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爱
《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是美国著名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于2001年出版的一部小说。小说中,作者以大学教授大卫·凯普什与他的学生——古巴女孩康秀拉之间的性爱关系为主线,展示了美国性开放文化,反思并批判了性开放文化对美国家庭与社会的影响。
一、 美国性文化
20世纪60年代,美国爆发了一场性开放运动。麦卡锡时代的白色恐怖、政治氛围的高压沉闷、越南战争的残酷现实使人们的神经濒于崩溃。大量年轻人通过酗酒吸毒、崇尚性开放等反传统行为宣泄他们的苦闷。越战期间,“要做爱不要作战”的口号在大学生中广为流传。民权运动与妇女开放运动,使很多妇女产生了争取性自由的观念。人们不再对未婚同居感到耻辱,不再对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不是丈夫的人感到羞愧。口服避孕药、避孕器具及流产手术,使人们较少为性交的后果担忧,性生活可以更加自由和不受约束。汽车的迅猛发展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轻松的逃避现实的工具,年轻人不再受到父母的监视和邻里舆论的影响。新科技使文化传播媒体空前发达,色情影院在各城市大量出现,电影、电视、录像等媒体将性开放的观念迅速传播开来。《花花公子》杂志的出现,是性开放运动的一个标志,也在性开放运动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该杂志销售量最高时达到700多万份。迪斯科舞厅也成为青少年喝酒、跳舞和实行性放纵的地方。女性的衣着越来越暴露,两性关系越来越随便,人们在公开场合下谈论性知识、性体验。传统的家庭观念和责任被淡化,离婚变得很自然和司空见惯。许多人进行非婚性行为,随意性行为广为流行,有些人在公共场合裸体,有些人甚至群交。公园、路旁、河边、树林都成为可以做爱的场所,两性疯狂做爱之后甚至不知对方姓名。性开放运动逐步演变成为对传统两性观念和道德的全面否定,认为性交是人人都享有的与生俱来的自由权利,性行为是个人私事,只要双方自愿就可以发生两性行为。性开放运动者反对一切性约束,主张性爱和情爱分离,性和婚姻分离,鼓吹婚前和婚外性行为,性行为不应受婚姻的限制。
时至今日,美国年轻人的性行为已不再像20世纪60年代那么随便,但两性观念依然比较开放和自由。美国大学生在不少名校办起了成人刊物,有的甚至得到了校方资助。这些刊物有纽约弗沙学院的《蠕动》、 耶鲁大学的《摇摆》、哈佛大学的《氢弹》、 芝加哥大学的《丰富生活》以及哥伦比亚大学的《出口》等。
二、 《垂死的肉身》中的美国性文化
在小说《垂死的肉身》中,作者菲利普·罗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了一位放荡不羁的大学教授大卫·凯普什与他的学生,24岁的古巴女孩康秀拉之间的性爱关系。以这条关系为主线,小说描述了不同男女个体之间的脱离社会传统婚姻情爱关系的性爱,对当代美国性文化进行了原汁原味的展示。
大学女生珍妮·怀亚特毕业论文的题目是《在图书馆里堕落的一百种方法》,开头的一句话是“在图书馆里口交正是其本质所在,神圣的越轨,校园里的安魂弥撒”。自此,美国大学生的性爱开放态度可初见端倪。珍妮同时与多名男性保持性关系。“你要去什么人的宿舍,或是研究生,或是青年教师,你就能看到珍妮的内衣裤挂在水龙头的柄上晾干。”
珍妮与另外三四个来自社会中上层的女孩组成了一个自称为“流浪女孩”的小团体,她们所要做的就是反叛自己,体验性开放。她们不理会他人的目光,尽情寻求自由性爱带来的快乐。类似于珍妮团体的组织遍及美国,成千上万离经叛道的青年男女不计后果地享受性爱。在田野郊区,人们脱下内衣,嬉笑着四处走动。对于青年男女的性开放态度,作者在书中有以下描写:“珍妮附和着唱起来,仿佛喝了麻醉药后口吐真言,‘亨德里克斯和性交,亨德里克斯和性交——珍妮们神气活现、性欲强烈以及兴奋刺激,她们对阴茎勃起毫无生理上的恐惧,对男人生殖器变化也毫无惧色。”
随便发生性行为的并非只是前卫开放的女孩。在教授的班级里,行为端庄的女生们也是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地发生性行为。对此,她们相信是得到《独立宣言》授权的,是与1776年在费城获得的追求幸福的权利一致的。
