈姐的手下,身体已无限膨大,思维却急剧萎缩。他看见一朵紫薇还挺立在枝头,一只蜜蜂在上面盘旋。他要做这只蜜蜂,在严冬到来之前享受这最后的美艳。
这一段,彭先生行踪不定,有时很长时间不见面,却突然出现在人的面前,鬼魅似的。回来的彭先生很少在别墅里露面,美兰也不知道他究竟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神秘。别墅里似乎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这天晚上,彭先生屋子的灯难得地亮起来。美兰去送夜宵,彭先生靠窗坐着,显得很疲惫,萎靡的脸上红光消失,眼睑松弛下垂,两腮也失去了鲜艳的红色。面前桌子上的烟灰缸盛满了烟头,那个漂亮的佛塔也不见了踪影。
美兰要去打开窗户,可被彭先生拉住了,彭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说,今晚你陪我喝一杯。
美兰忙摆手,说,我不会喝酒。
彭先生仿佛没有听到美兰的话,自顾把酒倒上。
外面好像起风了,紫藤的枝条抽打在窗户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你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七个月。
哦,时间真快,彭先生说着端起杯,一定要美兰把手里的杯子也端起来。
美兰推辞不过,只好说,这期间是不能喝酒的。
是吗?彭先生歪着头,不过,今天就破个例,明天我放你的假。
美兰看着彭先生,彭先生也在看她,她端起杯,在嘴角抿了抿。
这就对了,彭先生高兴起来,说,哺乳期间不能喝酒是怕对小孩子有影响,可我还是小孩子吗?
美兰局促地扭动身子。
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比过去更年轻,更精神了,彭先生打了个嗝,酒气在房间弥漫开来。
看来,奶就是有营养,彭先生说,如果我早些知道就好了,不过,现在似乎也不算晚。说着,眼睛虫子似地盯在美兰的胸脯上。
一瓶酒下去了大半,彭先生有些醉了,眼睛红红的,舌头像是打了结。
我听说泽文在对着乳头吃奶了,是不是,这个小王八蛋可真会享受。
美兰起身,可被彭先生抓住。彭先生的脑袋移过来,贴着美兰的脸小声说,上次没吃成,这次可不能再让你走掉了。说着,手蛇一样搭上美兰的肩头,嘴巴向美兰的胸脯上贴去。
美兰象征性地动下身子,与其说是挪开,倒不如说是迎合。随着一阵凉风吹进胸膛,一个湿润的嘴巴印了上来。
就在美兰闭上眼睛的时候,门咣地一声开了,一个人影皮球一样滚进来,用力撞开彭先生,把小小的身子横在两人之间。
是泽文。
泽文愤怒地盯着彭先生,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
彭先生捂着被撞痛的脸,吃惊地看着泽文,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泽文不说话,鼻子咻咻地往外喷着气,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向彭先生摔过去。
彭先生感觉无趣,骂骂咧咧走开了。
美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看着面前的小人,却像是在看万花筒,万花筒里的小人不断变换着形状,一会像天使,一会又变成龇牙咧嘴的魔鬼。她突然朝泽文吼到,你来干什么,你不待在屋里来干什么!说着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泽文呆呆地站在地上,目光空洞,很久,才挪动身子,消失在黑暗里。
13
冬天来了,人一下子变得臃肿起来。紫槐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最终没能抵住寒风的侵袭,簌簌飘落在地。那些常青树木,虽然还保持着自己的容颜,但缺乏阳光的温暖,那绿也显得异常青涩,异常地不真实。
畔山别墅经过寒风的洗礼,变得清瘦起来,也紊乱起来。老刘打扫地上树叶的速度总赶不上落叶的速度。往往是前脚刚走,身后的树叶就跟蝗虫似的落下一片。老刘回过身,重新打扫。然后向前,接下来再回过身。整个上午都在重复这一个动作。有时,老刘似乎也有些迷茫,拄着扫帚站在园子里,抬头看树上的叶子,似乎是想弄明白它们为什么不一下子都掉落在地呢。
泽文从彭先生的屋子里出来,眼里噙满了泪。美兰像往常一样去拉他的手,可被他甩开了。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充满怨恨,然后挪动着两条短腿,向屋子走去。
美兰站了一会,心无端地有些慌,她想着刚才泽文看她的眼神,睥睨,厌恶,还有其它的她说不上来的东西。这孩子咋了,他父亲跟他说什么了?美兰跟过去,站在他的面前。
你这是咋了?美兰小心地问。
泽文不看她,想绕过去,可被美兰拦住了。
泽文停下,仰头看着美兰,说,你为什么骂我?
