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堂坡》征文选

2022-02-23 22:55
延安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延川中学老师

编者按:堂坡是延川县城的重要地标,古代的县署、文庙和书院,当代的县委、政府等党政机关及延川小学、延川中学,都曾集中在这里。堂坡,曾经是无数延川人的集体记忆。2021年夏,延川《山花》杂志社主办的“我与堂坡”征文活动获得了热烈反响,收到了大量稿件,在《山花》上陆续刊发。在此,本刊从中择优选发数篇,以表达我们对延川这片文学热土的敬重。

我的中学我的城

苗春燕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延川小城常常是被缩小了的,有时缩小成一条窄窄的街道,有时又是被压扁的,变成一张张记忆的碎片。这些碎片由于年代久远渐渐褪去了颜色,但却时常闪动着温暖的光。

延川老城是坐落在秀延河西岸的一座袖珍山城,主街道从南到北不过三百米,有人说如果一个人在城北绊一跤,头一下就能窜到城南。这是戏言,但一个喇叭全城听,倒是毫不夸张。高峁上县广播站一天三遍定时播报,开始曲是《东方红》,结束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时寂静的小城不怕噪音,也不讲究扰民,反倒把广播响当成计时工具。

这几百米清幽古朴的石板街,西边是一些原居民的窑洞,这些窑洞像人背对着街道站立一样,高高的石台阶上只露着半圆的后窗,有的完全没有窗户,院子和门窗都在里边,街口细细的小巷通往院里,透着几分神秘。几座古朴大气的青砖瓦房分立在街道两侧,给小城营造了一种庄严的城市味道和商业气息。它们分别是新华书店、县供销社、药材公司、照相馆、国营食堂、麻绳铺、老汉门市等。主街靠北有一条东西向的大石坡与主街形成一个十字。这十字街就是县城的中心,相当于西安的钟楼。十字街向西往上就是堂坡,这石板铺就的堂坡宽不过十米,长不过三百米,但因了两边的建筑从下仰望很是气派,又因它是县上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因此在延川就有了特殊的地位。我原以为堂坡是因为坡顶的学堂而得名,去年才知道是公堂之坡,因为堂坡上坐北朝南的第一个大院子就是过去的县衙,上世纪五十年代改建成县委、县政府大院。这个大院的大门正对着堂坡,有高大的围墙,里面由三层依山而建的窑洞群组成。这些窑洞是县上各局和部委的办公地,最高的平顶处是庞大而考究的砖木结构的县委礼堂,尖顶红瓦。这个建筑群在我的印象中,其巍峨程度不亚于布达拉宫,进城赶集的人们还没有进城,远远的就能望见高峁上庄严的县委礼堂。普通百姓的活动地一般限于主街道的商业区和井滩的集贸市场,对高峁上的威严之地是只望其影不近其身的。县委大院对面是县委家属院和一部分城里人的老宅,均是大龙门高门槛,里面的布局因为从未涉足而不得知,只是时常有水红的确良衣衫和毛兰裤子的倩影闪进闪出,让乡下人羡慕不已。再往上是城关小学,拐弯再上是延川中学。延川中学是整个县城的制高点,据首任校长魏载功的女儿魏玉琦回忆,1955年建校时,是把半山上的城墙拆了个口子往山上运石料的。这延川中学的布局和建筑风格堪称完美,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开篇中作了深情的描述,一丝不差。依山而建的四层窑洞与院子中间一排排错落有致的青砖大瓦房,巧妙地构成一个既朴素又恢宏的建筑群,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几乎所有的毕业照都在同一个地方:中院操场。照片的背景是青砖黛瓦的教室和窑洞宿舍交汇的一个夹角,还有挺拔的白杨相衬。

