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喊的是“米子”,落实在纸面上是“女子”。陈家湾的人口拙,都这么叫自己的姑娘,像嘬了一口气,眯了眼,在吹笸箩中的旧粮食。
女子回来的时候,是在下半天,日光不太亮。日光不亮的意思是说,晒了一晌午,现在总会起一点点沙尘,在天地间闹一闹。听见狗吠叫,门板在摇,爹迟疑一番,妈却拄着腰站起,晃晃悠悠的,疼得呲开了牙。妈的腰三年前就坏掉了,要是机器坏掉了,还可以卖进废品收购站,但它是妈的腰,就那么一直挨着。妈趴在院子的大门上,切开一条缝,懵懂地问,找谁呀?没听见回话,妈再问了一遍,狗也追问了三遍。这时,妈看见一辆绿皮车掉过头,将车屁股对准了门。
我!
女子喊说。
妈这回听懂了,什么都懂了,忙麻利地打开门闩。女子左右手拎着东西,缀得人身材挺拔,用脚尖拨开了门板,侧身进来。女子见了当妈的,喜兴地喊了一声妈,嘴很甜。妈愣了愣,忙用手捂住了眼睛,顿时黑灯瞎火起来,心里却十分的亮堂。女子丢下东西,贴在妈的胸前,拨拉着妈的手,一再问,咋了,到底咋了么?妈十指摊开,抹着脸,一个劲地摇头,牙关很紧。女子讥诮说,看把你给激动的,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哭什么哭,不许哭。妈丢开手,脸上腾起一片水雾,申斥说,你回来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值得我哭,死女子,你最好死在外头去,一辈子别进这个家门。女子吓唬说,真的?这可是你说的,车在等我,我现在就去搭火车。妈突地一动作,拽住了女子的胳膊,解释说,我才不稀罕哭你,刚才有一个灰尘渣渣掉在了眼睛里,磨着我,我不是真哭。
司机比较勤快,将后备箱里的行李卸下来,一一堆在了院子里。女子数了数,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别慌忙,喝口水吧,你返程回定西还得一个多钟头呢!女子问。司机抹着汗,问天打卦,推宕说,不了!看天气,等一下要来沙尘的,我得趁早回去,能赶上下半天的饭。女子掏了掏兜,掏出一大把钞票,翻出了一张红的,一张五十的,递在司机手里。女子道,不找了!多余的零头,去给娃娃们买些水果吧,小学生,正是补身体的时候,平时要多吃些维生素才是。
女子站在门口,辞别司机。绿皮出租打着黑屁,响了响喇叭,驶上了不远处的公路。——这时,日光不太亮,云朵像荷叶饼,将日头夹在中间,温吞吞的。狗也没了态度,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像它是八辈子前转世过来的,认得女子是自家的人。妈却变了脸,啐着唾沫说,半脸汉,要那么多钱吃药去。口气不屑,明显对刚才的车钱起了意见。
你不是眼睛麻了么,还认得人民币呀?女子调皮说。
妈回说,再麻,钱上不能含糊。
好啦,好啦好啦。女子拢起妈的胳臂,替妈消气说,我从定西下了车,下半天来陈家湾的班车停了,就打了一辆出租。人家也是下苦人,没必要发咒嘛。
你该来个电话,让老二派一辆时风去定西接你,还不花钱。妈说。
爹呢?
妈颓丧地一指,喏!老骨头在炕上躺着呢,中了风,高血压,你少让他激动。话未讲完,声嗓便哽咽起来,肩胛在抖。女子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在妈的肩膀上趴了趴,湿了一片。妈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让他激动,别送进棺材了,他还想多活几年呢。女子含泪点头,整理了头发,捋顺了衬衣,跺了跺脚上的灰土。女子说,快去给我找几张废报纸来,我把身上的脏东西燎一燎,我听见爹的咳嗽了。
没有废报纸,妈回了趟屋里,转身攥着一个课本出来。妈问也不问,撕开了,将火柴擦着,点了火,又扔在了地上。火很虚,虚笼笼地漾荡开来。女子跨开腿,从火上奔过去,又奔了回来,让烟火舔着裆部。——这么一来,在千里路上不小心沾上的脏东西,就在冥想中一干二净了。
爹!
