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笔记(四则)

2012-04-29 08:21陈家坪
西部 2012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陈家坪

做一个跟秘密和未知相关的诗人

如果把诗歌节理解为一种古老的庆典,它庆祝的是丰收,赞美的却是劳动。我们知道,很多劳动都是没有收成的,遗憾这也是汉语诗歌以现代诗的面貌在中国诞生以来,一个最为普遍的处境,以至于今天,我们不是在节日里尽情地歌唱,而是力图对汉语诗歌的写作现状有所探讨与开拓。如果这样做我们不是感觉到一份沉重,那么这恰好证明了,我们身上还有诗歌力量的存在。

我认同,诗是人类的精神力量,也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力量,同时,诗也是人的灵魂。我们这个民族一直生活在一个诗的国度里,在人类的文明史上也创造过最为卓越的价值。近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了中国社会现代文明的发展道路,汉语诗歌以白话诗为雏形,从古典诗词的韵律中发芽,得到西方各种现代诗歌观念的启蒙,在汉语中已经发展出了新的面貌。这个新面貌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生命的活力。其中,浪漫的革命现实主义诗歌已被我们的教材所吸收,可谓深入人心。但别的诗歌面貌还没有被视为文明成果注入到整个民族的精神生命。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前面一开始就要说,汉语诗歌还没有获得它的收成,诗歌的庆典还没有到来。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在未来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将把握不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高度到底是在哪儿?一个没有精神的生命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对生命这个奇迹的浪费。生命因奇迹而诞生,同时,生命也可以创造奇迹。作为一个现代生命,我们无不是生活在古人所创造出来的奇迹中。创造,既是生命的体现,也是生命的乐趣所在。当然,不是每一个生命都能够加入到创造者的行列,但对创造的理解,是能够让每一个人都能够分享到生命的奇迹的。这一点,我想任何一位爱过诗的人,都深有体会。

要对二十一世纪以来汉语诗歌的总体印象作出评价与展望,坦白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发言者。但我反对,一切鲜活的生命力,最终被一大堆概念所终结——批评体现出来的是学识,而不是生命。当然,批评体现出来的是以学识形式出现的生命,我当好好学习。我认为,生命是第一位,学识服务于生命。爱诗的朋友可能已经体会到,现在好的诗歌批评多是诗人自己所写,这是诗人的幸运还是不幸呢?当然,批评的形态是丰富的,批评者并非不可以是诗人,我主要想说的是,不管什么样的批评者,对生命力、感受力和创造力的体会与理解,是一个基础。把批评体现为一种公器,这需要学养,需要真诚,还需要主动加入到文明世界的众声合唱。

我们这个民族经历了无数的苦难,悲剧在每个人身上随时都在发生。悲剧是不是随时都在发生,这需要我们有对悲剧的意识。一个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一种境况,他都具有一种无可厚非的自足性,这样单独去看,无所谓悲剧不悲剧,除非他正处于某种不幸的事件当中,或已作出牺牲。但我不从这种特殊性来谈论悲剧,而是从日常生活去感知。在日常生活的状态上,如果没有悲剧意识,悲剧即使发生,我们也无法表达。我为什么要强调悲剧意识?因为悲剧最直接影响到我们生命的品质,而我们活着,又怎能不关心生命的品质呢?并且我认为,生命的品质不可能由一个人来维持,它必须是由人的一个整体性状况来反映。对于人的这个整体性状况,每一个生命提供的是细节,而诗人具有对生命细节进行捕捉的能力。因此,我所说,诗人在创作时同时面临的两种焦虑,一种是诗人作为类的存在所带来的焦虑,这是实际存在的,并不抽象,这种焦虑存在于我们的历史与时代;另一种焦虑,则是诗人作为个人的日常生活所带来的。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他已走出了个人的日常生活焦虑,把两种焦虑集于一身,在作品中形成一种内在的相互暗示,以细节核实生命世界中的诸多秘密。诗人对生命世界的秘密现象,对未知世界的直觉幻象,都存在着一个根本的前提,那就是,诗人的表达是建立在我们的无知之上,一个无知是我们经历了但还没有认识到,另一个无知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历到。我说出诗歌创作中的这样一个事实,不知道能不能增加人们对诗人的信任与理解。哲学家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我说,让我们去理解,或者去做一个跟秘密和未知相关的诗人。