一座小城一所学校一道堂坡,几十年里记载了我家两代人求学与成长的历程。

1960年,母亲和父亲从关庄小学高小毕业。那时父母已经成亲,由爷爷家供书。母亲考上了延川中学的师范班,小时候知道母亲是师范毕业,一直以为是中专,后来才知道那是县上给农村学校培养急需的师资而开设的“简师班”,三年学制,困难时期缩短成两年,所以称简师,实际上只相当于初中。母亲读书期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饿肚子是常态。母亲说高粱米稀饭疙里疙瘩一坨稠一坨稀,夏天碗里常飘着煮熟的米虫,饭场里到处是筷子甩出去的稀饭点子。1961年后半年,母亲怀了我,她说有一天特别想吃炸油糕,下了课从堂坡上匆匆跑下去,没到十字街就望见井滩那家炸油糕的收摊了,拔了锅的黑洞洞的灶火口让母亲沮丧之极。小时候家里有一张母亲和她最要好的同学王玉萍阿姨的黑白合影,都穿着棉袄罩着花罩衫,齐耳短发面庞清秀。母亲说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晚上她俩经常是钻一个被窝,被子双层盖着。1962年县上精减城市人口,正式干部和教师都减了不少,高中生也按年龄卡,年龄大的强行退学,幸运的是师范班被保留了。母亲眼看着那么多男女学生背着铺盖卷哭着从堂坡上走下去。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共和国的艰难给那一代中学生留下了痛苦的记忆。1962年母亲师范毕业,同年生了我。母亲把我放到外婆家,自己当了民办教师,一直到1980年才转正。十几年的民办教师生涯,其中的艰辛和煎熬我们共同走过。倒是父亲,高小毕业后,因为需要养家不能继续升学,外公写了一封信让父亲带着去找当时的县教育局副局长张有仁。张有仁只是下乡时常在外公家吃饭,外公识文断字,解放前曾在延安共产党的队伍里做过文书,外婆做饭好又爱干净,因此成了好朋友。局里让父亲写一份自我介绍,父亲一笔漂亮的楷书得到认可,很快就给安排了公办教师岗位。转粮食关系时又遇到了困难。爷爷去找他的表哥王副县长,王县长骑着马来到了父亲教书的乡上,他把父亲叫到乡办公室,问乡政府的人,这个人的吃粮问题咋还没解决?乡上说还要一个证明。王副县长说我的话还不如一个证明,先给办了!这个王县长是解放前的老革命,属于没多少文化的老粗干部。有一次在县委礼堂开大会,他在台上照着秘书写的稿子讲话,念到“栋梁”二字时一下给逆住了,急得秘书在台下直往房梁上指。王县长朝上看了一眼念道:你们是国家的樌椽!底下人哄堂大笑,樌椽是陕北人的叫法,是指大梁两边的细木梁。这个笑谈远近皆知,但并没影响到王副县长的威望。

我与县城和延川中学的缘分始于“文革”中期。那时候县上经常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会期很长,我跟着父母照看弟弟。隐约记得我跟母亲住在城关小学的教室里,打着地铺,有很多人,地上铺着干草。吃饭在延川中学的院子里,刀切的两头齐的馍馍泛着青光,微酸较硬,稀溜溜的西红柿鸡蛋汤里挂着粉面,很好喝。女教师们招呼着自己的孩子,饭半天吃不到嘴里,而爸爸们则用筷子扎着馍馍三五成群蹲在一起高谈阔论,母亲经常抱怨父亲潇洒得像个单身。那时候我觉得县城好大,城关小学到延川中学的路绕来绕去好难找。有一次在县委礼堂开大会,人黑压压的,散会时挤得半天出不来。正是这模糊的记忆让我对威严高大的礼堂充满了神秘的敬畏感。

