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先[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艺术系, 广西 柳州 545004]
元代由于异族统治,蒙元贵族采取民族歧视政策来强化统治阶层的既得利益,而进取无门的文士尤其容易滋长厌世和逃世的不满情绪,为求得心态上的平衡和情绪上的舒展,渐渐放弃了对国家对民族的责任心。这反映到艺术创作上,形成了与前代不同的特色。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就是在这特定的社会环境里,融入了时代的意象气息和自身的人生际遇,开创了“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等艺术主张,成为了后世文人画家难于逾越的一座高峰。
元代山水画是由宋代院体画的传统发展而来的。文人由于处于社会最底层,科举不兴,入仕无望“,当士大夫阶层的人们不容于官场仕途,又别无出路可寻,且慑于儒教的权势之时,就只好藏形骸于山川,寄情思于笔墨,让山水之美,自然之气净化胸中的块垒了”①。在对南宋绘画接受和继承的过程中,入仕无望的文人自觉摒弃了南宋画家对国家忧患意识的激烈情绪,把南宋画家的强硬笔意渐渐过渡到较为柔和的温润笔法;把南宋院体画脱离自然的匠气过渡到亲近自然的质朴;一些士元的文人出于政治上的明哲保身,主动放弃对南宋绘画技法的探究,只在形式上在宋人既有成就的基础上使之达到更加完善成熟的地步。在此过程中,“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由于“元四家”皆为文人,元代文化政策的松弛,给了文人充分的空间进行自由的创作,个体的精神意趣状态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山水画遣怀抒情特征相当明显。受赵孟作画要有“古意”的影响,他们山水画直追“董巨”,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总结道:“元季诸君子画惟两派,一为董源,一为李成,成画有郭河阳为之佐,已犹源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黄、倪、吴、王四大家,皆为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双行海内”。
由于文人画是深受儒、道、释主体思想的影响,而滋育出来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文人画意识的兴起,始于唐代王维的绘画思想,北宋苏轼、文同、米芾等人对文人画理论加以提升和发展。他们提倡绘画不拘于形似,以表现“意气”而自适其志,崇尚“士气”“、逸品”,主张“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崇尚水墨为上的“野逸之美”。“元四家”更好地继承了他们的绘画理论体系,强调“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个性抒发,使文人画达到了完全成熟的阶段。
文人画家把主要精力投入山水画的创作来遣怀抒情,画面具有强烈的象征格调,作品无一例外地追求水墨为尚,诗、书、画结合,把社会的责任感转化为虚明的精神追求。绘画美学精神的嬗变,使元代文人画家共同构建了以幽雅的韵致、高逸的格调为主要特点的山水画体系,形成了元代山水画个性标举、风格多样的整体面貌。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别号很多。倪瓒出生于无锡一个富豪之家,父亲早丧,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靠长兄抚养。优越的地位、广泛的社会交往和学书悟道的文化氛围,对倪瓒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养成了他孤傲清高、洁身自好、醉心文艺、不事俗物的性格。再加上他的自身生理、心理因素以及先天性格,有的学者认为这使他表现出一种异常行为——洁癖,这个特点对他绘画风格的形成有极大影响。倪瓒28岁(1328年)时,长兄病故,掌管家业的责任落到了他的肩上,使他不堪重任。他不善理财,从此经济陷入拮据。倪瓒从一个富家子弟遽然沦为江湖浪人,贫富的剧烈反差造成了他冷眼观世的心态,生不逢时,只好通过作画来稀释内心的痛苦。他的“聊以写胸中逸气”的绘画主张,是对污浊现实的一种逆反心理的折射。
作为“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其绘画作品创造出一种极其虚静、空灵、幽雅、简逸的美,给人一种荒寒、寂寞、纤尘不染的感觉。作品多表现江南小景、平沙浅渚,构图与意境均迥异于前人和同时代的画家,构图上独辟蹊径多采用其经典平远式的一河两岸式,一处茅亭草舍、三两疏林坡岸,浅水遥岑之景,笔简意幽,逸气纵横。如《六君子图》《容膝斋图》等以天真幽淡为趣,形成了简远疏朗、清幽旷逸、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倪瓒在长期的绘画实践中朝夕揣摩,依据太湖地区沉积岩地层断面山石的层层叠叠的地貌特征,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笔墨语言“折带皴”,具有很强的写实表现力。其在用折带皴表现山石时,用墨枯淡,皴擦较多,渲染极少,土坡间用披麻皴,用横点点苔,苍中带润;画树多取消散疏朗姿态,顾盼有度,似谦谦君子,树干自上而下,中锋写出,树枝运笔撇捺有致,无一笔苟且,树叶用介字点、松针点、仰叶点、圆点、垂藤点等数种,点叶疏密有度,率意而为,不经意中透出匠心独运,俗手难为。画中点景,多置空亭茅舍,不见一人,更增意境深幽、荒寒寂寞之意。如《江亭山色图》《江岸望山图》《岸南双树图》等,均为一河两岸式的构图,空亭无人,体现其“今世那复有人?”愤世嫉俗的悲叹。
倪瓒艺术风格的形成与其个人的性格、气质等内在心理特征和独特的人生道路、生活阅历等主观方面有关,同时,也蕴含着深刻的客观社会原因。