女子边喊,边抬脚进门,样子很轻松,也很急切。
七八个纸箱子堆在院中,透明胶带封的口,有的牢实,有的竟裂开了嘴,里头大都是一些零嘴或礼品。另有一只拉杆箱,坏了一个橡皮轱辘,歪歪地立着。仔细看,其实不是轱辘坏了,原来水泥抹平的院子地面有一个倾角,直对着院子一隅的窖口。几年前,政府给每家每户发了钱,造了这么一个工程,名叫“雨水集流”。虽说院子里拉了自来水管道,但一到盛夏季节,龙头就像个后妈,不是亲生的不爱养,顶多在后半夜才滴滴答答一阵子,太恼人。再说,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窖底的残水成了泥浆,味道也像酸菜,胃不好的人一喝就吐。
爹蜷在炕上,态度很冷。
炕桌上有一盏茶,还冒着热气。暖瓶盖子做的烟缸上,斜搭着一根老雪茄,烟灰很长,却没死灭。女子心知,爹肯定在置气,爹就这么个样子,一辈子威风惯了,喜欢被人抬,喜欢戴高帽子,腰里安了一块钢板,宁死不弯。女子拽住爹的腿,轻摇了几下,似乎爹睡熟了,怕惊了爹。爹暗中虾米了一下身子,将被角掖在胳膊下,依旧不应。女子心一软,立在炕头前,突然双膝跪地。
我给你磕三个头,爹!
不答。供桌上的人继续虾米着,却藏着小小的激动,在被窝下瑟瑟发抖,抖得自己都唏嘘起来,下不了台面。女子干脆,磕毕了三个,又磕了三个,仿佛要把这一生的响头都完成掉。爹终于招架不住了。爹掀开被子,艰难地说:
别磕我!有本事,你去拜庙吧。
女子道,我不磕庙,我没有庙,爹你才是我的一座庙。
你跑回来干么?
看爹,也来看妈,看看弟兄们,看看家。——女子料到了这样的质问,有问有答,一点都不含混。女子说,我来太晚了,我专门来挨骂的。
你能蹲几天?
女子回说,待一个暑假吧,娃娃被婆婆接走了,给我腾了时间。
不行!爹赳赳然地否决道。
咋了?
爹挣扎起来,妈赶紧爬上炕去,在爹的脊背后头垫了枕头,还在爹的胸口上捋了捋,把爹的火气揉顺了。爹的嗓子里有痰音,咳了咳,像一尊沉甸甸的菩萨端坐炕上。爹定睛望了望女子,伸手去拿雪茄烟,却没拿到,又伸手去抓茶杯,也没抓上,动作僵硬。爹略略掩饰了一下子,揉了揉眼窝,叮咛说:
你在乌鲁木齐做生活,别蹲太长时间。
爹,我刚回来呀。女子道。
做生活重要!爹说。
B
女子回来省亲,当然是一桩大事,大到村子里的人迅速知道了。
院子里停了一辆自行车,生了锈,瘪了气,落足了灰尘。女子手上沾着面粉,利落地擦净,打了气,骑上出门。妈追撵上来,在后头喊,菜铺子乱要价,你看准秤,别叫骗下。——陈家湾的地都让兰州的工厂瓜分光了,即便哪家有一亩半分的,也远在山里。地太瘦,种不出东西,顶多用石头压一些瓜苗,在中秋节附近摘采下来,大的去城里卖,小的自己吃,哄一哄娃娃们。所以,轮到吃菜,必须去镇上的菜铺子里买。河南人和安徽人耐吃苦,把生意做到了这里,后半夜去七十公里外的兰州菜蔬批发市场,天亮就回来,赚的是差价。陈家湾的人也不烧煤了,煤太次,无火力,改成了烧煤气。女子的后车架上捆着一个空瓶,一手扶着车头,一手稳住煤气瓶,踩得很快。
下半天的时光,陈家湾的邻居们喜欢蹲在临街的墙根下,一边看陇海线上的火车,一边晒日头。但男女有别,泾渭分明。上了岁数的男人们在掀牛九牌,在下象棋;女人们要么搂着怀里的孙娃子,要么缝缝补补手里的活,要么在擦钢精锅上的油灰,没一个消停的。——年轻人大都进了城,各闯各的前程,各挣各的钱,把爹妈和娃娃都扔在了家里,十天半月才来个电话,随便问上几句。
女子骑车过来时,大家都发现了,模样没变,声嗓也没走样,虎虎实实的一个身材。女子不美,粗眉陋眼,大手大脚的,像从她爹她妈的五官上雕刻下来的,谁能不识得呢。于是,一个老妪举起针,在头发里边滑蹭,边打问说:
喂,你是陈真大爹的女子吧?
