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诗选

2012-04-29 08:21李笠
西部 2012年1期

李笠 译

序曲

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

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

漫游者向早晨绿色地带降落

万物燃烧。他察觉——用云雀飞翔

的姿势——稠密的树根

在地底下甩动灯盏。但地上

苍翠—以热带丰姿——站着

高举手臂,聆听

一台无形抽水机的节奏。他

沉向夏天,沉入

夏天炫目的坑洞,沉入

太阳涡轮下颤栗的

湿绿脉管的棋盘。于是停住

这穿越瞬间的直线旅程,翅膀展成

奔腾水面上鱼鹰的栖息

青铜时代小号

被囚的音调

悬挂在深渊的上空

晨光中,知觉把持世界

就像手抓住一块阳光般热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当他

穿越死亡旋涡之后

是否将有一片巨光在他头顶上铺开?

风暴

这里,漫游者突然遇到古老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驼鹿,面对九月大海

的墨绿城堡

北方的风暴。这正是花楸树

果子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

醒着,你会听到橡树上空的星宿

在厩中踩踏

夜——晨

月的桅杆朽烂,帆皱成一团

海鸥醉醺醺飞过水面。渡口

沉重的四方形黑成焦炭。灌木

在黑暗里沉坠

走向门梯。黎明在捶击捶击

大海花岗岩大门,太阳朝着

世界喷火。半窒息的夏天诸神

在烟雾中摸索

复调

在鹫旋转的宁静的点下,大海

在光中轰响着滚动,盲目地咀嚼

海草的马勒,把泡沫的鼻息

喷向海岸

大地被蝙蝠测量的黑暗罩笼

鹫停下,变成一颗星星。大海

轰响着滚动,把泡沫的鼻息

喷向海岸

梭罗的五首诗

又有人离开沉重的城市

那贪婪的石环。水晶清澈的盐

是海水,围住所有真正的

难民的脑袋

寂静随缓慢的旋涡从大地

中心上升,生根,快长

用树冠茂密的阴影遮住男人

酷热的楼梯

脚走神地踢一只蘑菇,阴云

在天际蔓延。树弯曲的根

像铜号吹奏曲子,树叶

慌乱地飞散

秋天疯野的逃亡是他的轻大衣

飘晃,直到平静的日子

成群结队地走出霜和灰烬

在泉中洗脚

看到间歇泉, 逃离枯井的人

无人相信时,像梭罗那样活着

深深隐入内心的绿荫

狡猾,乐观

果戈理

西服破成狼群

脸像一块大理石碎片

坐在嘲笑和过失喧响的信笺的林中

心像一页纸飘过冷漠的过道

落日此刻像一只狐狸悄悄穿越这国土

霎那间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角和蹄子,天空下

马车像阴影穿过我父亲点着灯火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看见斜塔里的美人吗?)

这穿大衣的不幸者

像海蜇仍围着结冰的街区漂浮

这里,守斋的他像过去那样被笑声的牲口

围住

而牲口早已迁往树线上端的地带

人颠晃的桌子

看,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那么,就登上你的烈焰马车,离开这国家!

水手的故事

没雪的冬天,海是山是亲戚

披着灰羽毛蹲着

短瞬发蓝,长时间和惨白

如山猫的波浪在沙上徒劳地寻找栖地

这样的天气沉船会走出海面,寻找

城市的警报里静坐的船主,沉没的水手

被吹向比烟斗的烟更细的陆地

(北方有长着尖爪和梦游眼睛的

真正的山猫。北方,那里

岁月昼夜都住在矿里

那里,唯一的幸存者必须坐在

北极光的炉旁,聆听

冻死者的音乐)

节与对节

最后的环是神话的。那里划手在闪耀的

鱼鳍间笔直下沉

离我们太远!当白天

陷入窒息的无风的焦虑——

像刚果的绿影用蒸汽

笼住蓝色男人——

当漂流的木块在心脏缓缓

蜿蜒的河里

腾空跃起

突然的变化:被拴的船只滑进天体

静息下的水域

黑色之梦的船尾

无可奈何地翘起,面对

浅红的岸带。被弃的

岁月下沉,迅速

无声——森林赶来,像雪橇

狗形的巨影

穿过雪地

激愤的打坐

风暴让风车疯狂转动

在夜的黑暗里碾着虚无——你

因同样的法则失眠

灰鲨的肚皮是你暗淡的灯

朦胧的记忆沉入海底

在那里僵成陌生的雕像——你

的拐杖被海草染绿

走入大海的人回来时僵冷

石头

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

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行岁月。深谷里

瞬息迷惘的举动

叫喊着从树梢

飞向树梢,在

比此时更稀薄的空气里

静哑,如燕子从山顶

飞向山顶,直到它们

沿着生存边界

抵达极限的高原,那里

我们的所有作为

玻璃般透明地

跌向仅只是我们自身的

深底

联系

看这棵灰色的树。天空流入

它的纤维,进入大地——

大地狂饮后留下一朵

干瘪的云。被盗的宇宙

拧进交错的树根,拧成

苍翠——这短暂的自由瞬息

溢出我们的身体,旋转着

穿过命运女神的血液前进

早晨与入口

海鸥,太阳船长,掌着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在瞌睡,像水底

色彩斑斓的石头

不能解说的日子。日子——

像阿兹特克族的文字!