中国画的传统美学观植根于中国传统哲学之中,深受儒、道、释主体思想的影响。孔子在《论语·述而》中说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是万事万物的总规律,是人们追求的目标,德、仁都属于道的一部分。而艺则不同,“游于艺”的思想和庄子的“游心”论,相互兼容都是摆脱世俗、功利的羁绊,以纯净之态完全回归到人的本性,是孔子政治失意后的一种自我慰藉的心灵妙药,对后世艺术家产生了重大影响,是文化、艺术得以兴盛和发展的原动力之一。
儒道思想把艺术定位为非功利性的“玩玩而已”。从北宋以来,文人士大夫主张“以形写神,形神兼备”、“野逸之美”的文人画思想意识,到了元代被推向高峰。
倪瓒同样深受儒、道、释主体思想的影响,命运的浮沉起伏,养成他不事俗物的性格。他在《题自画墨竹》提到“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的观点,在美学上已十分明确地将文人画思想倡导的文艺观表现提到了首要地位。他的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简逸之美 庄子认为,朴素、简淡是真正的美。倪瓒穷其一生,将简约朴素作为其艺术追求的最高标准。倪瓒的构图多以一河两岸式的构图为主,大面积留白,不著一笔,简洁明了,使画面实中显虚。在用笔用墨上充分利用减法提取自然物象至极致,倪瓒的简虽略去了繁琐的细枝末节,却高度概括提炼了自然物象内在之本质,更突出了绘画精神和意境的表达。正如汪士慎所说“:清阁主闲来笔,一纸江天无处疏。”这反映了倪瓒画中空白之处,包含深意。例如《松亭山色图》《江岸望山图》上下两段式构图,疏林草亭前置画面,作为画面之主体,远山隔水置于画面之上。宽阔水面,平静无波,不着一笔,给观者以遐想空间。他以极简的构图形式和精妙的笔墨,把中国文人画发展到一个空前完美的高度。
倪瓒在《答张仲藻书》中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倪瓒把儒、道、释三家的思想和美学有机自然地结合起来,把文人画主体的思绪、心境、情感的表现提到了首要地位,追求一种曲高和寡的“聊以写胸中逸气”,并由此而创造出了他特有的疏朗简逸的绘画风格和意境。其简逸之风的绘画代表了其山水画的最高成就,也是其美学思想的具体体现。
2.“写胸中逸气”的虚静之美 倪瓒曾写道:“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用绘画抒言遣怀是为了“写胸中逸气”,把绘画当做避开喧嚣尘世、聊以自娱的精神追求。清代王昱在《东庄论画》曾言:“学画所以养性情,且可涤烦襟,破孤闷,释躁心,迎静气……”可见书画可释躁心,迎静气。倪瓒在山水创作表现上,受禅宗“平淡”修养的影响,其散尽家财,远离繁华,潜心归隐,不爱功名利禄,好洁成癖,寄情书画,把宇宙人生的真谛融入人格理想境界的绘事之中,抛却凡心欲念,静心悟道。从其《虞山林壑图》《江岸望山图》来看,所表现的皆为山岭土坡,没有着意去表现气势夺人的雄浑高山,山峦溪口水流舒缓,坡石水面、疏林房屋交错出现,空亭无人、树静风止,墨色淡雅。全画视野平远开阔,节奏舒缓,犹如置身于纤尘不染静谧的“世外桃源”。这与他内心的情感使然也可能与他好洁成癖有一定的关联。
倪瓒喜用干笔淡墨,似枯实润。“云林的画注重用笔,几乎没有成片的墨。”②“在笔法上,《古木幽篁图》一画处理得更妙,真正达到了有意无意,若淡若无,给人以清幽静谧的感受。”③陈传席在评价《秋亭嘉树图》时说道:“画树不像《古木幽篁图》那样一笔写出,而是用线界勾,再以淡墨皴补……整个画面简淡萧疏幽逸,如洞庭月色万籁无声,毫无热闹尘俗之风。反映了一个人思想的纯净清雅、无欲无为、淡泊自守的情怀。”④
3.“聊以自娱”的内涵之美 倪瓒的以“写胸中逸气”来“聊以自娱”,反映出文人画家的审美情趣。其“聊以自娱”的美学思想,在他绘画风格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一意孤行地去抒情达意、表现自我,提示了“聊以自娱”的美学内涵。“写胸中逸气”以达“自娱”这种毫无功利目的“自娱式”的山水境界在后世得到极高的评价,对明清文人画影响深远。
“聊以自娱”是倪瓒隐逸思想和审美双重作用的结果,是其将笔墨和意蕴都提炼到一种极精粹的艺术境界,世人学其画,多徒有其表,难学其意也。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如果我们把倪云林与‘元四家’中其他三家即黄公望、王蒙、吴镇作一比较,虽然也可以说其他三家的画也有‘逸气’,但却与倪云林之作有重要的不同。大致而论,其他三家很受元代与道教相关联的道家思想影响,基本上是以神仙似的思想境界去看待、描绘山水的。他们各有倪云林不能代替的重要成就,特别是在绘画技巧的发展、创造上。但相对而言,他们的作品缺乏包含在倪云林作品的‘寂寞之意’中那种对人生意义、归宿的深刻思索与体验,在哲理性的深邃上较倪云林有所不及。”⑤
所以,倪瓒的山水画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即“功夫在画外”的内涵之美。
倪瓒在其人生经历和美学追求的相互作用和影响下,画风独树一帜,“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的心态使其画面显得平和内敛。对现实放纵的逃避和处世心态不仅直接影响了其作品,也间接影响了其美学思想的延伸发展。倪瓒的绘画是元代文人画不可逾越的高峰,他的绘画代表了整个元代文人画家共同的心理状态、审美理想和主体精神,对后世画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观照了绘画群体的创作原则和审美倾向,对当今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① 皮道坚.当代美术与文化选择(古典艺术之探究)[M].江苏:江苏美术出版社,1998:256.
②③④ 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M].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298,296,297-298.
⑤ 刘纲纪.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M].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1997: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