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渭南师范学院, 陕西 渭南 714000]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杜牧《叹花》
被誉为“小李杜”的晚唐诗人杜牧,以其俊逸秀美的笔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其中尤以咏史怀古诗最为人们激赏,可是在满目珠玑的小杜诗海中寻贝,还是被这首《咏物七绝》所吸引,不觉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围绕着这首诗还演绎出诸多的谜团与猜想。即便是它的作者,也尚存异议,因为在杜牧外甥裴延翰所编的《樊川文集》中并无其踪迹,而它的广为流传却是与唐人笔记中一段被绘饰得惟妙惟肖但仍显扑朔迷离、真假难辨的传奇逸事相关联的。据记载:
唐中书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笔成咏……性 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太和末,牧复自侍御史出佐沈传师江西宣州幕。虽所至辄游,而终无属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闻湖州名郡,风物妍好,且多奇色,因甘心游之。湖州刺史某乙,牧素所厚者,颇喻其意。及牧至,每为之曲宴周游。凡优姬倡女,力所能致者,悉为出之。牧注目凝视曰:“美矣!未尽善也。”乙复候其意,牧曰:“愿得张水嬉,使州人毕观。候四面云合,某当闲行寓目,冀于此际,或有阅焉。”乙大喜,如其言。至日,两岸观者如堵。迨暮……于丛人中,有里姥引鸦头女,年十余岁。牧熟视曰:“此真国色,向诚虚设耳!”因使语其母,将接致舟中……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姥曰:“他年失信,复当何如?”牧曰:“……十年不来,乃从尔所适可也。”……大中三年……比至郡……所约者,已从人三载,而生三子……因赋诗以自伤……①
这是唐人有关此诗最早、最详细的相关记载,《唐语林》《唐诗纪事》等与之记载相承。想必是后人熟读杜牧自言的“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深谙杜牧之放逸风流品性,在读过此诗后便不禁思绪纷飞,以为“寻春”即是指寻觅美色,而“子满枝”定是暗指“生子无数”,于是非要为这首诗附会出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逸事方肯罢休。
而这首诗到了张君房的《丽情集》里,更是愈演愈烈,还以丽情为线索将诗句改作:“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为诗句添加了“已、往年、曾见、如今”等时间副词,于是这首咏物小诗的叙事成分就更强了,更容易的是人们从中看出一段爱情不得的故事来。迨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诗句又被演绎为:“自是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②
那么这首诗究竟该做何解,我们能否循着张君房、辛文房一路走来的阅读、传释足迹,将此诗与这样一段风流逸事相连,将这首《叹花》诗解作慨叹意中人容颜老去、嫁作人妇的伤逝呢?其实有关这段逸事的真伪,谬钺先生早已质疑过,而之后又不断有人就此进行辨析。在这里,我们无意于对杜牧此诗的真伪与版本从史料或文献上多做辨析,仅想从诗作本身的鉴赏着手,来探探它的虚实。
首先,从杜牧《叹花》诗所能包蕴的丰富、饱满、多变、微妙的情感内蕴,以及所能翻出的新意来看,当以仅看做单纯的“叹花”诗为胜。尽管多有争议,而此诗的流传过程演绎出的传奇故事,很显然给整首诗的理解披上一袭香艳的轻纱,让人们坠入对故事的沉迷之中,而忘记了诗的本身。于是解读此诗时,便总是纠结执著于这个旖旎美丽的与才子风流相关、与爱情失意相连的故事当中,认为这是一首弥漫着怅惘感伤情怀的爱情诗,借叹花而感慨佳人与爱情的伤逝,沉浸着繁花落尽的悲哀。毕竟花如佳人,随春风摇曳,展露的是无限的美好姿态,而在风雨中飘零,诉说的则是满目的憔悴折损,而落花的生命轨迹与美人迟暮、青春流逝的过程何其相似,都是美好事物瞬间的失落,也都会带给人无尽的悲哀。于是面对落花自然会有人联想到佳人的容颜憔损,从而认为这首诗是用花开花谢比喻女子美妙年华的逝去,“子满枝”指佳人妙龄已过并结婚生子了。然而从诗歌本应带给人的美的享受而言,理解成女子结婚生子少了许多引人深思与联想的美感,并将本来蕴含丰富、引人遐想的落花意象的内涵缩小了,限定在以花喻人、以花落喻美人迟暮的狭小空间里。毕竟,凋零的落红虽然总会让人想起佳人的容颜衰老、曼妙不在,可是多情敏感的文人们,更倾向于由落花无数寄予自身年华的蹉跎,而落花的意象在诗歌中总会出现这样的情感寄托脉络:“落花→惜春、叹春→年华逝去、功业未成”或“落花→容颜憔损→年华逝去、青春不在→老大无成的焦灼→世事无常的浩叹”。要么直接由落花而联想到似水年华,要么在中间存在一个过渡的美人容颜憔损思绪,但并不会仅停留在美人容颜凋零的层面上,即便诗意最初是由落花联想到美人的年华逝去,而诗意最终的落脚点还是会由此反观到自身的老大无成,因为在男性诗人的手中“香草”与“美人”一样都是抒写、寄托诗人自身情怀的象征物。除非为女性代言的词,或者女性作者所写的作品,诗意或许仅会以容颜憔悴作结。