骂你,美兰愣了一下,说,我啥时候骂过你?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骂我?
美兰明白了他说的话,脸红了下。
我知道你为什么骂我,因为我坏了你的好事,对不对,泽文不等美兰说话,接着说。
你想到哪了,当时,我只是心里烦,才骂人的。
泽文的鼻子哼了一声,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们都是一样。
泽文不再吃奶,每天定好的时间再也见不到泽文的身影。美兰开始有种解脱的感觉,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解脱变成了负担。她开始担心,这孩子会不会不吃她的奶了,那以后呢?美兰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晚上,美兰趁着送饭进了泽文的屋子。泽文正坐在电脑前发呆,窗户开着,凌霄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几枚枯枝,显得有些零落。
看是美兰,泽文扭过身,双手抱住脑袋。
美兰说,吃饭了。
泽文不说话。
美兰站了会,走到泽文身旁,悄声说,你不吃奶了吗?
不吃。泽文说。
以前不是吃得好好的吗,咋就不吃了?
就是不吃。泽文倔强地说。
哎呀,那咋成,美兰堆出满脸的笑,手轻轻按着泽文的肩,把他的身子转过来,然后解开衣服,露出两个圆润的乳房。
泽文看一眼,低下头,他的手轻轻抖动。
美兰顺势把他揽在怀里,他的脸紧贴她的乳房,他用力想抬起头,可被她的胳膊紧紧压着。他的脑袋在她的胸脯上蠕动,然后从她的胳膊间钻出来,大口呼着气。
她诧异地看着他。
我说过不吃你的奶。泽文趔开身子,目光却盯着她的乳房。
天已暗下来,小北风从慈云寺那边的山上吹过来,院子里传来哗啦一阵响,可能是枯干的藤架被风吹倒了。
美兰愣一阵,泽文的拒绝使她没有想到,就像一出早已计划好了的戏,突然出现了变化,而她又缺少舞台经验,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做。
泽文也在看她,猫眼一样变换着光芒。
她重新走近去,拉住泽文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然后是他的头。她用乳房轻轻蹭他的脸,她能感觉出他呼吸的急促,身子如得了疟疾般轻轻抖动。她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啥,你这个坏孩子。
走开,你走开,泽文突然尖叫起来,手指着房门。
美兰看看泽文,突然哭了,说,你究竟想要我咋样?
泽文的眼角吊起来,冷冷地说,你还是想骗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做了。
美兰哭着说,我不过就是想待下来,我这样做有错吗?
泽文不再说话,吊起的眼角和绾起的嘴角使美兰感到了绝望。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事的时候,美兰就站在窗前向外看,萧杀的冬天如同美兰的内心一样荒凉。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担心,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羔羊,而执刀的就是那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残疾的少年,这种想法令她绝望。很多次,她站在窗前,去搜索那个如皮球一样的小孩,可她看到的只是院子里那些脱去绿装的瘦削的植物,还有那株茕茕孤立的紫槐。
陈姐似乎看出美兰的不安。一天午后,阳光难得地出来了,院子里多少有了些温暖。美兰利用这难得的好天,把该做的事做完。陈姐过来了,在她身边站了一会,说,那孩子好像在和你闹别扭,你们之间怎么了?
美兰知道陈姐在试探她,佯装没事地说,没啥,可能是我的奶不足,他吃得不尽兴。
是这样吗?陈姐问。
不信你去问问他。
陈姐似乎相信了,说,也难为你了,供两个男人吃奶,轮到谁都吃不消的。女人的命就是这样,生了他们,他们反过来却千方百计地索要,直到把你吃干榨净为止。
美兰的眼泪下来了,她觉得自己柔弱得就像地上那些枯干的叶片,任何一点同情都会使她涕泪滂沱。
不过,彭先生也说了。陈姐显出少有的关心,拍了拍美兰的肩膀,彭先生很赏识你,等你做完后,会给你找一个职位的,说不定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美兰擦了把眼睛,忙不迭地摇头,陈姐在笑我了,我就是一个打工的,咋敢想那些,做完了,我就该回家了。
回家?你回不了的。陈姐说,她的语气变得阴冷起来,还是年轻的好,漂亮的好,哪个男人会让一个漂亮的女人从身边走了呢?