彼此制造向前的灵感

作为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从事诗歌写作,在九十年代末,我二十八岁的时候,曾跟同龄的朋友雎安奇(现在做导演)一起进行过对我们自身命名的文化活动。那时,雎安奇在《华人文化世界》1998年第二期上推出了“七十年代以后”专栏,出场的诗人、小说家、摇滚乐手有雎安奇、陈勇、棉棉、蒋浩、颜峻、新疆的法茹克及傀儡乐队。我们对一代人的自我认识有这样的表述:我们是有着独立艺术追求和人生主张的新青年,旨在建设底层的情感、青年的激情和艺术的尊严。在专栏导语里我们指出:用一个时代来对他们加以命名,更多的包含的应该不是出现而是隐藏,只因为他们彼此正在为彼此制造着向前的灵感。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我们这一代人差不多已被命名为“70后”,随之“80后”、“90后”也迫不及待地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社会认同。这个命名的速度很快,我想跟时代信息、生活节奏的加快有关。同时以这种代际方式来命名相对容易,因为这样的命名并不需要负担什么历史(但正因为它没有负担历史,我现在觉得它只能是在文化里暂时寄存)。最近,民刊《低岸》推出一期诗歌专辑,在代际命名的惯性中发出另外一个声音。特邀主编王东东在自己写的一篇诗歌文论中,称“80后”一代为“文革后出生”一代。我认为这个声音比较可贵,它打破了没有精神特质的代际命名方式,去唤起一代人的历史觉悟。

接下来我要谈谈诗歌中的文化反抗。我先通过引述后结构主义文本理论的创立者克里斯特娃对“反抗”一词的知识考证。在拉丁文里,反抗具有弧线、周围、围绕、返回等意思。在古法语中,相关的派生词有包裹、弯曲、拱顶、煎蛋卷、滚动、缠绕、糟蹋、缝补、轻舞剧。在汉语白话文里,反抗是“反对并抵抗”,其连接词有反抗精神、反抗敌人、反抗压迫。从时间和空间上说,反抗一词的拉丁词源链,在贺拉斯笔下是“查阅或重读一遍”的意思,在维吉尔笔下是“讲述”的意思,后进入法语的词汇,意为“革命”,并被用于天文学和年代学中。中世纪,反抗一词的词源标志着一个逝去时代的终结,意为“完成、重大事件、完整的持续时间”。十四世纪,增加了空间概念:镜子、镶嵌物、影像投射。1550年后的一个世纪,被用于另外一个语意场,即政治领域中,时间的演变产生了国家的革命。十七世纪下叶,含有政治上的冲突和社会动荡的意思。十八世纪,革命的含义更为明确,被广泛使用,人们常常把政治上的革命和世界的变化联系在一起。

克里斯特娃认为,文化反抗可谓是欧洲文化传统的一大特色,它存在于各种社会现象中,批判精神是其精髓。想想笛卡尔的怀疑精神,启蒙运动时期的自由思想,黑格尔的否定观,马克思的思想,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左拉的《我控告》。形式上的反抗者有包浩斯、毕加索、波洛克和弗朗西斯·培根。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和文化运动是形式和形而上的反抗。斯大林主义走上了恐怖和官僚作风的歧途,成了扼杀文化反抗的标志。克里斯特娃认为我们今天处在两种僵局中:一是各种反抗思想的失败,二是商品文化的猛烈冲击。我们能否通过批判精神重新挖掘出新的反抗形式?