音乐。我被绑在

它的挂毯上,举着

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

形象

静息,在溅起浪花的船头

一个冬天早晨发现这地球

怎样向前滚动。一阵来自暗处的风

呼啸着

撞击房壁

被运动围抱:宁静的帐篷

候鸟阵里那隐秘的舵

一阵颤音

从昏暗中渗出

隐秘的乐器。像站在

夏天高大的椴树下,千万张

昆虫翅膀

嗡嗡掠过头顶

昼变

森林蚂蚁在静静地看守,盯视

虚无。但听见的只是昏黑树叶

滴落的水珠,夏日深谷

夜晚的喧嚣

松树像钟表上的指针站立

浑身是刺。蚂蚁在山影中灼烧

鸟在叫!终于。云的货车

慢慢地启动

足迹

夜里两点:月光。火车在

平原上停下。远处,城市之光

冷冷地在地平线上闪烁

如同深入梦境

返回房间时

无法记得曾经到过的地方

如同病危之际

往事化做几点光闪,视线内

一小片冰冷的旋涡

火车完全静止

两点钟:明亮的月光,两三颗星星

C大调

幽会后他走向大街

雪花飞舞

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

冬天已经到来

夜闪烁白色

他欢快地疾走

城市在倾斜

笑脸从身边闪过——

人人都在翻起的领子后微笑

多么自由!

所有的问号都在赞美上帝的存在

他这样想

一支旋律松开自己

迈着大步

在飞雪中疾走

一切都朝C调涌去

抖颤的罗盘指向字母C

超脱痛苦的一小时

多么轻松!

人人都在翻起的领子后微笑

冰雪消融

早晨的空气递送邮票灼烧的信件

冰雪闪烁,负担减轻——一斤只有七两

太阳离冰很远,在冷暖交界处飞舞

风像推着童车在慢慢地走着

全家倾巢而出,看久违的蓝天

我们置身在神奇故事的第一章里

衣帽上的阳光如野蜂身上的花粉

阳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着,直到冬天离去

雪中的圆木静物画让我深省,我问它们:

“你们想跟我去童年吗?”它们说:“去”

灌木中词在用新的语言呢喃:

“元音是蓝天,辅音是黑色枝杈,它们在雪

中漫谈”

但穿轰鸣之裙鞠躬的喷气式飞机

使大地的宁寂百倍地生长

夜曲

夜里我开车穿过一座村庄。房屋

向聚光灯走来——它们醒着,它们想喝水

房屋,箱子,路牌,没有主人的车辆——

此刻穿上了生活——人在沉睡中

有的能安睡,有的呼吸紧张

好像他们躺着在为永恒苦练

他们睡着,但却怕松开一切

他们躺成栅栏的时候,神秘悄然经过

路在村外的林中长时间行走

树,树在默契中沉默

它们带着火光缤纷的色彩

它们的叶子多么清晰!它们伴我到家

我躺着将睡。我看见陌生的图像

和符号在黑暗之墙的眼帘后

涂抹着自己。在醒和梦的缝隙里

一封巨大的信正徒劳地往里拥挤

游动的黑影

关于撒哈拉岩石上

一幅史前壁画:

一个黑色形象

在年轻古老的河里游动

没有武器,没有战略

既不休息,也没奔跑

与自己的影子分离:

影子在激流深处滑行

他搏斗着,试图挣脱

沉睡的绿色图像

为了最后能游到

岸上,和自己的影子结合

活泼的快板

我在黑色的日子走后弹奏海顿

手上感到一阵简单的温暖

琴键愿意。温和的锤子在敲

音色葱郁、活泼,安宁

音乐说自由存在;

有人不向皇帝献宝

我把手插入海顿口袋

模仿某人平静地观望世界

我升起海顿的旗帜,这意味着——

“我们不屈服。但要和平!”