美兰的脸红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姐盯着美兰的脸,那天晚上我撞破了你的好事,真是对不起。
美兰嗫嚅着说,彭先生要那样,我也不想的……
陈姐打断美兰的话,说,不用解释,这是女人的宿命,女人只能依靠男人活着,那个北北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也脱不了这个命运。算了,不说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跟你说这么多的话,就是想告诉你,机会来了,要好好抓住,女人就是他妈的这个贱命。
陈姐说完转身走了,美兰盯着陈姐的身影看,陈姐的步履有些蹒跚,没有扎住的头发凌乱地覆盖在头上,身躯微微前倾,她感觉陈姐真的老了。
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池塘,美兰的心泛起一阵涟漪。她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笑容,目光也明亮起来,可当她的目光和另一双目光对接时,她的热情和希望一下子冷却下来。
泽文看她一眼,向池塘那边走去。这个孤独的孩子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美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跟上去。
池塘边仍散布着青蛙的尸体,但尸体早已风干,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池塘里,莲叶枯萎,如风干的青蛙一样的叶片漂浮于水面之上。泽文站在水边一个摇晃的石头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水面。水上面浮着一只野鸭子,但似乎是受了伤,人到了面前也无法飞起来,只是睁着两只小眼睛,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等待人类的判决。
美兰悄声说,你喜欢野鸭子吗?
泽文不说话,目光紧盯水面。
你喜欢我就下去给你逮上来。美兰说着就要脱鞋。
走开!泽文头也不回地说。
美兰的手停下来,她看着这个侏儒一样的孩子,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厌恶和愤怒,她伺候他,供他吃奶,他还要怎样。羞辱和气愤使她几乎流下泪来,她说,你究竟要我咋样?
泽文的目光从野鸭子的身上转到美兰身上,说,你跟她们一样,在暗中害我,你跟我父亲说了我装鬼的事,说了石凳的事,说了比熊犬的事,还有我不去慈云寺的事,这些事都是你说的。
不是的,我根本没有跟彭先生说这些事。
泽文的鼻子哼了一声,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把你的事说出来,你就待不下去了,是不是?
美兰沉默了一阵,突然抓住泽文的手,用力摇晃着,用近乎乞求的声音说,你不能说,你说了我的一切都完了。
我就是要说,泽文冷冷地说。
不,你不能说,美兰用力摇晃着泽文的身子,可能用力过大,泽文的身子晃了晃,跌进水里,水不算深,但泽文的个子矮,水已淹到了他的脖颈。
美兰仿佛没有看见,仍紧紧抓住他的手,嘶哑着声音说,你不能说,真的不能说!
我就是要说,泽文用劲往上爬,把美兰也带了下去。
美兰没有往上爬,紧抓着泽文的手不放,说,跟我说,你不会跟你父亲说!
不,我就是要说!泽文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要说,你在外面奶自己的孩子,你为堵我的嘴勾引我。
不是这样的,美兰说,不是这样的,你不会告诉你父亲的,是不是!
不,泽文摇着头,我冷,快点拉我上去。
那你告诉我,你不会跟你父亲说这些,说呀!美兰的牙齿打着颤,目光盯着泽文。
不,快拉我上去,我要冻死了,快拉我上去。说着用力往上爬,可都被美兰拉住了。
你不说我就拉你上去。美兰咬着牙说。
不,我就是要说,泽文看着美兰,我要把你的一切都说出来,你和她们一样,比她们更坏。泽文说,他的身子哆嗦,牙齿咬得嗒嗒直响,眼睛却闪着凶狠的光。
你不能说呀,美兰绝望地喊着,她的两手用了劲,泽文的身子向下沉去,稍倾浮上来。美兰又说,你不能说呀,又用劲摁下去,她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两手做着同一个动作,直到那小小的身子停止了抽动,如一片枯叶浮在水面上。
受伤的野鸭子静静地看着这些,忧伤地叫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