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渊之[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科学系, 江苏 苏州 215104]
作 者:汪渊之,文学硕士,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科学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战国策》是先秦历史散文中的经典之作,在叙述历史事件时从不以记叙事件的概况为满足,而特别注意描写曲折的情节、生动的场面和人物的言论,非把事情写得有声有色才肯罢休。《冯谖客孟尝君》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在写作手法上均颇能代表《战国策》的特色,篇中的弹铗三歌、焚券市义、巧营三窟是历代传诵的极富戏剧性的情节,活脱再现了主人公从一时沦落之豪士到大展才干之策士的过程,可称之为冯谖传。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奇效是因为作者在行文中极妥地运用了蓄意之法,以致“通篇写来波澜层出,姿态横生,能使冯公须眉浮动纸上”①。
这个细节在文章的开头部分,即冯谖与孟尝君初次见面②的对答,孟尝君问:“客何好?”冯谖答:“客无好也。”孟尝君紧接着问:“客何能?”冯谖答:“客无能也。”文章接着只是简单一句:“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对二人为何如此问答没做任何解释,只是一段很客观的叙述,但已成功引起了我们的阅读兴趣:这两问两答是无意之言,还是有意之语?两人之中谁是有意,谁是无意,抑或都是有意?根据下文的描述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两人均为有意,在这样看似简单的问答中已初步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此处正是显示了“蓄意”之妙,一句话包含了数句话的内容,真可谓是“一言而巨细咸赅”③。
首先是孟尝君为何先问“客何好”,再问“客何能”。按理说孟尝君广揽天下之“士”的目的就是要用他们,那么“能”自然是最重要的,故理所当然应先问“客何能”;另一种情形就是如《史记·孟尝君列传》所载“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那么孟尝君就应什么也不问立刻答应冯谖的“寄食”请求,所以《战国策》中安排这一细节是颇耐人寻味的,显然是作者希望通过这一细节刻画出两人当时特殊的心态,进而描画出他们性格的某一侧面。当时在诸侯中享有盛誉的孟尝君以“好士”名闻天下,而“好士”的首要条件就是尊重士人,不以贵贱来决定待客的态度,也当不可以才能的高低来决定待客的态度,而后者是极难做到的,孟尝君虽能对“鸡鸣狗盗”之辈一视同仁,但其门客也还有三等之分,这便是明证。当冯谖谒见孟尝君初次交谈时,孟尝君当然希望冯谖是个“能”人,但如果开门见山就问:“客何能?”则显得孟尝君“好士”的功利性太强,只愿意接纳可以为他所用的人,而不愿收留“食”客,这自然有碍声名,故而他先以“客何好”这样一句朋友式的询问作为开场白,既含蓄,又可达到其问话的多重目的,因为在多数情况下,一个人的爱好和才能是比较统一的,爱好往往会发展成为一种专门技能,所以可以认为孟尝君是想通过询问冯谖的爱好间接知道他的才能,这的确非常之巧妙;万一于冯谖爱好和才能不统一的话,那么亦可间接探知他的一些性情,而且一个人的爱好也常常能反映出他的某些个性、品行,孟尝君以他养数千门客的经验当深谙此道,所以此问绝非泛泛而问,在不经意间已显示了孟尝君高超的谈话技巧。
其次是冯谖的回答为何如此爽利倨傲?其“无好”、“无能”的回答实在是语出惊人,这种底气十足的“率直”背后自然不是谦虚,因为当时的他不是“名士”,不是孟尝君登门请他,而是他有求于孟尝君以维持生计,按常理在这种情形下他该着力表现自己,可冯谖既欲“寄食”,又出此言,显见他别有用意。第一,冯谖是在有意试探孟尝君,看看他如何对待一个既“无好”又“无能”的人,借此就可推知孟尝君是否名实相符,在这刻意与众不同的回答中,冯谖独特的个性已显露无遗,尤其是他贫乏不移的自尊给人以极深的印象,虽已是“不能自存”,但绝不为了糊口而随意投效他人。相反他有着明确坚定的择主原则,有如此见识绝非庸人。第二,冯谖有意让孟尝君印象深刻,他很清楚只有与众不同才有可能脱颖而出,这已在为将来作准备(此绝非拔高冯谖的才智,从后文他一系列极其缜密的计策看当知此言不虚)。在这貌似“有恃无恐”的回答中,我们看出了他的非凡自信,而所恃者,“才”耳!