小说中的“我”是美国开放性文化的积极体验和参与者。在期末考试结束成绩确定后,“我”会在寓所与学生进行聚会。一次,在凌晨两点最后一批人走后,班里的一个女孩米兰达从藏身的浴室里走出来,直言“我一直藏在你楼上的浴室里,现在我想和你睡觉”。她在“我”面前脱掉毛衣,露出丰满的胸部,展示青春的胴体,“我”与她自然就睡在了一起。像米兰达这类女孩很多,她们从14岁起就一直有性生活。出于好奇会与“我”(已62岁)这种年龄的人发生性关系,第二天她就会急切地告诉所有的朋友。
尽管“我”是乡下出身,接受过严格的上流社会观念的教育,已婚有家室且有子女,“我”仍然沉溺于性开放涡流之中。十几岁时,在家乡卡茨基尔山的小乡镇,“我”从一放荡女孩身上染上了花柳病。在上大学时期,“我”便与女性有过口交。即使在刚结婚初期,“我”也会偷偷溜出去与随便什么人发生性关系。在与妻子离婚后,“我”更是变本加厉地在性开放游戏中不能自拔。“我”周旋于卡罗琳、康秀拉、埃琳娜等众多女人之间,与她们发生性关系。
“我”的儿子肯尼,决心洁身自好。他是个很有艺术天赋、受过良好教育、心地纯洁,有道义感、对父亲放荡行为憎恨至极的优秀青年,能熟练地使用法语和德语。肯尼在大学最后一年使他的同学怀了孕。为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与她结了婚。在42岁时,他也出轨成了奸夫。但通奸对于他来说似乎就是添加一个新妻子。他与情人一起去见了她的家人,并受到他们的认同和喜欢。“我”赞同儿子的行为,并且打算给他提供另一个性交对象并建立一个幸福家庭。
“我”与古巴籍女学生康秀拉的性爱关系持续了一年半多一点。之前,与她有性爱关系的男孩有五个。其中有两个是兄弟,一个是她18岁时的情人,另一个是她20岁时的情人。她在月经期间为“我”取出了下身的月经棉塞,与“我”发生性关系。在“我”弹钢琴时,她把衣服褪到脚踝上,让“我”边弹钢琴边欣赏她一丝不挂的胴体。在她患了乳腺癌之后,为了给她那丰满性感的乳房保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她在深夜来到“我”的住处,让“我”对她的乳房抚摸拍照。
“我”的好友乔治,一位本应严守传统道德规范的牧师,也对妻子不忠。已婚的他在早上8点钟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与年轻女子接吻。在生命弥留之际,他也不忘使出生命中仅存的全部体力解开妻子衣服的纽扣去抚摸她的乳房,只不过按照妻子凯特的说法,“我不知道他把我当作谁了。”
在《垂死的肉身》中,作者叙述了众多男女个体对于两性关系的开放态度和行为,展示了前卫开放的美国性文化。
三、 反思与批判
对于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性开放运动,作者在书中以“我”为代言人指出,“这不是一次建立在庄严的理论基础上的规模宏大的革命。这只是一场幼稚的、荒谬的、失去控制的、激烈的闹剧,整个社会陷入一场巨大的喧闹之中。”
性开放运动表达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年轻一代对于高压政治统治现实的不满,对于残酷越战的忧虑与恐惧以及对自由生活的渴望。他们寄希望于通过性放纵以忘却现实生活中的苦闷与彷徨。正如小说中“我”所言,“因为只有在性交时,你才能彻底地,或许是暂时地向生活中你不喜欢的和击败你的一切报仇雪恨。”但性开放产生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使婚姻关系变得松散而不稳定,传统家庭观念淡漠,亲情关系淡化,家庭这个最基本的社会单元遭受到沉重打击;使子女的身心健康受到危害,大量父母离异导致众多子女成长过程中出现心理缺陷;使性病得以蔓延传播;性放纵也使犯罪率上升。未婚先孕、少女妈妈、堕胎、性交易等各种问题冲击着传统社会生活。
小说《垂死的肉身》的作者对于性开放运动对社会产生的负面影响有深刻的理解和反思。书名The Dying Animal中的“animal”意为“动物;兽,牲畜;畜生般的人”,表明了作者对于放纵情欲、沉溺于性开放运动中的男欢女爱的人们的鄙视。动物的性行为是本能的、无固定性伴侣的、滥交的、原始的。如果人类的性行为无异于动物本能,有着辉煌文明的人类岂不是堕落倒退到了原始初级的动物阶段?小说的书名隐含了作者对于性开放后果的思索和担忧。
小说中,“我”最初对于性开放运动的态度是怀疑彷徨的。“我”内心在思索:“这样一群充满生气的人们,这样一处混乱无序的污秽乐园,不经思考也无需思考,他们就宣布自己拥有了它……我是否属于这一野蛮、邋遢、喧闹的拒绝行为、这一全面破坏以往一切禁忌的举动的候选人?我能够控制与无所顾忌的自由相对的有所约束的自由吗?”