长大后每次赶集,在城外远远望见山顶上的红顶礼堂,就觉得快到城里了,心里莫名的激动。县城不大,却对我充满诱惑,书店里漂亮的年画用铁丝挂了满墙,大部分是样板戏的剧照:江水英、吴清华、李铁梅、李玉和,还有地道战里扎小辫子的小姑娘。你指哪一张店员就给你取哪一张,四十多岁微胖的女店员说话极慢,声音柔和。再后来书店从剧团调来一个当红演员张小琴,眼睛弯弯笑意盈盈很像电影演员陶玉玲,人们即使不买东西也想进去转一转,为的是看美女。县城唯一的照相馆更是一个让人向往的地方,攒够了五毛二分钱就可以照一张小一寸照片。和小伙伴头挨着头坐好,那个姓刘的五十来岁的照相人打好了暖暖的灯光,把头埋进照相机后面的红布里摆弄半天,喊着别动别动,手里的橡皮球准确的一捏,好了!我们紧张得一直保持微笑,上嘴唇不停地哆嗦。这个刘姓照相人几十年不换,县城又只有这一家照相馆,想一想他的贡献多大呀,延川几代人在他这里定格了岁月中的各个瞬间。县供销社的门市部,是一个循着气味就能找到的地方,在十字街的西南角,里面很大很宽阔,南北各开一个圆拱门,其主要物资有煤油、食盐、碱面、白糖、布匹、被面、竹壳暖瓶,当然还有一毛钱十个的黑焦糖。这些物资连同陈旧的木质货柜混合成很特殊的气味,这气味说不上好闻却让人很舒服。遇集时,里面常常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用卖鸡蛋卖药材得来的钱,换取照明用的煤油等生活物资。唯一的国营食堂在十字街东南角,冬天的热蒸汽和饭菜的香味儿诱惑着过往行人。如果是跟着父母赶集,就会一人吃一碗两毛钱的粉汤烩菜,外加一个五分钱二两粮票的热蒸馍,再拿出在家里煮的鸡蛋,很幸福很满足。那时候买饭先在收款处买竹签,再把竹签从一个圆形小窗里递进去,里面的人再把饭递出来。妈妈的一个年轻同事梅晓阳好不容易戴上了手表,他说以后再到食堂窗口端饭肯定是用左手啦。他年轻的脸庞和得意的表情,几十年过去了仍栩栩如生。

1977年春天,我如愿走进了堂坡顶端的延川中学读高中。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和好奇。美丽的校园宽敞明亮的教室自不用说,十来个人一铺大炕的女生宿舍,让我感受到集体生活的热闹和有趣。小学和初中我一直跟着父母上学,是老师家的孩子,现在终于独立了。最让我感到耳目一新的是给我们代课的各位老师。这些老师,都是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后支援老区被分配来的,有的是被错误打成右派或其他问题下放来的,本地教师就三四个,也都是正儿八经大学毕业。这些老师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斯文典雅高贵,似乎所有美好的词用在他们身上都不过分。高大俊朗目光如炬的段田科老师,身板笔挺裤线分明的杨玉和老师,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常有润,深沉端庄的张校长,性子急大嗓门的张志忠副校长,文雅里略带病态的贾秀兰老师,还有头发苍白穿戴考究有点驼背的白璧老师。学生们盛传白老师年轻时在国民党队伍里做过文官,“文革”时被斗得很厉害。最惹人注目的还要数杜永福校长,听说此人当过县长,近六十岁的模样,一身银色呢料中山服,花白的头发梳成大背头,很有荣毅仁的风度。每当学校开大会,总是坐在主席台最中间。他家住在县城南关,每天在堂坡上来来去去,在潮水一样的学生中他是那样的鹤立鸡群。这样几十个满腹经纶风采各异又具独立思想的老师,构成了延川中学活跃、现代、高大上的整体气象,在人们看来,他们比堂坡下面县府里的那些人还要牛。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教语文的彭士征老师,那时她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头剪短发戴金丝眼镜,脸庞清秀文静雅致,她夹着教案走在院子里那真是自带磁场,经常被宿舍窗台前吃饭的学生们目送到拐弯。当她成为我的语文老师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她把语文讲成了文学。上散文课,她未讲先读,单手举着书在教室里边踱步边娓娓地读。教室里静得出奇,连调皮的男生都屏气凝神。她读完了,一位男生轻呼一口气,低声说不用讲都懂了。在她的引导下,我频繁地出入校图书室阅览室,读了当时很多流行的书,什么《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家》《春》《秋》《三家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也试图读《李自成》,高树栋老师看见了,说你可能读不懂。果然读不懂就还了。在学校阅览室的戏剧画报上,我看到了王昭君的舞台形象,那种美足以让一个乡下孩子震惊。堂坡下的县影剧院放电影《简爱》,彭老师说看去吧,英国女作家夏洛蒂的。她说夏洛蒂像说自己的一个熟人。那时,我的作文常被彭老师在班上讲评,彭老师成了我心中的偶像。张校长很少代课,有一次给别的老师顶课,给我们讲了一堂语文,我至今记得他吟诵“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时的语调和神态,觉得校长就应该是他那样稳稳的含而不露的样子。