正是!
咦,稀罕死了,拿起石头打月亮,你可真回家喽。
——陈真是爹的官名,不是练拳的那个,爹这么叫了一辈子,属于四乡八村里能竖大拇指的人物。一帮人乌泱泱地围了上来,女子忙下了车,将车子斜靠在胯骨间。人们左看看,右拽拽,像瞧新鲜。女子也不生分,挨个儿认出了名字,惹得大家都泪汪汪的,似乎天色都暗了许多。这时,一个怀里的孙娃子哭了,一个哭,传染给另一个,织成了一张嘹亮的网。女子想起来了,忙从裤兜里摸出一把葡萄干,分散着塞了,嘴里说,甜一甜,小心,别让卡住了。葡萄干晶莹透明,真的有效果,让孙娃子们都巴着嘴,粉嫩嫩的。
十几年没来看你爹了吧?
有了!
怪道!新疆的饭食养人,瞧女子的皮肤,一指头能弹出水来。
女子摸着脸,谦逊地说,风吹皱了,嫌老了。
妖精!嘴上没个栅栏,你嫌老,那我们就成了棺材瓤子啦。邻居们拢得更紧了,谁都想争抢上一句话,不愿掉队。有人问,女子,你生养了几个?
就一个!一个就够了,唉,拉扯得费劲。
男的?还是女的?
带个把把,是儿子娃娃!
你爹能站起来了吧?
没!女子凛了凛,登时怪怨自己,刚才忙着激动,竟忘了查看一下爹的病情。又说,他那个脾性你们知道的,倔死了,我磕了响头,才把我宽赦的。
他不倔,他就不是陈真大爹哟。
话题忽然换了,集中在了爹的身上。爹在村子里没职务,但比陈家湾一带有职务的还牛,还有威信,还经见过世面。先时,但凡涉及村里的决策什么的,芝麻官们都会拿上一块茶叶几盒烟,上门求教,讨个主意。爹中风躺倒后,下了死命令,大门紧锁,二门不应,不许外人来探视,也不再给任何人献策。爹保管着先前的高大形象,不想把自己破败的一面示人。——这些话,女子是后来听妈在被窝里讲的,还惹出了好几次痛哭。见大家话里话外牵心着爹,女子心生感动,把裤兜翻出了底,连最后一枚葡萄干都搜了出来。
你回来,你爹肯定就站起来了。女子,你回娘家不容易,好好伺候上一段。
当然!我就来尽孝的嘛。
你爹好了,庙也就能盖成了。唉,撂荒了一年半,连地基都快晒塌了。——这话有点陈旧,但女子觉得新鲜。什么庙?难道,爹牵头盖了一座庙么?爹是有这个本事的,却从没听爹和妈在长途电话中说起过。女子见邻居们的眼神开始躲躲闪闪,心猜是个机密吧,不打问的好。嫁出去的姑娘,泼出门的水,不便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讨嫌。女子说:
嗬!我要去买菜,换煤气了,爹妈等着下半天的饭呢。
真孝顺!
女子刚偏腿骑在车上,忽然刹住了,单腿点地,扭头问说,咋没见嵇小武的妈出来晒日头呀?嵇家还在原先的台地上住么?