克里斯特娃通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表达出了反抗的三个特征:1.反抗是违抗禁忌;2.反抗是一种重复,一种修通,一种润饰;3.反抗是一种移置,一种组合体,一种游戏。

我认为,诗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是一种精神活动,诗歌中的反抗也就是指一种反抗精神。我们知道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压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个正反的逻辑关系来自于我们非常熟悉的革命精神。但我们今天来谈论反抗,就是要摆脱掉这个革命精神所建立起来的逻辑关系,从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处境中去获取新的逻辑关系,增加反抗的内涵和力量。

谈到文化反抗,它是指我们处在一个非常态的社会时期,而在一个常态的社会里,反抗体现最为内在的本质,就是批判。反抗存在着一个针对对象,但它们不是彼此取代,而是彼此愿望的自我维护、自我表达,以获得理解、信任和宽容。以此为基础,各自去自我实现,而不觉得存有任何威胁。革命精神的最深处含有敌意,反抗精神的最深处没有敌意。反抗精神在最深处达成谅解与共存。反抗精神本身不可能成为诗的主题,不能说某个诗人写了几首含有反抗精神的诗就是一名反抗诗人,这种意识非常糟糕!不是反抗精神来决定诗歌主题,而是某一个具体的诗歌主题体现出了反抗精神的客观存在。比如恐惧,由恐惧到对恐惧的反抗,它是一个诗歌主题。比如希望对绝望的反抗。比如召唤的力量,宗教中的一种反抗精神。宗教也具有反抗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说,孔子和耶稣也是反抗者。我的朋友、年轻诗人及诗歌批评者王东东说,反抗是很细微的,是一种基本的生命力量和精神力量。诗歌中的反抗形式体现为暴露、记录、见证等等。

我为什么要写政治诗

我为什么要写政治诗?如果有人问我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就要问他:你为什么要说话?因为写诗对我来说,就是在说话。我可能有一种小孩子的心理,越是大人不让说的话,我就越是千方百计地要去说。我喜欢自言自语地说,说自己想说的话,并不是为了谁爱不爱听。我说给死人听,说给天空大地听,说给小草鸟儿听。对于我想说的话,人并不是唯一的听众。人爱听的话,我往往并不爱说,我觉得那是不言自明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光说有什么用。所以,我对人说的话,可以说就是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也是我的行动。找不到战场,不能真正地投入战斗,我就打嘴巴仗。我唱一些稀奇古怪的歌,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模拟时代生活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场面,更多还都只是我个人有限的偏见。我希望在一场戏里,每时每刻都在换角色,这会儿是皇帝的人,下一会儿就变成了囚徒。这会儿是富商的人,下一会儿就变成了乞丐。诸如此类的角色变化,最适合人活跃的思绪和天性。直到在人们的眼里,皇帝跟囚徒都一样伟大,富商跟乞丐都一样富有。他们都是可爱可亲的人,都以拥有生命的活力为荣,都以共同分享这个世界所能给予人的幸福和快乐为本。有人说,别那么跟自己过不去,不管什么样的政治制度,都会有政治迫害,都会有不公正,都会有贫穷等等,这无法改变。这个我的确无法去改变,但只要这样的事情还在发生,并且就发生在眼前,我就要表达抗议。有,不能成为继续有的理由,并且还要对原有的进行深刻的反省。任何艺术家,不管他表达什么样的主题,正义、良知、勇敢、智慧都是他所要具备的综合品质。没有品质,诗人何以自立?写作有两个面对,一是面对自己此刻正面临的主要困境,二是面对时代生活此刻发生的重大事件。这是写作的两个基本点,第三个点就是写作的修养,如何来有效地表达。有了这三个点,写作的局面得以形成。我假设,现在我们每个人手头都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实在腾不出来时间关心他人。或者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烦心事,还指望有人来帮上一把。但往往不是这样。我们安于幸福或苦于挣扎,都只能甘苦自知。每一代人的成长史也不一样,每一个人的经历也大不相同,而时代的变迁又如此飞速,什么东西能把我们统一起来?我们需不需要这样的统一?我们虽然共同生活,但却各有表述。我们都有一颗心,却接受相同的信息,看相同的电视节目,了解相同的名人,发出相同的笑声,这滑稽不滑稽?