我偏科严重,数学不好。记得北京知青姚元老师给我们代数学,一上台自我介绍说,我比姚文元少一个字叫姚元。他清瘦高大肤色很白,很年轻的样子。不知道他在那么多学生里怎么注意到我,下课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问我愿不愿意参加航模组?我说我不知道做什么。他顺手拿起两张白纸一手提一张,对着两张纸的中间吹了一口气,两张纸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分开,而是合起来了。他说这就是空气动力学,飞机飞行的原理。航模组后来的活动我不记得了,好像没办起来。1979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数学考到一半,答完会答的题就出考场了。姚元老师正在中院的宿舍门前蹲着跟几个老师聊天,看见我从门洞口出来,腾的一下站起来。离得远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看见他用手指着我,表情是质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出来。我们高考的时候,姚老师也在复习备考研究生,听别的老师说他过年回北京的家,父母为了让他有语言环境,都不说汉语说英语。他的父母都是清华大学教授。多年后我偶尔会想起这些情景,不知道姚元老师去了哪里,发展得如何。

我读高中的第一年是轻松愉快的,那时没有高考的概念,读书凭兴趣凭自觉。1977年年底恢复高考,读书有了明确的目标。学校的一切都在变,抓纪律抓成绩,每周一全体师生的晨会上,副校长张志忠的关中口音震耳欲聋:我们要从大乱走向大治!紧接着就分了重点班和非重点班,又分了文理科。但是,学是学玩还是玩,同学之间照样在传看小说《第二次握手》,在读卢新华的《伤痕》和刘心武的《班主任》。一次课间,同学们在嬉笑打闹,我看到一个女同学在座位上静静地看一本杂志,我跑过去看她读什么,她慌忙遮住标题,羞涩地一笑露出两个虎牙。待她手拿开我看见了标题:爱情的位置,作者刘心武。上晚自习,我们把书打开做出上厕所的样子,偷偷溜下堂坡去看电影《红楼梦》,看《柳堡的故事》。我们虽然是十七八岁的懵懂少年,但明显感觉到社会在变,学校的大喇叭里在播放陶斯亮写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虽然不懂陶铸是谁,仍然听得泪水涟涟。晚上我去学校会议室找父亲要钥匙。父亲那时是校办工厂的厂长。我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正对面坐着一个记录的人,二十多岁,梳着短辫子,身上披了一件发白的旧军装外套,旧军装的粗糙,反衬了她的美丽,增添了她的气度。她的美有一种震慑力。后来父亲告诉我,那次的会议叫说清楚会,审查“文革”期间的闹派人物。那个记录员是县委宣传部的北京知青吴美华,我记住了这个名字。1978年吴美华考进了中国人民大学,后来做了人大的博导。

1979年,我的高考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第二年我在延川中学补习,插班到八零级六班。当时的语文老师是白璧,他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认为我应该上一个好的中文系,还跟我比较陕师大和西北大哪个中文系更好。高考揭榜,我被录取,大红喜报贴在十字街东南国营食堂的侧墙上,那么多人仰头围着看,文科班考上七个,我是唯一的女生,也是当年全县唯一的女生。但是,录取结果让我陷入深深的苦恼当中,我并没有被心心念念的中文系录取,而是因为错报志愿被财经学院的会计系录取。我因此错失了像彭老师那样在亲爱的母校当一名语文老师的机会。那时我的梦想就是大学毕业,每天夹着教案走在白杨树下,给学生讲文学讲人生。

后来,我还是当了老师,只是讲会计讲经济管理而不是讲文学。我有时会梦见上课找不到教室,但不是在我就职的学校,而是在延川中学的院子里上上下下的找。有时梦见大学同学和班长,梦见出早操我又溜号了,我还是会把他们移植到延川中学。我在延川中学读了三年半,延川中学是我情所系梦所牵的地方,延川中学的老师是我智慧的启蒙者,灵魂的铸造师。我上大学不久,白璧老师就退休回到西安,我们频繁地书信往来,谈学习也谈生活,我至今能背上来他家的通信地址——太华路道北联志东村34 号。毕业后我分到省政府机关,1984年国庆,我接白老师到我们单位的会议室一起观看建国35 周年庆典。几年后的暑假,我带儿子回陕北度假,回来后听说白老师因意外事故离世。晴天霹雳,不久前白老师来我家,儿子还缠着他不停地说爷爷讲爷爷讲,那时候没有电话,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后来我无数次梦见白老师,各种场景,直到现在。彭老师后来调到西安中学,多年前我在她西安的家里吃饺子,终于告诉了她我最初的梦想就是做她那样的人。张志忠老师和隽存德老师,我们偶尔去探望,他们都非常开心,张志忠老师退休后吟诗作赋,已经送了我几本集子。

