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竞艳[武汉生物工程学院文化素质教育中心, 武汉 430415]
作 者:高竞艳,硕士,武汉生物工程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五四时期,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创作的《玩偶之家》传译到中国后,娜拉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成为当时女性解放的代言人,反映在文学上,中国版“娜拉出走”的故事层出不穷,五四启蒙者诸如胡适在作品《终身大事》中,无一不是宣告着中国“娜拉”们追求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然而鲁迅却有别于大多数作家,匠心独运地创作了《伤逝》这篇作品,女主人公子君的命运也有悖于当时潮流所向,子君出走之后并不是奔向美好前景,却出乎意料地踏上不归路。“娜拉走后怎样”,很多作家简单地理解了这种理念,将出走等同于解放,而无视这一现代性命题的虚妄性和乌托邦色彩。作为女性的关注者,鲁迅对这一现代性命题提出质疑,表现了他惊人的超验性和洞察性。
一
早在1923年,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了《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在这场讲演中,他清醒地提出了“娜拉走后怎样?”的命题,他先验地看到娜拉出走后的悲惨境遇:出走后再无路可走,不是堕落了,便是重新回来。以此,向众人一致叫好的“娜拉出走”的现代性命题提出尖锐的质疑:娜拉们的真正解放是需要强而有力的社会制度及环境作为后盾,否则在物质、环境体制的诸多压力下,最终只能导致失败。带着这样的认知,鲁迅在1925年9月创作《伤逝》时,寓言化、形象化地呈现了这一现代性命题的幻想性和虚妄性的特征。可见,小说《伤逝》写出了“当时社会发展的滞后和五四新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之间的矛盾”①,而且还写出了“娜拉”们的出走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只能是一种浪漫的实验和时髦的姿态。
子君从旧家庭的“出走”,对于五四女性而言,成为一个熟悉的昂扬激越的经典姿势。她们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摆脱封建礼教制度的束缚,追求个性解放和婚恋自由,但是,“出走”子君们就是娜拉了吗?诚然,她们身上有着相似之处,都是传统道德观念的叛逆者,亦是觉醒的妇女形象。但同时也应看到两者由于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她们的世界观和独立程度是不一样的。所以,无论是她们出走的前提条件,还是追求的目标,以及最后的归宿命运也会有不同。娜拉生活在19世纪的西欧社会,她追求“我是我自己的”,追求一个人最基本的自由和权利,这在当时民主化发展到一定程度的西欧来说,是切实可行的目标。娜拉生活在中产阶级家庭,原先她陶醉在表面上“温暖和谐”的家庭生活中,也沉溺于丈夫海尔茂“温情脉脉”中,当丈夫的虚伪自私彻底暴露后,她才清醒地认识到女性的困境,从而由悲愤绝望转向了激烈反抗,发出了“我首先是一个人”的愤怒呼喊,这一呼喊也道出了西方娜拉们要求妇女独立解放的要求,女性意识觉醒的娜拉毅然走出了“玩偶之家”,去寻找神圣的属于自己的“自我价值”,向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宣告了自己的反抗姿态。而子君走出封建专制家庭后,只不过是想追求恋爱自由,在她的身上固然有追求自我幸福的果敢决断,但毕竟受封建思想禁锢太深,加之自身的软弱、革命的不彻底,她的个性解放也只能到此为止,一直到最后的死,也没有发现“自己”,“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付出那样大的代价,不思进取,把自己封闭为丈夫的女佣,“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部忘掉了”,将所有生存的期望押在了男性身上,最终让自己没了退路,陷入进退失据的绝境。其实她的生活就算不发生意外,最多也只算是没有出走前的娜拉,她的人生目标和认识程度达不到娜拉的高度,她的出走和娜拉相比较,是非常不彻底的。生活在西欧社会的娜拉,显然具有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信心,她并不为生存发愁,更多的是考虑是自我尊严和人格。而子君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一个连“人”的权利都忽略的时代里,更谈不上对女性权利的维护了,所以启蒙者罔顾中国社会的现实条件,先预设子君走出家庭后的美好未来,只能说是盲目乐观了。
