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特朗斯特罗姆(外一篇)

2012-04-29 08:21秦安江
西部 2012年1期
关键词:特朗斯特罗姆北岛

秦安江

我等你很多年了,在相遇你之前我一直没有真正的朋友,我的心里有些孤独。虽然我有过很多朋友,从小到大都有,扶我上山的,带我背柴的,陪我逛街的。但他们都是一个方面的朋友,他们大多数只走到我心灵的边上,就停下来,他们说我的心灵坡太陡上不去,然后坐那儿与我聊天。隔着一堵心壁怎么聊天呢?所以他们与我的心灵无关。这样的朋友太多了,我的其他门窗全部打开,只有心灵的门紧闭着,谁能敲开?这是双方共同的一道游戏,要玩一辈子。其中也有敲开门的,他将脑袋伸进去一看,太黑暗了,就又把门关上。

只有你,我的山中的樵夫,你的到来使我无条件地打开门扉,任你自由出入。为什么我认定你是山中的樵夫?而不是一位渔民,或者旷野中的勘探者?仅仅是一捆柴禾?或者山中缕缕清新的空气?我说不清楚。我能感受到的是,你一头雪白的银发,一把飘扬的银须,一袭雪白的长衫,仙人一样飞到了我的面前。是的,你是仙人,你将我半梦半醒的心灵叩开,让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坐那儿与我聊天。那是世间空前绝后的聊天。

聊着聊着,你就成了一本书,让我感到读也读不完,你把石头、孤独、河流、黑夜全都搬出来,让我眼花缭乱,觉得星空如此浩瀚;你有时又成为一位歌星,庞大的歌喉、天空一样的音域、水流一样的叙述,是我从未触摸过的仙音,简直要把我唱死了;还有时你根本就是一个远距离的美人,你的高贵、神秘、不可触及,完全变成了一个符号,让我觉得美是一个概念,与我的生活并无关;但更多的时候你是一位刚从梦中醒来的圣人,正好我也刚刚醒来,两个初醒的人交谈,铁鸟、沉默、寒冷都不存在了。它们全是内部的,天空的内部、河流的内部、石头的内部、心灵的内部。我觉得我的天灵盖上睁开了另一只眼,第三只眼。

我一生恐怕真正的相遇就你一人。

《蓝房子》里的特翁

我刚从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回来,买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北岛的《蓝房子》。我喜欢北岛的诗,不只是新时期开始时他那著名的几首,主要是后来他去了国外写的那些。几年前我在书店买过一本《北岛诗歌》,那里面文字干净、意象简洁、思考冷静得使我吃惊。后来书被谁借走了,一直没还,我到处问人,谁借了我的北岛。前些天我去宋庄,见到了芒克,读着芒克的诗使我想起了北岛,他们有很多接近的地方,他们对诗歌的理解已经到了骨子里,再看看现在的刊物,都不能看了。

听说北岛是个大个儿,新时期不久就去了国外,几次被诺贝尔奖提名,但总没获奖,我不知道是不是评委对汉语的偏见,只是很多获诺奖的诗歌我并不喜欢,是不是翻译问题我也不知道。我从内心认可北岛是一个大家,你跟着他的文字走,可以走到很高;你循着他的声音望去,又远不可及;你把他的每一个词拆开,反复打量,再组装起来,似水晶一样透明;你极度兴奋或无限哀伤时,他又会拉你坐到他的身边,让你冷静下来,进而变得从容。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北岛等一批人在北京办有一本刊物《今天》,我便冒昧写信向北岛索要。那时我是边疆小城的一个青工,刚刚对诗歌有兴趣。其实当时也就是一写,并没指望他会当一回事,甚至信能否收到都难说。可是很快北岛就寄来了刊物,我记得是六本,蓝封皮,打印的纸张比较粗糙,由于邮路漫长,有几本书脊已经裂开,纸张顶破蓝色封皮像白色的花朵绽放。刊物内夹有一信,一页稿纸基本写满,大意是当地公安部门已查封该刊,这些是他手头仅有的几本,希望我能喜欢。我从刊物中知道了他们那个时期、那个圈内的一大批诗人和白洋淀诗群,他们的诗歌跟我在报刊上读到的完全不一样。可惜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刊物找不到了,妻子说她收拾阳台,把一堆报刊当废纸卖了。这个遗憾在我心里蛰伏了几十年。

《蓝房子》是一本散文集,凤凰传媒和江苏文艺版,牛皮灰色轻型纸封面。那本《北岛诗歌》也是牛皮轻型纸封面,我偏爱这种封面的书,觉得它原生、朴实、不做作,拿到手上不用读就觉得亲切,像自己的一个亲人。我有些迫不及待,出了书市大门就坐到栅栏台阶上翻起来。先看了一篇《帕斯》,帕斯也是我很喜欢的诗人,他的《太阳石》的结构我反复琢磨过,他还有一首短诗《时隐时现的生活》我看过一遍就能背诵,在一些场合我还背过给朋友听。又看了一篇,就是《蓝房子》,写了他和特朗斯特罗姆的友谊。特朗斯特罗姆这个名字不管在哪里出现,我一见到就会激动,他对我的写作太重要了,有一段时间他的文字伴着我睡眠,一睁眼就读,睡去也不离手。北岛翻译过他的诗,李笠也翻译过,我读最多的是董继平翻译的,《路上的秘密》、《十七首诗》、《完成一半的天堂》、《悲哀的贡多拉》中那些山脉一样连绵起伏的分行文字,就像巩乃斯清晨一坡一坡羊奶一样新鲜的草原,无时不滋润着我的肺腑。我曾写过一篇随笔《相遇特朗斯特罗姆》,我说我与他是在半梦半醒中聊天,那是空前绝后的聊天,我一生真正的相遇只他一人,他是流进我血液中的另一滴血。前些年从报刊得知他几次来中国,可我边疆的一个小人物,无理由千里迢迢赴京求得与他一见,但我还是有一种预感,我与他的缘分正在途中,我等待奇迹产生。后来得知他患了中风,终日躺在床上,语言与人交流几乎已不可能。但我坚信他的心灵张开文字的翅膀,会越飞越高,他诡谲的身影将永远出没在人们的视野中。他1931年生人,已是八旬老人了。据北岛说,九十年代初他居住在斯德哥尔摩附近一个小岛上的蓝房子里,那所蓝色房子又小又旧,得靠不断翻修和油漆才能度过瑞典严酷的冬天。如今已快二十年过去,他还躺在蓝房子里靠南墙的那张宽大的床上吗?他的妻子莫妮卡还是那样善解他意,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解读他胸中浩瀚的大海是奔腾还是安静着吗?

北岛和他是好友,而且是在北欧交往最多的诗人之一,这多少出乎我的意外。但深入想一想,两个我很喜爱的大诗人,他们能走到一起似乎也是必然,他们相近的境界、智慧、俯视生活的目光,已为他们的同道提供了命运意义上的条件。他俩一见面是要拥抱的,一个瑞典语,一个汉语,他们拥抱本身的意义就非同小可,那是对人类有同样感悟的两颗心灵的融合。我坐在北京一个书市门前的栅栏台阶上,目睹他们的交流和融合,就觉得我好像也融入其中,在和他们一起交谈,喝啤酒,采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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