“我”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性开放运动中去,与众多女性随便发生性关系,在获得肉体快乐的同时,也付出了很多代价:亲情的丧失、同事的鄙视、内心的惆怅与心灵的空虚。而这一切也促使“我”对于美国性文化进行深刻反思。
小说中,作者对于性开放的否定和批判态度通过书中人物角色之口时有表露。作者认为,性开放脱离了理性文明的社会生活,背离了传统的婚姻道德,是病态的社会思潮;20世纪60年代是粗俗、愚钝、集体倒退的年代;性开放是社会的灾难,而这场灾难,如果不被人们所醒悟和警惕,将会继续蔓延扩大,后果会越来越严重。书中,“我”的好友乔治对“我”与古巴籍女学生康秀拉的性爱关系责备道:“崇拜流血美女的神秘之处,你真这样做了。你不顾一切地做了。你舔了血。你喝光了它……接下来呢,大卫?她的一杯尿?还有多久你会要她的粪便呢?”作者借乔治之口所隐含的是以下观念,即:性开放是疯狂男女们粗俗堕落的病态性文化,是可能愈演愈烈的低俗闹剧,是应当被文明社会所摒弃的糟粕。
首当其冲受到性开放文化冲击和损害的是家庭亲情,性开放者子女的身心健康受到很大影响。父母的性放纵、家庭的解体都给他们的心理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小说中“我”的儿子肯尼对于“我”的性放荡与对家庭的不负责任极其憎恨,在他长大成人后几乎很多年没有与“我”见过面,父子亲情淡漠。在他眼中,“我”是一个堕落的纵欲者,一个孤独的老色鬼,一个与很多女孩有染的老头,一个在家里供养了一群放荡女人的大丑角,一个对孩子不闻不问的父亲,因为孩子会成为他过放荡生活的障碍。“我”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的行为对儿子的伤害,痛心地反思道:“我的缺陷造成了他的痛苦。把他安置在我附近的任何地方,他内心的伤口就开始流血……我的缺席令人可怕。我的缺席意味深长。我抛弃了他。那就是要建立心平气和的父子关系根本不可能的充足理由。”小说中,作者借“我”的儿子的话表明,家庭的毁灭使人崩溃,是带来巨大痛苦的灾难;家庭的灾难也是社会与时代的灾难。“我”最终向儿子表达了由于自己的性开放而破坏了婚姻和家庭并给子女带来巨大痛苦的内疚之心,表明了作者希望人们珍惜传统婚姻与家庭生活的愿望。
“我”的性伙伴之一,24岁的古巴籍女孩康秀拉有着一对丰满挺拔的乳房。这对极具诱惑力的美乳加上她那性感的身姿勾引得“我”神魂颠倒、欲罢不能。不幸的是,在32岁时,她患了乳腺癌。在经过化疗之后无治愈的可能,因而乳房将被切除。作者在此欲要表达的是,康秀拉的乳房正是美国性开放文化的写照。艳丽的双乳如同性开放一样,其诱惑力是令人难以抵御的,而患病的乳房也恰恰影射了病态的美国性文化。性开放搅乱了人们的生活,给家庭和社会带来了诸多问题。作者在书中写道:“一个男人如果不曾冒险涉足性行为,那么他一生中就少掉了三分之二的问题。正是性弄乱了我们本来正常有序的生活。”乳腺癌摧残了美丽的康秀拉,使她满头秀发变成了难看的秃头,乳房被切除而肢体残缺,并且最终将掠走她那花季的生命。同样,性开放破坏了传统美国社会的和谐,使家庭崩溃、亲情丧失、人心躁动、社会动荡。
作者认为,性开放是一种文明的倒退,性开放中的性行为不同于婚姻生活中的性行为,它纯粹是一种原始冲动,使人们堕落倒退到了原始动物阶段。书中,作者声言:“这出喜剧建立了一种关系——但不是通过色欲自然建立的那种——无法和那种关系相提并论。……试图把色欲转变成某种合适的社交方式。然而使色欲成其为色欲的正是这种彻底的不合适。不,这只是拟定路线,不是向前而是退回到原始冲动。”
小说中,作者用诗人叶芝的诗句“销毁掉我的心,它执迷于六欲七情/捆绑在垂死的肉身上/而不知它自己的本性”,表达了其渴望沉迷于性开放迷途中的人们回归理性婚姻生活与传统文明社会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