几年前,约了几个同学重上堂坡。堂坡上的县委县政府大院被拆除,礼堂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居民楼。延川中学一排排的窑洞宿舍和宽阔的操场不见了,青砖大教室也不见了,旧时的建筑连一块砖头都没有留下,全部是层层叠叠的教学楼和宿舍楼。老城更不用说,街道两旁挤满各式各样的楼房,逼仄喧闹。

近几年不时在网上看到很多延川人在怀念老城,怀念中学。也有人在根据记忆认真地画老城,一度还传说要重建老城。重建是不可能的,建了也是假的。几十年前如果有人预料到县城要向南北各延伸五里地,几座大桥又联通了河东,又何必在意这区区几亩地,至少保留政府大院和延川中学。

一个地区有一个地区的建筑特点,一所杨柳依依的美丽校园和一座布局独特的县府大院,他们见证了多少人的成长历史,见证了多少年的风云变幻。

堂坡,现在已经成了延川的一个文学意象,凝结着延川人的集体记忆和集体情感。如今堂坡依旧,但已面目全非。一切没有物证的历史都将成为一团流烟。

我与堂坡

董国军

于我而言,堂坡就是一架梯子。上去了,有可能进入厅堂;上不去,有可能一辈子爬坡。

原因在于,堂坡之上有一所延川县最高学府——延川中学。我成长的年代,进入厅堂只有一条路——高考。要参加高考,必须上高中。在延川,上哪个高中最有希望?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吗?

1979年初秋的一天,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延川县城窄窄的街道熙熙攘攘,吵吵杂杂。一个小毛驴拉着一辆小架子车,里面放着一小卷铺盖和一个小木箱,后面跟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后生。小后生怯生生地跟着毛驴车,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中午时分,他们终于挤出人群,走上了堂坡。小毛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牵着,一直牵到延川中学第一排窑洞的院子里。这只大手和另一只大手把缰绳系在一棵白杨树干上,抬起来擦了一把汗——一个扎着白羊肚手巾、粗眉大眼、红铜一样的脸孔,正抬眼四望。站在白杨树下,他竟然有点豪壮。这就是我的父亲。不消说,那个小后生便是在下我。

班主任就在第一排的一孔窑洞里,身材挺拔得像院子里的白杨树,面容威严的像过年时门上贴的关公。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杨玉和老师。

报了名,父亲要回去了,他牵着毛驴,毛驴拉着空架子车,我跟在后面,一路走下堂坡。站在堂坡口,望着渐渐淹没在人群中的那个高大身影,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离别——一根看不见的绳在心头拉扯,拉扯得你想哭。回头走上堂坡,这时才发现,这条坡竟然如此之长。

刚好,第一堂作文课,老师布置的任务就是写自己对延川中学的第一印象。我写道,走过一条三十度陡的斜坡,绕过城关小学大门和城关幼儿园,有四五排窑洞在一条中轴线上对称排列开来,这便是延川的最高学府——延川中学……没想到,竟然被老师点评了。这个老师是女的,有点洋气,短发,梨形脸,笑意盈盈,步履款款,气质优雅,风度翩然,她叫彭士征。我的名字在初中之前,一直被延川方言喊叫着,从彭老师开始,我的名字有了普通话的韵味。彭老师点评我的作文,让我对语文有了高涨的热情。从此,我写作文再也没有艰难过,一直到现在。

两年的高中生涯很快结束。这两年,说实话,对堂坡基本没有印象。毕业后怎么下了堂坡回到老家瓦依沟的,都不记得了。

酷暑的一天傍晚,我戴着一顶没有顶子、只是一个圆圈的破草帽锄完地回到家里,邻村同学常东风骑着自行车来告诉我和董思军,说高考成绩出来了,约我俩第二天去县教育局看成绩。