在两人彼此的试探过程中,孟尝君没有让冯谖失望,他对冯谖的“笑而受之”,表现了他的宽容大度,冯谖觉得他是值得效力的,冯谖的目的初步达到了;孟尝君虽未直接试探出冯谖到底有无才能,但他从冯谖的回答中一定意识到了冯谖的与众不同,如此之人似非庸碌之辈,接纳冯谖也可看出孟尝君的洞察力。而后孟尝君对冯谖意在引人注目的“弹铗三歌”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有求必应,与其说显示了他对门客的宽厚礼遇,不如说显示了他对冯谖个性、意图的明察,他明知冯谖是在进一步试探他的容人之量,所以他一次次地满足了冯谖对物质待遇的要求。反言之,如果孟尝君不具备那样的睿智和洞察力就再二再三的容忍冯谖,那么就更能凸显出他大度、平和、仁厚的长者之风。而对冯谖这样的“恃才傲物”者,也只有这样大智若愚的宽厚者才能与之和谐相处,并让其心甘情愿为之服务,这两种互补型的性格是后文两人进一步互相信任、互相欣赏的基础。
在此细节中无一语直述冯谖和孟尝君的心理活动,但“言为心声”,从对话中我们不难推测他们的内心想法,作者明白“言不尽意”,与其费力“直叙”,不如留下空白,让读者用想象获取“言外之意”。
这个令人反复回味的细节在“弹铗三歌”中,冯谖“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孟尝君闻言后即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冯谖便“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招摇过市”恐怕是大多数人看到冯谖高举长剑乘车而行时的第一反应,认为他是在身份提高后,难掩得意之心,极力炫耀,得意忘形的举动极其明显地表露出“唯恐人不知”的意图,这形象与先前回答“无好”、“无能”时的冷峻、倨傲迥然不同。初读至此人们定会疑惑哪个才是真实的冯谖?我们不排除冯谖从“贫乏不能自存”到成为孟尝君门下有车之客后的欣喜,但从后文反观此处,则可以肯定冯谖绝不是那种成为“出有车”之客后就会如此自得的浅薄之人,而且越往后看越会强烈地意识到他的每个举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真实意图难以一眼洞穿,决不能着眼于表面作出简单的判断。
相对“弹铗三歌”这样极富戏剧张力的情节来说,十七字的“乘车揭剑”只能算是一个隐于其间的小插曲,但作者同样巧用“蓄意”让人得以驰骋想象。
先设想一下冯谖所“过”之“友”的心情:真正了解冯谖的会为他终得人赏识而感到高兴,也许还会生出些许羡慕之心;不甚了解冯谖的会因他身份的提高而感到意外,可能还会生出一些忌妒之心。但不管是哪类人、哪种心态,有一点则是相似的,即对孟尝君厚待士人会有异常深刻的印象。
再深想一层,冯谖“乘车揭剑”一路高调,势必会引起路人的极度好奇,甚至可能引起人们的围观,必将引出诸如“此人是谁、为何如此”之类的疑问,也必将有知情者或好事者出来渲染一番,如此一来冯谖自当是为更多人所知,但获取更大声名的无疑还是孟尝君!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冯谖此举意在为孟尝君扬名,希望为其招揽更多人才。所用之谋并非独出,他无非是想告诉世人“无好无能”如他亦能在孟尝君门下获得如此地位,何况其他有才者?这与郭隗为燕昭王所献之策④类似,但不同的是他未对任何人说破。不对别人说尚可理解,但不对孟尝君点明就令人费解了。因为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让孟尝君刮目相看,获得重用,也就不必第三次弹铗而歌了,但他却放弃了,说明在此事上他有立功之意,却无邀功之念,他并不想以此来让孟尝君发现他的才华。表面的轻狂掩盖了他在展现才智方面的内敛,但同时也掩盖了他更高的自信与骄傲,因为这对他来讲只是牛刀小试,不足挂齿,后文的“焚券市义”、“巧营三窟”才是他卓越不凡见识和才具的完美体现。