音乐是山坡上一栋玻璃房屋

那里石头在飞,石头在滚

石头滚动着穿过房屋

但每一块玻璃都完美无损

火的涂写

阴郁的日子同你欢爱我的生命就闪现火花

如同萤火虫点燃,熄灭,点燃,熄灭

——你隐约能追上

它黑夜里穿行橄榄树的踪影

阴郁的日子灵魂苍白地卷缩一团

但躯体向你笔直走去

夜空哞哞叫喊

我们偷挤着宇宙的奶苟活

论历史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边聆听

冰天空般蓝,在阳光下破裂

阳光也在冰被下的麦克风里低语

喧响,膨胀。仿佛有人在远处掀动床单

这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静听

大会像飞舞的岛屿逼近,相撞……

然后:一条抖颤的妥协长桥

车辆将在那里行驶,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虚没有出生

米一样匿名的苍白的脸下

1926年歌德扮成纪德来到非洲,目睹了

一切

死后才能看到的东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楼在阿尔及利亚新闻

播出时出现。大楼的窗子黑着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见德雷福斯的面孔

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变,互相依赖

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

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叫喊

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走过的地方摸索!

离房屋不远的树林

一份充满奇闻的报纸已躺了几个月

它在风雨的昼夜里衰老

变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头,和大地融成

一体

如同一个记忆渐渐变成你自己

注:德雷福斯(Dreyfus,1859—1935)法国军官。1894年被指控犯有叛国罪。

对一封信的回答

在书桌的底层抽屉我找到一封二十六年前收到的信。一封惶恐的信,我拿起它的时候它仍在喘息。

房屋有五扇窗子:明亮安静的白天在其中四扇窗上闪烁。第五扇窗对着黑色天空、雷电和风暴。我站在第五扇窗前。信。

有时,深渊在周二与周三之间扩展,但二十六年会转瞬消逝。时间不是直线,而是座迷宫,如果你在适当的位置贴着墙,你会听到匆忙的脚步和话音,听到自己从墙的另一头走过。

这封信回复了吗?我记不得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海无数门槛继续漂游。心脏一秒秒地继续奔跳,如八月之夜潮湿草丛里的蟾蜍。

那些未回复的信高聚在一起,像预示坏天气的卷层云。它们遮暗了阳光。有一天我将回答。那时我已死去,终于能集中思绪。或至少远离这里,从而重新发现自己。那时我刚抵达那座大都市,踏上第125大街,一条风中垃圾飞舞的大街。我,一个喜欢在人群中闲逛,消隐,沉入文本海洋的T。

记忆看见我

六月的一个早晨,醒来太早

但返回梦中已为时太晚

我必须走入坐满记忆的

绿荫,记忆用目光跟踪我

它们是看不见的,它们

和背景融化在一起,善变的蜥蜴

它们如此的近,我听见

它们的呼吸,尽管鸟声震耳欲聋

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

淙淙,淙淙的流水轰响古老的催眠

小河淹没了废车场。在面具背后

闪耀

我紧紧抓住桥栏

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

尾声

我像一只抓钩在世界底部拖滑

抓住的都不是我要的

疲倦的愤怒,灼热的屈从

刽子手抓起石头,耶稣在沙上书写

静寂的屋子

月光下家具站立欲飞

穿过一座没装备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身

上海的街

1

公园里白色蝴蝶被许多人读过

我爱这只菜粉蝶,仿佛它是真理扑扇的一角!

黎明时人群奔醒我们沉寂的地球

公园到处是人。人人都长着八张玲珑的

脸,为对付各种情况,为以防万一

人人都长着一张无形的脸,带着某种“不

可告人”的东西

某种疲惫时便出现,毒蛇酒一样苦涩鳞

腥,余味绵长的东西!

鲤鱼在池中不停地游动,它们边睡边游

它们是信仰者的楷模:运动不息

2

这是中午。晾着的衣服随灰色海风

在鱼贯而至的自行车上空飘舞。请注意两侧迷宫!

我被无法读懂的文字包围,我是一个地道

的文盲

但我付了该付的,每件东西都有发票

我攒了这么多不可辨读的发票

我是棵老树,身上挂满了不会飘落的叶子

一阵海风使这些发票发出沙沙的响声

3

黎明时人群踩醒我们沉寂的地球

我们都在街上,像挤在一条渡船的甲板上

我们要去哪里?茶杯够吗?我们应该为踏 上这条街而感到幸福!

这是幽闭症还没诞生的一千年前

走在这里的人背后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飞

着追赶我们

超越我们,和我们结合

某个东西从背后悄悄跟来, 蒙住我们的

眼睛,低声说: “猜, 我是谁!”

我们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快活,但血,正从

我们不知道的伤口流出

四行诗

一座五月的森林。我一生在此入魔:

无形的搬迁。鸟啼

宁静池塘里蚊卵

疯蹈狂舞的问号

我逃向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词语

阳光,冰冷的海风

冰龙舔着我的后脑

搬迁的火苗清凉

四月与沉寂

春色荒凉

绒黑的沟

在我身边爬行

没有镜影

唯一闪烁的

是黄色的花朵

我被影子拎着

像提琴

被自己的黑盒裹着

我唯一想说的

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

像当铺店里的

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