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禄[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 贵阳 550004]
因为只有《花之寺》《女人》和《小哥儿俩》三本薄薄的小说集,淹没在现代文学海量作品中,所以长期以来凌叔华是一个被文学史忽视了的女作家。其实,凌叔华颇有才情,她的小说如陈年佳酿,蕴含着醇厚绵长的滋味。这种阳春白雪般的作品,虽然难以得到一般读者的青睐,但当时敏感的批评家认为她的小说具有“最恬静最耐寻味的优雅,一种七弦琴的余韵,一种素兰在黄昏人静时微透的清芬”①。
《花之寺》收录了凌叔华民国十三至十五年间创作的短篇小说,在主题上相当统一——探究了中国传统闺秀在社会转型期所遭遇的爱情婚姻的困境,堪称是一个时代女性生命历程和文化心态的记录。鲁迅就认为凌叔华小说反映了“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②。在这个精美的集子中,小说《吃茶》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一篇。
一
中国传统社会,严于男女之大防,因而男女“授受不亲”。青年女子养在深闺,“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很少有和男性接触的机会。在小说《吃茶》中,芳影“正当芳菲时候”,但作为“旧家庭中婉顺的女性”③,因佳偶难觅,面对似水流年,只得空在幽闺自怜。
好在欧风东渐之后,社会风气开始发生变化,原来男女隔绝的状态有所松动:男女可以聚会、交往,甚至“可以做朋友”。这对被禁锢于深闺的芳影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觉得这风气也得学学”。
天不夺人愿,芳影认识了女友淑贞的哥哥。初次一同看电影,芳影便对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相貌真是不俗,举止很是文雅……他很用神和我谈话……他跟我倒茶,拿戏单,捡掉在地上的手帕,临出戏院时,又帮我穿大氅……唔,真殷勤。……出戏院时,他搀扶我上车后,还摘下帽子,紧紧的望了我一会儿呢。……”淑贞哥哥的出现,成为了芳影“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小说中这种断断续续的回忆,呈现了许多温馨的细节,也意味着芳影开始进入了思念不寐、“辗转反侧”的状态。在看电影时,淑贞的哥哥翻译了电影中男青年和情人话别的英文字幕:“爱能战胜一切,爱是不死的”。尽管淑贞的哥哥解释说:“外国所说的爱字比中国的爱字稍差,情字似乎比较切实一点。”但是“爱”字一经淑贞的哥哥说出来,芳影“脸立刻热起来”,既感到羞涩,又不禁心旌摇曳。
幻想是美好的,因为它激发了身处此岸世界的人对于彼岸世界的向往。幻想的内驱力就在于现实世界的缺憾,弗洛伊德说过:“一个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未得到满足的人才这样做。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意的现实的纠正。”④通过幻想,白日梦者建构起了一个乌托邦,矫正了此岸世界的不圆满性,从而获得了心灵的慰藉、生存的信心和生命的意义。
为了和淑贞的哥哥一起游公园,芳影不厌其烦地雕琢和打扮自己,甚至产生了“水晶帘下看梳头”的幻觉。谁在看呢?当然是想象中的淑贞的哥哥。在临出门前芳影还不忘补一回妆:“把头发梳好,又重施一回粉,后来才把发抿齐。打扮完,对着镜子又出了回神。”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诗经·伯兮》中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徐干《室思》诗云:“自君之出矣,明镜不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芳影这一症候,表面上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其实是“为悦己者容”,是为了赢得他的垂青。
在游公园时,“她觉到淑贞的哥哥处处都对她用心,上车又扶她上车去,下车又搀她下来,走山石或过桥的时候,他都要上前搀扶她,唯恐她遇了不测的危险:且提了她的手袋及大衣紧紧相随,丫头使仆都没有他那样谨慎小心。”“每逢芳影和他答话,他便很留心的听,笑微微的望着她;她遗落手袋在车上,她只提一声,他便从公园后边独自走回公园前面,很不少道,去替她拿回来。”这样超乎寻常的殷勤,让芳影如沐春风,也让她春心萌动。
对恋爱对象的发现,使芳影“整天都觉得心口满满的,行也不安,坐又不宁”;对着玫瑰长吁短叹,对着月亮发痴发愣。别人的话,“她都听不进耳,好似有个耳套蒙上一样,除非有时候人家提到淑贞的家,她才像把蒙耳的套子摘去”。种种怀春症候表明,芳影已经深陷感情的漩涡,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对方了。
中国传统社会,有着“男尊女卑”的等级序列,“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⑤,特别是富家子弟,更把女性视为工具和玩物,“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旧式婚姻于女性而言,往往是通往奴役之路,她们普遍的不幸,使凌叔华笔下末世淑女对婚姻多抱有一种疑虑和恐惧感。在小说《吃茶》中,淑贞的哥哥一反传统中国男人的做派,温文尔雅,怜香惜玉,他便成为了芳影心目中“理想的青年”。