而如此的落花往往会引发诗人们多少的无奈与落寞情怀啊,唐诗宋词中以落花寄托无尽情思的作品亦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俯拾即是。
在杜牧之前,面对落花,已有刘希夷《白头吟》的千古绝唱:“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③由落花而引发的对沧海桑田递变的满腹惆怅,在诗中被反复沉吟着。
在杜牧之后的词作里,这种对落花神伤的悲悯情怀被南唐后主李煜演绎得令人肝肠寸断。他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④写尽了春意阑珊、韶华逝远、世事无常的无可奈何情绪,在落花流水中交织着悲凉、痛苦、伤心、悔恨乃至绝望的复杂情感。
富贵词人晏殊的《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⑤花落燕归里触动的是难遣的抑郁,这是面对落花所萌生的悼惜残春、感伤年华飞逝的士大夫闲愁。
至于以落花比喻女子容颜的衰老并以此作结的作品,则要从代言词中来寻找,如欧阳修的《蝶恋花》:“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⑥词作以花喻人,花如人,人如花,都难免于春光将逝后被抛掷遗弃而沦落,写尽了幽闭在小院深闺的女子面对落花时的内心隐痛。
再如李清照的《如梦令》,词人以女性特有的敏锐细腻把握住了雨过之后花的憔损: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⑦
虽说男女诗人不同,落花意象中包蕴的情感亦有一定的差异,然而面对落花时那种难以自持的伤感情怀却是如此得相同,可见落花而感叹,对落花而伤春,以落花比喻逝去的青春已成为一曲千古不变的咏叹调,那么谁还能逃出已经铺设的落花之网,奏出美妙异常的不同变调呢?仔细阅读杜牧的诗作与前人对杜牧诗风的评价,我们可以发现,杜牧素来是以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而著称的,那么面对落花在如他人一般的惆怅伤逝之后,他是否能独出机杼、翻出新意呢?
细读作品,很少有诗人在关注落花的同时,还会留意于绿叶,上述有关落花的作品中,只有杜牧的《叹花》与李清照的《如梦令》最为接近,同样摹绘了两重天:一重为花之憔损,一重为叶之繁茂,同样将人们每每忽略掉的绿叶撷入笔端。然而将杜牧的叹花与李清照的“绿肥红瘦”对举来看,却能看出其中异趣,李清照将词意重心放在了红瘦上,由此戛然而止。于是无尽的余味便在经由风雨摧残而花已憔悴的懊恼与嗟叹中袅袅不止。可细细思量杜牧的这首诗,则会体味到不同的诗味,他的诗笔是落在“绿叶成荫子满枝”上的,你看那青翠欲滴泛着润泽之光的绿叶,再看那枝头承载着的累累青果,无处不透着生生不息、旺盛郁勃的生命力,与此前看到的生命在无声无息中陨落的红花,形成怎样鲜明的对比与反差啊,而万事万物、人生际遇不就是在这样的生生死死的无言转换递变中延续而过的呢?可以想见诗人最初是带着满心的欢喜与希望去寻春的,可来到之后却不禁失望伤心了,原来春天已过,经过狂风侵袭的枝头早已花落成空,低头寻觅仅见落红满径,于是只留下无边的惆怅,然而当满心感怀的诗人再次举目仰望时,他不由得对眼前的另一番天地所吸引震惊,原来当你在为逝去的落花伤神时,那累累的青果早已挂满枝头,呈现出无尽的生机,闪动跳跃着生命的韵律来,俯仰之间天地瞬息变化,而刚刚还低落的情怀转眼逝去,精神为满目的青翠而振奋,这就是小杜的诗,它总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来,也总是不会让人坠入到无边无际难以排遣的愁思当中无法自拔。而整首诗中包蕴的情感丰富复杂、转折与变化可从下面的情感曲线中清楚看出:
寻春探花的希望、期待、喜悦→花落的失望、失落、惆怅→面对绿叶、子实的欣喜、振奋。
可是,若是将此诗与杜牧的风流韵事相关联,并将其解为感慨容颜凋零的话,那么这种喜悦与新意则无从得来。