教育局靠坐在堂坡上面的一截土城墙下。我们三人还没到教育局的脚跟前,便遇见县城一个同学,说教育局不让看成绩,但是他通过熟人已经看过了,说我们几个都考上了。大家一高兴,便说说笑笑走下堂坡,准备到国营食堂吃一顿。刚走到堂坡口,正好遇见杨玉和老师。我们那时很害怕老师的,老远看见就猫着腰潜行了。不过那天实在是来不及潜行,只好硬着头皮主动叫了一声“杨老师!”杨老师扭头一看是我,转身伸出双手一把握住我的手,大笑着声说道:“哎呀,你可给咱们延川中学争光了。以前文科没有一个应届生考上大学的,你不但考上了,还考了个第一名……”我懵了,呆若木鸡,恍若梦中,后面杨老师还说了什么,一点都没听进去。杨老师当时在延川是家喻户晓的厉害老师,县城好多人认识他,但几乎所有人只见过凶神一般的杨老师,哪见过兴高采烈得如同孩子一般的杨老师?于是瞬间围上来一大群人,看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改变了杨老师的表情。当时,上下堂坡的人如同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都站住了。我窘迫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两个月后,又是初秋时节,凉来暑往,天高云淡,我跨进了延安大学的大门。好像又过了两个月,记得是深秋了,班上组织同学们去参观黄帝陵,我坐的是临时征用的学校救护车。出延安城后不久,汽车便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蛇行,忽然一个同学叫我:“快看,前面有一辆卡车是延川中学的!”我立即推开车窗玻璃向前面望去,还没看见车门上的字,先看见了车厢里装满家具铺盖的顶上坐着杨玉和老师和另外一个人。我赶忙向杨老师招手、叫喊,但是山路弯弯,前后车辆像捉迷藏一样忽隐忽现,加之风声呼呼,杨老师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当时一位女同学急了,解下脖子上的粉红纱巾递给我,我赶忙把纱巾伸出车窗外挥舞,这下杨老师看见了,又像堂坡口遇见那次一样,他孩子般地扬手大喊大笑。可惜风太大,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同学们受到了感染,撺掇司机超车。司机费了好大的劲才超了车,在超车的一瞬间,我大喊:“黄陵!黄陵!”杨老师大喊:“回老家!回老家!”我们的车先到黄陵,停下来之后,我站在路边挥手挡延川中学的车,可惜司机不认识我,车呼地一下从我身边掠过,车厢里的杨老师看见了我,站起身来使劲向我挥手……

再次走上堂坡,已经是四年后了,也是初秋,却是一个阴天,凉飕飕的。我一个人,赤手空拳,劳动布衫子里装了一肚子刚刚学到的乱七八糟知识,直接走上三尺讲台。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竟然遇上了“首届教师节”!教育局要求我们教师上街游行,当然是带着学生,打着横幅,自己热烈庆祝自己。于是我们浩浩荡荡走下堂坡,浩浩荡荡走过南关,浩浩荡荡绕回堂坡,浩浩荡荡回到校园,领导讲了一番话,首届教师节圆满落幕!

大约三个月之后,宿办合一的窑洞里已经开始生炉子了。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后,我正在接待一位学生家长,一个学生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几次,我把他叫进来,问有什么事?他笑嘻嘻地说:“我们几个同学想请你看电影,票都买好了,快开始了。”家长一听便起身告退,我便跟着学生出发。没想到,走到大门口,看见另外一个学生等着;走到印刷厂门口,还有一个学生等着;到旧县衙门口,又是一个学生等着;到了堂坡口,是两个学生等着;到了影剧院门口,也是两个学生等着。最后,七八个后生簇拥着我走进了电影院。电影还没有开始,已经坐了不少人。引导我的学生喊道:“董老师来了!”中间一整排的人哗啦一声全部起立,我被迎接到最中间的位置。我左右一看,全是本班学生。骄傲地坐了下来,这时发现,电影院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过来。

那天看了什么电影,早忘记了,但是学生从办公室门口到影剧院,在堂坡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迎接我,却一直清晰地在脑海里放着电影。那种自豪感,对我来说,空前绝后——之前没有过,之后更不会有。

延川中学十四年,在堂坡上走过多少次,我说不清,堂坡也不会记得。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上世纪最后那个暑假,我走下堂坡,来到延安,走进了电视台。幸福又一次不期而遇,我撞上了“首届记者节”。记得那时我心中一惊,当年设立教师节,是希望全社会尊师重教,因为教师已成弱势群体。现在设立记者节,难道记者也成弱势群体了?

时也命也,二十年后,电视台果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堂坡,不好意思,我又扯远了!