没人吭气,但女子看见有人在点头。
镇子颇具规模,视线中贴满了马赛克瓷砖,吵吵嚷嚷的,人粥稠密。除了百货超市、农具市场、大雁手机城和一座小广场外,还分布着洗头屋、按摩店、歌厅、彩票门市部、肉禽摊点和数不完的小饭馆。以前,镇子扼守在省道边,是西安通往甘肃、青海和新疆的必由之路,昼夜繁华,买卖兴隆。自从天巉高速(天水-巉口)开通后,这里就被活活抛弃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店主们望着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不是跺脚,就是啐唾沫,天天急出一脑门子的疙瘩。但生意还没死绝,对付着,将就着。缘故是那些超载的大货车和快客,为逃避过路费,还会绕道过来,在镇子上打打尖,放放水,三心二意的。
在行政区划上,陈家湾和附近的几个自然村,均属于兰州城所辖的郊县,连电话号码的区号都是0931。别扭的是陈家湾一带,又毗邻着定西地区,老天爷一样的待遇,光打雷,不下雨,但陈家湾左近的人却拿不到补助,枉担了一世世的苦名声。天寡情,犹可恕;人作孽,不得活。作孽的还有一个清朝的外来鬼,说出来谁都知道,叫左宗棠。当年,左宗棠率领湖湘子弟入疆平叛,路经这一带时,天远地偏,焦山渴水的风景,让他的眼睛淌出了不少的血。在给朝廷的奏章中,这个留了长辫子的家伙称这一带“苦瘠甲于天下”,外来的和尚念歪了嘴,名声一下子浅薄了。如今,定西的年轻人们去城里打工,雇主一问籍贯,佣金便被裁下一大截,爱干不干。打落的牙齿往肚子里咽,陈家湾的也不例外。是故,这笔账算在了左宗棠的头上,牙痒。
很快,女子就采买完了,七八个塑料袋挂在龙头上,车屁股上还捆着换来的煤气瓶。一瓶二十八斤重,骑是骑不成了,女子推行着。日光淡了,天照旧灰突突的,那一场沙尘该来不来,似乎缺了些味道。陈家湾有一句俗话,饭没盐了赛过水,人没精神赛过鬼,大概就这个意思。女子挣红了脸,又路过刚才的街口时,远远看见女人们忽地散了,还指指戳戳的,像逃避一场瘟疫。散得很快,吹了一口气的工夫,人就干净了。剩下一群男人埋着头,耍牌的耍牌,砸棋子的砸棋子。女子歇息了一分钟,无人过来搭话,便有点寂寥。陈家湾的麻雀不时掠过头顶,不是一群群的,一只,或者三两只,像泼溅开的墨水,挂在天上,同样对女子充耳不闻。陈家湾的空气里布满了一种抗拒,不明着来,却是暗地里的,难怪连车子都推得这么难心。女子不傻。女子委婉地笑了笑,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
但家里不一样,家到底是家,一推开门,发现是一锅烧滚的开水。——开水滚了,水面上就会有一层层的涟漪,像花开。陈家湾的人一般称“牡丹花的水”。现在,一锅的牡丹花都开了,沸反盈天,馨香袭人。
哦,乌泱泱的一大堆人,热浪劈面,女子简直被熏晕了。车子让接走了,菜蔬和煤气瓶被卸了下来,又是递茶,又是塞凉毛巾,又是支凳子的。女子被簇拥着,当然的主角,坐在了爹镇守的炕头下。爹靠在枕头和被摞上,好似佛龛里供养的泥塑,手里的雪茄青烟袅袅,更像拜下心愿的香火。爹威孚一方。爹笑眯眯的。有爹坐镇,女子也不大紧张了。那边厢,妈还在打电话,口气很凶,女子能听出来,妈在和老三说话。妈说着说着快哭了,央告道,你姐回来了,下半天刚下的火车,你来家里吃个团圆饭吧。老三说了什么,女子没听见,却看见妈掼了电话,表情很死。爹咳嗽了几声,制止住了。
于是,灯下认出是兄弟。