再从诗作的艺术角度来考虑,将诗作理解为诗题所说的“叹花”,仍然要比理解为女子嫁人、生子为妙。若将此诗解作女子嫁人生子讲,整个诗意就仅是上承“叹”字与“怨”字而来,缺少回环往复、玲珑剔透、一唱三叹之妙。而将其理解为单纯的咏物写景诗,则整首诗会充满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作品采用了两两比照、隔句呼应的艺术手法,“不须惆怅”呼应的是“落叶成阴子满枝”,“寻春迟”、“惆怅”“怨芳时”呼应的是“狂风落尽深红色”,而“狂风落尽深红色”与“落叶成阴子满枝”则构成两幅景致,一幅是凄迷零乱的画面,而另一幅则生机盎然,交错着一边是惆怅幽怨,一边则振作豁朗,一面是黯淡低沉,转眼又绚丽明媚的多层色调,奏响了叹花声里的别样景致。将咏物诗写得回环往复、玲珑而有致,深得绝句之妙。如果仅是一味寻取其中的叹花即是叹人之味,于是将落红过后的枝繁叶茂气脉也要强解作女子妙龄已过嫁作人妇并生子无数,则离那种错落跌宕的诗味远矣,反多了坐实之俗。
从杜牧写景诗色彩构织的习惯来看,杜诗素来以色彩明丽,喜用“绿”字而著称,对这个充满生命力与活力的色彩,杜牧似乎情有独钟,在作品中每每以绿字入诗,“菱透浮萍绿锦池”、“多少绿荷相倚恨”,而这个个性乐观、俊朗豪迈的诗人,同样也喜欢象征着热情绚烂的“红”字,并喜欢将两种色彩并举,构织出明艳生动的境界来,如“千里莺啼绿映红”。而流传其后的《丽情集》与《唐才子传》的诗句中,都将“深红色”替换为“花狼藉”,虽说大概意思未变,但杜牧所喜用、善用、惯用的红绿交替铺设出的明丽画境却已荡然无存,给人视觉上所造成的强烈冲击也被洗涤殆尽了。
最后,从杜牧的诗风来看,这首诗也应当被看做一首咏物诗。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杜紫薇天才横溢,有太白之风,而时出入于梦得。”的确如此,杜牧与刘禹锡的诗作中都贯穿沉浸着一种喷薄而出的豪气,于是面对萧瑟之秋气,刘禹锡说“我言秋日胜春朝”,面对悲凉之落花,杜牧同样也会别出心裁。前人在看过杜牧诗作后就其风格的评定,几乎是一致的,认为其诗作“俊爽”、“俊迈”、“气俊思活”、“情致豪迈”,看到的都是杜牧诗歌透露出的那股豁朗豪放的气息,那么这样一个具有豪情的诗人,在面对落花、深秋、严冬等萧瑟肃杀的物象时,虽然也会有些许伤感,但这种落寞不会是诗人心头缭绕不尽挥之不去的梦魇,相反它只会在诗人心头留下瞬间的淡淡的哀怨而已,于是在“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所奠定的悲秋基调里,杜牧仍然能写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来,心中有春天的人无论身处何季仍然会处处逢春,正如岑参在万里冰封的北地,面对弥漫的飞雪仍然能唱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一样,杜牧在面对飞红万点时,自然也能绘出“落叶成阴子满枝”的繁荣欣喜气象来。诚如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十一《杜牧诗》中所说:“杜牧作诗,恐流于平弱,故措词必拗峭,立意必奇癖,多作翻案语,无一平正者。”⑧
人人都知杜牧的咏史绝句善于用翻案,其实无论是咏史还是咏物,杜牧都一样能够独出机杼翻出新意来。叹花又何尝不是众声嗟叹中,唱出的别样天地呢?
综观历代的叹花诗,可以发现,面对落花,人们往往仅注目于倾情于满眼纷飞凋落花瓣,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感伤情怀中,甚至以此成怨,又有谁会注意到总是沦为花的陪衬的叶的姿态呢?这首小诗与其说是落花的感叹,毋宁看做对叶的礼赞,更符合杜牧的风格与情怀,也更能在满目的落花悲叹声里成为与众不同的千古绝唱。
① 高彦休:《唐阙史卷上·杜紫薇牧湖州》,引自《历代笔记小说集成·唐代笔记小说》,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72页。
② 辛文房撰,傅玄琮校笺:《唐才子传校笺》第三册,中华书局,第205页。
③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82,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884页。
④《浪淘沙》,《全唐五代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8页。
⑤⑥⑦《全宋词》,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88页,第126页,第926页。
⑧ 赵翼著,霍松林、胡呈佑点校:《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