难忘延川,难忘堂坡

赵秀珍

离开延川已经三十七年了,但那座朴素的小城,那些可亲的人仍然历历在目。我在延川生活了十一年,延川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我放飞过梦想、放飞过青春的地方。

我忘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忘不了那里的一草一木;我忘不了那里的老乡和同事,忘不了在那里度过的艰辛与快乐。那里有亲得像一家人的好房东,有像娘一样的邻居大妈;有土窑洞、热炕头、香喷喷的油糕、甜甜的米酒。哗啦啦的秀延河水从影剧院旁边流过,堂坡上传来大秧歌、信天游、三弦儿的激昂旋律。想起那些岁月,离别时的情景再一次模糊了眼睛。

1974年,二十四岁的我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了延川南关农具厂,开始了与这座小城的不解之缘。初到延川,一切新奇而陌生。但不久,我就知道这座小县城的生活是以堂坡为中心的。因此,记忆中的许多趣事也发生在堂坡和它的附近。

记得有一次逢集,我和一位河南老乡一块上街买菜。在堂坡口遇见一位蹲着的老农,两手插在袖筒里,面前放着个篮子,上面还盖着一块布。见我们走过来,老农小声说:“买子弹不?”我们大吃一惊,问他:“你卖子弹?”心想,这小地方虽然落后,人竟这么胆大,还敢卖子弹?我们尽管心里紧张,仍好奇地继续寻问:“咋卖?”那人见我们神色不对,坦然地说:“子弹嘛,一块钱十二个。”说着提着篮子朝堂坡上走,走到一个巷子口时拐了进去。我们紧跟着着他。“卖子弹可是犯法的。”我们决定把这事搞清楚。老农见我们过来,蹲了下来,掀开了盖布,只见篮子里躺着二十几个圆圆的鸡蛋。“这不是鸡蛋么,你怎么说是子弹?”老农说:“这就是子蛋呀,你们干部家就会说洋话,我们受苦人都是说子蛋。”我和老乡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我还想着今天抓了个贩子弹的呢,准备把他送公安局嘞,搞了半天是鸡蛋。”我们买了二十个鸡蛋,发现是有裂缝的,因为天气太冷,鸡蛋都被冻裂了。

还记得1975年初夏的一天,延川城的人奔走相告,说有“大领导”要来延川救灾了,人已经到了延安,一会儿就到延川了。“大领导”坐的飞机要在堂坡上降落,不多时,一群一群的人都涌上堂坡。那个年代的延川人有许多连火车都没见过,更别说飞机了。

堂坡上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抱小孩的、拄拐杖的,都伸着脖子向天空张望。天气炎热起来了,人们脸上全是汗,有人摘下头上的帽子,当扇子扇。

过了好久,“嗡嗡”的响声从山边传过来,有人喊道:“过来了,飞机!”“真的来了!”不一会儿,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着降低高度。人群激动地欢呼着,跳跃着,呐喊、尖叫着,场面很是震撼。飞机的高度越来越低,带来的气流把有些人头上的帽子旋到空中,像飞碟一样飞走了。还有些人在混乱中被踩掉了鞋子,蹲下找鞋子的工夫飞机降落了下来。工作人员从机舱中卸下来一些大麻袋,据说是粮食种子。现场拥挤着,力气大的人还真挤上前,用手摸了飞机。挤不到跟前的人七嘴八舌讨论飞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卸完东西,飞机飞走了,回去的路上,才发现我们的衣服上落了很多灰尘和沙土粒。

1975年的秋天,单位派我去堂坡上的政府大院粉刷墙面和门窗。政府大院很整洁,一排排窑洞里摆放着办公桌、沙发、茶几和办公柜。工作人员出出进进显得很忙碌。我找了一个汽油桶盛油漆,又找来一张办公桌,开始工作。我把油漆桶放在地上,一手提着漆桶,一手拿着毛刷,按顺序先刷起了高高的门头。这时听到有人说:“河南驻马店发大水了!”我一惊踩倒了漆桶,连人带桶翻滚在地上,油漆洒到了身上,还溅到了脸上和辫子上。旁边的人赶紧把满脸通红的我扶了起来。刷完油漆回去的路上,我又被堂坡上的碎石拌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几个放学的孩子正好路过,跑过来把我搀下了坡。孩子们稚嫩的手臂让我感受到了异地他乡的温暖。