所以,受社会条件和自身认识所限,子君的女性意识从未真正觉醒,她所设定的人生目标太低,容易自我满足,她也做不了娜拉,无法企及娜拉的高层次追求。虽然易卜生没有说娜拉出走后,最终结果怎样,但是却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娜拉到哪里都是独立的,她的前景是充满希望的。而在子君从出走到建立小家庭,然后再出走,最终到死亡的悲剧历程中,其间的两次出走都和娜拉的出走不同,当她走出旧家庭牢笼时,却走进“娜拉”式的家庭,从一个牢笼走进另外一个新的牢笼,转变的只是形式,但内质并无改变,她所谓的幸福比娜拉更为虚无,涓生连表面的温情都无法伪装下去,伴随着故事的发展,子君陷入困境也在意料之中了,她的第二次出走实质上是对第一次出走的消解和否定,最终必然陷入悲惨绝境。
二
除此之外,无论是在西方,抑或是在中国,在普遍的男权意识一统天下的局面下,女性的附庸地位是无可改变的事实。鲁迅作为女性最伟大的关爱者,他别具匠心地设置了《伤逝》“虚空”和“真实”的紧张对立的内在矛盾,指出男性主导的社会最终抽空了“娜拉出走”的现代女性神话的根基。它首先预设了一个至善至美的价值目标,如《伤逝》那样,为子君呈现了男性世界所创造的现代爱情神话,子君受其蛊惑,勇敢出走,和爱人建立新家庭,但最终却以男性中心主义的价值标准瓦解了这一目标的根基,打着解放的旗帜将男性的意志强加给女性,很少考虑这一弱势群体的特殊要求。在此意义上,“娜拉出走”这一现代价值理念就成为一个“圈套”,它完全放弃了弱势女性群体及其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当子君满怀期待奔向爱情时,最终被爱人抛弃,爱情神话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这也使我们对男女之爱感到了根本的失望。而以涓生为代表的男性中心主义的自私性在此也表现得相当显露,在潜意识中,他对子君的要求颇为苛刻。他一方面并不认可传统的三从四德的女性角色,另一方面在内心要求子君做一个独立自主的新女性,“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它暗含涓生这样的意识:子君在原地停滞不前,破坏了他们的爱情,涓生随后就提供了相当的证据,历数子君陷入琐碎的家务事中,连和对方精神沟通诸如读书、散步的时间都没有了。显然,这种指控是站在男性中心主义的立场上,把爱情出现的隔膜和困境完全推卸给女性,痛心“那么一个无爱的子君也变了色”,将爱情的夭折归罪于子君,最后,以关爱为理由逼走子君后,心里竟有了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在男权社会中,女人难以确立自己的身份,作为男人的附庸,她们的行为受制于男权社会价值标准的评判,她们朝着男人的价值标准来要求自己,塑造自己,在这里,“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变成女人”②。在“娜拉出走”的现代性观念中,涓生作为男权社会的符号化身,更是以此理念的提倡者和受益者的形象出现的。在价值判断上,涓生认为,浪漫爱情和琐碎家庭生活是无法并存的,“我”不屑于繁琐的日常生活,“我”作为价值标准的权威,将陷入日常生活的子君置于被否定的位置上,受“我”的指控。但事实上,正常的婚姻和日常生活并不相背离,涓生经过恋爱进入婚姻时,并不具有维护爱情成长的心理能力,他轻视子君作为家庭主妇角色的价值,忽略婚姻生活的现实内涵,将其视为自己求生的拖累。但是,作为两性关系中强者的男性,为了保护自我的生活利益,而把作为弱者的没有社会生存能力的女性推至一边的时候,体现的就是强者的无耻卑劣、人性的自私冰冷,这背离了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当面临生存压力时,涓生在不顾爱人生死的情况下,要子君离开,已不单纯是爱或者不爱的问题,而是强者对弱者的无耻的背叛,为了自我的生存,置弱者的哀号于不顾,使其面对“连墓碑也没有的坟”。他的“无爱”理由那么冠冕堂皇,以冰冷来逼走子君,还要子君主动却无怨无悔,男性主义霸权的怯弱、自私、虚伪展露无遗。而子君追求的“解放”只不过是一个时代即兴的“游戏”,子君并不能理解“解放”其中真正的内涵,她的“解放”并没有改变自己是丈夫附庸的现状,她从一个父权家庭出走,但却不知自己进入另外一个残酷的夫权家庭。在当时历史情境时髦话语包装的女性神话里,实则依然由男性中心霸权所主导,子君把她的幸福以及她的未来寄托了在男人身上,跌入男权藩篱中,自身被男权意识所奴化,不可避免地沦落为男权意识的牺牲品。
于此,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的娜拉们面临着远比西方的娜拉们更为黑暗的“无爱”人间,这种“无爱”人间不单寓指发展滞后的社会,也寓指在“娜拉出走”现代理念中作祟的男权意识,在父权和黑暗社会的合谋下,加之自身认识的缺憾,娜拉们的出走不是走向解放,而是毁灭,鲁迅以冷静而清醒的态度看到“娜拉出走”这一现代性命题的虚妄性和乌托邦色彩,而这也是他比其他作家高明的地方。
① 刘思谦:《关于中国女性文学》,《文学评论》1993年第2期,第56页。
②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