二
“礼者,人道之极也。”淑贞哥哥的礼仪行为规范,凸显了人文精神,展现了人性关怀,也折射出耀眼的道德光芒。但是这套礼仪规范,完全是一种异质文化教养的结果。西方国家,特别是在英国,“时时处处男士有义务尊重、体谅、照顾和保护妇女,为之排忧解难,使妇女处于优先和优势地位。”⑥这种绅士风度被列为基本的礼仪规范,要求男性公众在社会交往中注意自己的仪容举止,给人留下彬彬有礼和富有教养的印象。另外,在对话交往中,留心倾听,始终保持目光接触,则“表示对对方很尊敬,对话题感兴趣,左顾右盼,表示不感兴趣”⑦。淑贞的哥哥在国外留学,长期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把这种礼仪规范内化到了心里。当他回到中国时,仍保留着异质的“洋”礼节。他对芳影礼遇有加,一如“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完全是西方礼仪文化内化到心里而产生的一种“自动化”行为。
芳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方淑女,会吹箫、会书法,也会吟诗作对。“箫”、“书法”和“对联”作为中国文化的典型符号,在小说中承载了丰富的能指功能,意味着芳影完全是受中国文化乳汁哺育长大的。芳影和淑贞哥哥的交往,在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跨文化交流。芳影作为中国淑女,对异质性的西方礼仪既感到如沐春风般的亲切,又因为陌生产生了严重的误读——认为王斌属意于自己,因而产生了“永以为好”的隐秘期望。
交往行为“在表达的过程中,对于一定范围内的接受者,它必须提出有效性的要求”⑧,芳影和淑贞哥哥的交往虽然不能说完全是无效的,但因为主体间性的差异,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社会有效性的异化。芳影没有等来淑贞的哥哥,却等到了他送来的一张婚宴请帖:“张梅先女士与王斌先生订于本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在北京饭店行结婚礼,恭请光临。”于芳影而言,“这请帖好似一大缸冷水,直从她头上倾泼下来”,在意外的打击之下,她不禁“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心情沮丧,泪水涟涟。更不堪承受的是,淑贞还邀请她在哥哥大喜的日子,充任搀扶新娘子的伴娘。从梦想中的主角变为现实中的陪衬人,这无异于向芳影受伤的心灵撒了一把盐。其实,小说中一直以“淑贞的哥哥”指称“王斌”,直到芳影接到请柬时才出现“王斌”这一符号,除了隐含的作者一直都在实施着严厉的控制,也暗示了两人之间无法走近的陌生。另外,小说中淑贞的哥哥对芳影始终用“芳影女士”相称呼,也可看出在客气中保持有相当的距离。只是“人生自是有情痴”,芳影作为当局者临事而迷罢了。
三
芳影一厢情愿的误读,虽然美丽,却又很苍凉。在当时历史语境下,遭遇这种尴尬的远不止芳影一人。黄家的二小姐,因为腿脚有毛病,更是陷入了婚姻困境之中,因此她对归宿的渴望和寻找也就更加迫切。在淑贞哥哥“搀扶她,服侍她”,对她表示关心体贴之后,“黄家忽然托人示意,叫哥哥去求婚”。遭到婉拒之后,黄家却责备说“既然不属意他家的小姐”,为什么“那样卖小心呢?”这是小说中一处“平行叙述”,意味着在本土礼仪文化与域外礼仪文化相碰撞过程中,产生“感受谬误”者不乏其人,也折射了中国传统闺秀普遍面临着爱情婚姻的困境。在小说叙述中,淑贞的哥哥早已“在外国和张小姐订了婚”。这种婚姻具有域外背景,也具有爱情基础,无关乎中国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具有鲜明的现代色彩。尽管这种婚姻的男女双方被当时保守的国人谑称为“文明男女”,但是对纾解中国女性爱情婚姻的困境无疑具有启示意义。
所谓艺术,就是真理在作品中得到创造性的保存。凌叔华的小说真实地反映了由传统向现代转型期中国女性的困境,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剪影。海外汉学家夏志清先生曾经指出:“作为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观察在一个过渡时期中中国妇女的挫折与悲惨遭遇,她却是不亚于任何作家的。”⑨而在《吃茶》这篇小说中,凌叔华在呈现女性婚恋困境的同时,也指明了一条出路。
① 徐志摩:《花之寺·序》,载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号。
②③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页。
④ [奥]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02页。
⑤ 鲁迅:《随感录四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8页。
⑥⑦ 曲蒙:《国际礼仪指南》,文汇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第29页。
⑧ [德]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8页。
⑨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