只能是光

人只要还活着,就要受到怀疑,只有死亡才能给予一个肯定的价值。不接受死亡的人,有一种——是根本就没有活过。

灵魂不能借,因为一个灵魂只属于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体。灵魂对于身体的忠实,永远胜过身体对于灵魂的背叛。诗人要更能体会到这份忠实。很多姿态,都呈现了诗人的身体,可诗人的灵魂又在什么地方呢?

诗是在观念中运行,但不能把观念理解死了。观念在人的思维中所处的环节,像水流至分岔的时候,每一句诗的表达都是确立新的流向,是独立地奔流着向前,接受未知的、新的分流。不是要和别的分流纠缠不清——也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景。如果把观念理解死了,就是水流至分岔处被淤结起来,争拼着攀涌向高处却注定并无出路。上升只是暂时的假象,而崩溃才是随时都要发生的事实。

不去对抗那些还没有死的人,不在还没有死的人身上建立价值,因为那样做,会让还没有死的人不堪负重。要彼此相惜,各自,自由地,去从个体内在的生命中,获得独立的言说,而不是去利用别人,也不当寄生虫。

不把自己的身体给予自己的灵魂,而让别的灵魂占据着,想想,这就是全部的努力要去达到的目的吗?

有没有要去对抗的东西:极权的统治,人性的泯灭,生存的艰辛,制度性的歧视,人为造成的灾难,财富不均所导致的贫困,内心道德的缺失与堕落,内心的恐惧与怯弱……哦,去跟这些东西对抗吧,去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在这一点上,没有策略可言,也没有机会可用,一切只是面对:强与弱,生与死。当然也有过程中的沮丧与无奈,也有沉默与虚弱、孤寂与无名,但没有放弃。

真实是与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接触,不管认知多么贫乏,多么被扭曲。贫乏是因为还无法认识到,而扭曲则是因为自以为已经认识到了。

这第一次接触是丰富的,全方位的,被身体的感官全部保存了下来。

第一次接触是一个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可以认识到命运的某一个方面(不是全面)。若不是拿已经认识到的这一个方面去更好地理解别的方面,而是拿这一个方面去进行简单的类比,否定别的方面的存在意义,那就形同用自己的手去取来了石头,然后砸自己的脚。

艺术不考虑真实,是在它与世界发生关系以后,它可以对这个“真实世界”进行变化,使它不必非要那么 “真实”,而是更趋同于内心的体会、想象与创造力。

知识能够帮助建立起方向,并且使方向得以持续。但为什么要建立起这样的方向,却正是知识所没有展示出来的,需要每一个个体生命去作出这个展示。

知识展示的世界,对某一个个体生命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因为它还不能更恰当地构成那个个体生命的独特。但也很重要,因为是它唤起了那个个体生命的觉悟。

只有由个体生命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才能够完成他的方向与使命。知识对于世界的探究永无止境,个体生命可以由多个层面来作出展示。

权力恐惧,在现代生活中,转化成了生存恐惧。

放弃私欲是远离恐惧的第一步,也是私欲能够得到合理的满足的第一步。对私欲的满足构成了日常的生活……如果要这样的生活的话,是不是一种惩罚呢?

极端贫困的人算是逃脱了这样的惩罚(如果这是一种惩罚),但贫困本身也是一种惩罚。

在个人的人生命运之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种国家命运加在了头上。人,永远都是命运的反抗者;人,是以对命运的反抗而存活的。

但愿获得金钱的人们,最后获得的还有时间。

不收获时间的人,因金钱而堕落了,属于撒旦的队伍。他们是黑暗中千千万万的“死者”,只有同一副面孔,看不清楚,却加深了黑暗的恐惧。

“黑暗中的死者”是强势力邪恶的战利品,他们不是被埋在了地下,而是被埋在了活着的每个人心中。活着的人,内心的光,要穿透那些“死亡的身体”。

栏目责编:舒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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