由此看来这一细节放于“弹铗三歌”之中大有深意。整个“弹铗三歌”着重刻画的是冯谖的张扬,在寸功未立的情况下却大肆索求物质享受,难怪孟尝君的手下“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当时没人能看出他的真正用心,作者也“蓄意”未曾点明其真实意图。后文冯谖主动请缨为孟尝君去薛地收债时,孟尝君竟“怪之,曰:‘此谁也?’”而当左右告之冯谖就是“歌夫‘长铗归来’者”后,孟尝君立刻“笑曰……”终于恍然大悟,眼前人就是那个“弹铗三歌”者,孟尝君的“笑”就是冯谖此计成功的证明,也是作者对前文“蓄意”的照应,让我们明白冯谖“弹铗三歌”意在让孟尝君于三千门客中记住他。于是便有了这样迥异于众人的自我形象设计,这和文章开头回答“无好无能”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而“乘车揭剑”嵌于其间无疑如颊上三毫,在强化冯谖个性形象的同时又展现出他细密的心思和超人的才智。从“无好无能”到“弹铗三歌”,他不仅想完成自我形象设计,而且想开始自己为孟尝君“效力”的计划,“乘车揭剑”即是明证,这一举动的多义性令人感觉到冯谖的难以捉摸,由此使人物平添了几分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后文冯谖才干的渐次展露无疑是此细节的最好注脚,集惊世之才和张扬个性于一身的冯谖让我们有了一次痛快淋漓的审美享受。
冯谖按照自己的计划“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后,“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此细节描写冯谖在这样一个早得令人措手不及的非常时间求见孟尝君无疑是为了突出他的“急”。
冯谖如此急不可待求见孟尝君的目的非常简单:禀告孟尝君他在薛地处理债券的情况。按理这不是十万火急的事,禀报时间的早晚无关紧要,但因为冯谖处理债券的方法异乎寻常,所以这时间的选择对他而言则至关重要,其实也是他整个计划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向孟尝君汇报时冯谖持之有据,言之成理,可是孟尝君的反应却是“不悦”,他完全没有理解冯谖的苦心与远见,以冯谖之雄辩滔滔尚未能让其心悦诚服,那如果由他人转述的话岂非更有可能让孟尝君误会和不高兴?由此我们也就明白了冯谖为什么要那么早去求见孟尝君,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处理债券时就已预料到孟尝君的态度,同时他也知道其在薛地的举动一定会被人禀告孟尝君,如果那人不明白冯谖的真实意图,那么在向孟尝君禀告时就会加入自己的主观意见,这样很可能就会使孟尝君先入为主而形成错误判断,而这种可能性又极大⑤,基于此,所以冯谖要以最快的速度谒见孟尝君,抢在第一时间由他自己主动向孟尝君禀报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由此可见他的谋略不仅表现在“焚券市义”本身所将产生的长远功效上,而且也表现在整个计策实施后的善后措施上,他懂得如何在建立功业的同时保护自己,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晨而求见”是作者在暗示读者:冯谖在自荐去收债时已谋划好了一切,所以才显得那么游刃有余,进退自如。
另外,从这一细节也可看出冯谖在处理债券事宜上是很自信的,在完成“焚券市义”后也很想尽快让孟尝君知道自己的用意,也希望得到他的认可,所以在陈述了焚券的理由后告诉孟尝君“民称万岁”,即想让孟尝君了解他的这一策略已初见成效,百姓对孟尝君是感恩戴德的,此处含蓄地表现出冯谖想借此表功的微妙心理。这些用了蓄意之法的细节使文章逸趣横生,由此也写出了一个充满“一切尽在掌握”豪情的策士形象,令人过目难忘。
① (清)吴楚材等:《古文观止》卷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4页。
② 也有人认为开始谒见孟尝君的并不是冯谖本人,而是冯谖所托之人,如果是这样,那此人回答孟尝君“客无好也”,“客无能也”岂非有违受人嘱托之常情而无意让冯谖寄食成功?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冯谖授意此人如此对答,那么下文的论述也自当成立,所以为简便起见本文不用此说。
③ (唐)刘知几:《史通·叙事》,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35页。
④ 《战国策·燕昭王求士》:“郭隗先生曰:‘……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
⑤ 《史记》中即载:“孟尝君闻冯谖烧券书,怒而使使召谖。”可作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