1982年,延川《山花》杂志创刊十周年,《人生》的作者路遥也回到延川。人们奔走相告:“西安电影制片厂要来咱延川拍电影了”。他们面露喜悦和骄傲,纷纷说着路遥的身世和成长经历。路遥的弟弟四锤是我南关农具厂的同事。我们当时也想学写作,就约好去县招待所找路遥。我们去时路遥不在屋里,据说还在文化馆讲课。于是我和四锤就在屋里等着,聊着他哥小时候的事。后来路遥推门回来了,他先叨叨了两句“累死了”,然后问:“你们来了好久了么?”四锤说:“嗯!妈念叨你哩!”路遥说:“一会就回家,你回去不?有车。”四锤说:“哥,我俩来找你也是想学写作。”路遥这才看了我一眼,问:“有基础么?”我脸很烫,语无伦次地说:“啊,没有没有!只是爱好!”路遥说:“写作很辛苦的,你们吃不了这碗饭,好好上班吧。”我不敢再多说什么。四锤说:“你教教我俩吧!”路遥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端出一盆山丹丹花送给我,还有拍《人生》电影的一些宣传资料和刊登他作品的杂志。兄弟俩邀请我一块到他家里去,我没有去。

电影《人生》开拍的这天恰巧又是逢集,延川的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的房东大叔也穿了一套新衣服,头上戴了一顶新草帽,去摆他的皮货地摊。四面八方的赶集人蜂涌而来:有提篮的、挑扁担的、骑车的、开四轮拖拉机的、赶毛驴的、卖菜卖衣服的、卖农具的、卖牲口的、弹棉花的、卖老鼠药的……

导演手里提着大喇叭,大声叫喊着,在人群中穿来跑去,安排演员就位。导演还在巷子口拉了一个女孩当群众演员。那女孩有点害羞,说什么都不过来,一直往巷子深处钻。没办法,导演又物色了一个还是叫不过来。周围群众见状也纷纷后退。导演大声吼着:“有那么害怕么,我又不吃人!”后来一个提着一只老母鸡的农村妇女被拉过来了,还有我们厂里一个木工师傅自愿当了车夫,我们看他时他还不好意思地直笑。

拍电影让我和我的几个好姐妹在堂坡上大饱了眼福,后来还在影剧院看了电影《人生》毛片,虽然有图像无声音,但我们兴奋极了!

1983年离开延川,2010年冬天我故地重游回到了第二故乡延川。熟悉的堂坡又呈现在我眼前,堂坡不再古老和沧桑,路面也经过了改造不再坑洼不平。我见到了我亲爱的同事和朋友,他们在堂坡口迎接我,纷纷邀请我去家里吃饭。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师们带我去乾坤湾看了黄河景观,下午,房东的兄弟开车带我沿着城区转了一圈。我亲眼目睹了延川这几十年的变化,当年的招待所已经变成了延川宾馆,影剧院也重建了……车开得很慢,开到黑龙关大桥的时候停了一会,我想起电影《人生》的一个场景——高加林为拉大粪和人打架的那场戏就是在这里拍的。到县政府的时候,车又停了下来,朋友们告诉我这里是南关农具厂的旧址。在这里我工作了十一年,此刻仿佛又听见机器的轰鸣声,看见翻砂炉子里火光冲天的生产场面;还有每天下班后的义务劳动,推车挑担平起的河沟;以及每天下班后将二百五十块砖从土窑炉里搬到厂区,盖起了漂亮的车间厂房;更有夜班时到牛毛毡房偷摘鲜枣吃,吃着鲜枣,流着口水,笑声穿过了窗户纸……这样的场景太多太多。

第三天下午,我要回河南了,以前的同事好友都来堂坡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后备箱里早已塞满了大袋小包,小米、红薯、黄花菜、羊肉、粉条、软米糕……车盖都盖不住。送别的人们围在堂坡口,房东、邻居、朋友抱着我哭,男人们也站在边上落泪。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定再来!”老房东的女儿说了一句:“姐姐,你知道么,我妈临走时是叫着你的名字断气的。”我实在没忍住,失声痛哭起来,大家围着我你一句我一句的叮嘱着……

车开动了,我噙着满眼的泪,看着窗外这个我曾经放飞过青春的地方……堂坡再见!农具厂再见!延川再见!亲人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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