从火车上搬下来的纸箱子,又搬进了堂屋中。当着爹的面,女子用剪子铰开,豁开箱子,开始分礼。礼是不能私下里分的,怕惹矛盾,怕鸡零狗碎的瞎想。老大始终蹲在门口,影痴痴地发笑,不作声。他是长子,身上有一点点小权威,但妹子回来了,爹在上首,尚轮不到他去发言。女子攥着两条烟,喊说,大哥,没啥带的,给你捎了雪莲烟。老大搓着手,面露羞赧,搪塞说,平安回来就好,带什么烟呀,这么金贵的,我抽了也浪费。大嫂子拧住老大的耳朵,申斥说,不来吧,你天天唠叨妹子,妹子来了,你又忸怩作态。拿上吧,千里路上的一点心意,精装烟,够你去牌屋里显示一下了。——老大辍学早,一直帮爹种地,累得额头上的皱纹像八月十五的千层饼,老相。地被卖了以后,老大没别的本事,两口子在镇子上租了一间房,开牌屋。牌屋成本低,每天打扫干净,沏茶倒水,卖瓜子和香烟,从每个顾客的身上挣抽头。吃不肥,却也饿不死,将就着供养两个女娃娃上学。一个高二了,另一个才念小学,学习成绩都烂,打死也不听话。尤其是后一个属偷生,罚得重,把当年卖地的补偿款都扔进了无底洞。兄嫂没个儿子,一辈子的心病,脸上就更老相。有一次,女子给老大通电话,大嫂子也接了,悲凉地说,想也白想,我已经被结扎了,像猪被劁了,没指望了。
大嫂子泼辣,二嫂子也不输给她,讥讽说,喏,大哥像相亲的小伙子,还害羞呢。老大闻听,便唯唯诺诺了一番,将雪莲烟抱在了怀里。
女子又拿出了两条围巾,包在塑料袋里,漂亮极了。一件给大嫂,另一件更艳的给了二嫂。女子说,纯羊毛的,阿勒泰的羔羊绒,能戴好几年哪。二嫂当即就拆开,裹在了脖颈子上,做模特状。堂屋里的人都笑了。妈眯缝了眼,又是怨怪,又是惜疼地数落说,妖精!二嫂表演完了,立在女子的面前,伸手索要说,你二哥的呢?瞧你二哥,还假装清高呢,其实,他肚子里的蛔虫早就痒痒了。
老二穿着西装,利利落落地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边玩手机,边看热闹。二嫂挤眼睛,努下巴,想让他对妹妹再多表现出一点点热情,老二依然故我。前些年,老二从爹手里借了一笔补偿款,跟人合伙承包了陈家湾的水泥预制板厂。这一招颇具战略眼光,随着兰州的房价节节高攀,水泥预制板也紧俏起来,供不应求。渐渐的,老二撵跑了合伙人,独占了股份,人变得有些张狂。生意好了,西装革履的,尾巴更是翘在了天上。女子翻检了一阵,从箱子里摸出一只剃须刀,送给二哥。老二接了,随口问,飞利浦的么?女子喜兴地说,哈萨克斯坦产的,我在霍尔果斯口岸专门替你买了,别嫌弃。打开按钮,剃须刀刺刺啦啦的,声音很大,发颤。老二说,听听,响得跟装甲车一样哟,前苏联的轻工产品都很次,难怪要垮台。二嫂暗中掐了他一指甲皮,老二及时住了嘴。女子没在意,又拿出一双低腰靴子,一再喊老三的媳妇,弟妹,快来看看,这双鞋最衬你了,你身材最好么。老三媳妇偷偷在抹眼泪,妈刚才的电话被她听懂了,知道老三不回家,失落死了。差不多一年半了,老三从镇上调进了县政府,地位变了,心态变了,居然要和家里的媳妇打离婚。偶尔回家看爹妈,也不和媳妇同房,一直在暗战。鉴于爹的病情,两口子消停了不少,却始终僵持着,连面都不打算碰。老三媳妇本想,姐回来了,趁着一大家人团圆,事情会有回转的余地,孰料却泡了汤。刚才的电话,令自己的脸很烧,当众被羞辱了一般。——这些琐事,女子平时不在家,自然不知,也无人相告。女子问,你把鞋脱下来,现在就试一试,合不合你的尺寸。老三媳妇说,不试了,姐买的准保适合我。
这时,狗在一旁捣乱,蹿来蹿去,老三媳妇突然踹了一脚,怒骂道,陈世美,滚一边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女子一时发怔,见佛龛里的泥塑闭了眼,爹微微摇首,很罪过的样子。
狗咆哮着,呲了牙,却对着女子虎视眈眈。
女子又拿出来一条皮带,叮嘱老三媳妇说,喏,这是生牛皮的,环扣也漂亮,哈萨克的,你捎给弟弟吧。老三媳妇极不情愿,虽说接了,却忽地将皮带绾了扣,套在狗的脖颈上,一勒,又一勒。
狗遭此劫难,舌头掉得老长,像一条褪了色的红毛巾。老三媳妇犹不罢休,指桑骂槐地说,陈世美,你再乱叫的话,我勒死你,晚上炖了肉吃,信不信?狗东西,你信不信?陈家湾的规矩都如此,大的骂,小的宠,妈眯了眼,咯咯咯地笑,好像在看一只小母鸡刚生了蛋似的。女子恼了,撩了撩头发,冷寂地说:
你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跟狗计较什么呀。
姐,我没别的意思。
你真有意思!女子道,语气萧索。
兄弟三人的娃娃们都放了暑假,皆女孩。老大两个,老二两个,老三只生养了一个,叫灿灿。平素里,远在新疆的姑妈只是个传说,偶尔听过声音,却没亲见。此时,娃娃们怯生生地站在堂屋里,安静,木讷,目光躲闪,动不动就躲在大人的屁股后边,羞脸很大。女子动作麻利,将预备好的礼物按人头分了,又将葡萄干、无花果、红枣和巴旦木什么的干果均摊了,一家一堆。女子忙得四脚朝天,鼻翼上孵出了一层汗。不过,这件事只能女子自己忙,旁人当观众,帮不上手。灿灿偎过来,给姑妈递给毛巾。几个娃娃里,灿灿最心疼了,长相跟了她妈,大眼,粉白,鼻梁高,像个洋娃娃芭比。女子贴了贴灿灿的脸,惜疼死了,好像一鼻子嗅见了陈家的血脉,不用击鼓升堂,也不用三滴血。
亲热完,女子拽过来拉杆箱,慢慢取东西。兄弟妯娌们的目光很是失望,没什么稀罕物,竟然是些补药,大瓶小罐,齐刷刷地栽在了炕沿上,像一个连的士兵。女子说,没什么买的,现在只要有了钱,口内口外(俗语,以星星峡为界,划分出内地省份和新疆)啥都可以买得上,但这些补品都是新疆的特产,绝对正宗,爹和妈你们按时吃,我教你们咋吃。爹的眼神里开始倦怠,害上病后,一听药就头大,眉眼苦哈哈的。妈唏嘘着,不住地唠叨说,花冤枉钱!有这么些钱,你还不如去孝敬你的公婆,划不来哟。女子听出了意思,忙掏出一件天山羊绒衫,撕开袋子,在妈的身体上试尺码。哟,刚刚好,不长,也不短,颜色配妈,洗了也不会缩水。妯娌们夸赞着,把妈的眯缝眼都夸开了,睁得很大,喜陶陶的。——剩下爹了!爹是重头戏,大家拧脖子,偏肩膀,撅尻子,争着看。
女子抖了抖,一双护膝,内里衬了一层羊羔绒。
洁白,细腻,轻飘飘的,攥在手心时,像一团快融化了的初雪,令人不忍。这是女子的心愿,大家登时鼻酸,却也心知肚明。爹是一辈子的老寒腿了,病根深,偏方吃过不少,未能治愈。年轻时就这样,一遇天阴刮风,双腿就打颤。冬天就更不用说了,白里黑里,时时窝在热炕上,嘴里还喊冻。女子上了炕,绾起爹的裤管,一双瘦刮刮的腿上,布满了蚯蚓般的粗大血管,像得了静脉曲张。女子将护膝一绕,套在爹的膝盖上,问说,暖和吧?像揣了一个小火炉吧?爹笑眯眯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许多。爹说,你买的,即便你哄我,给我贴一个废报纸卷的,我都觉得暖和。女子嗔道,你就相信你儿子,从来不信任女子,我早料到你会这样子讲的。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谁也不偏向,穿了你买的护膝,我一定要站起来,我还没活够哪。女子心里恓惶着,声嗓却嘹亮,喜吟吟地说,我是爹的药,爹当然会站起来,我保证。爹抚了抚女子的肩,再也不吭气了。——这时,老大在拾掇破纸箱板,老二玩腻了手机,蹒跚过来说:
我差点就去乌鲁木齐一趟,有个差使,后来取消掉了,上半年吧。
呃,我可时时欢迎你。
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想一想就受罪。老二西装在身,却穿了一双球鞋,像刚从工地上回来,沾了点点泥浆。又说,咋样么?看你的表情,日子一定不错。
将就着!哦,我可不比你当老板。
你的口音也变了。
没变!
嗐!老二扑哧一笑,上瞅下看的,又说,你算是扎根了,新疆咋样么?
乌鲁木齐有点冷!
冷?
我是说冬天,刚去的那几年,我的手和脸都冻开花了。女子及时止住了,不想深入,却说,当然现在是夏天,吐鲁番的火焰山,一眨眼,就能把生鸡蛋烤熟。
喏!你用我的电话吧,给家里报一声平安。老二递过来手机。
不了!
打呀!别用你的,你的还收漫游费呢。打通了,我和妹夫讲几句话,没见过面,但毕竟一家人嘛。老二催促着,口气硬,又讲,我要谢一声妹夫,把我妹子养得这么精神,我应该做的嘛。
女子也有手机,亮了亮说,我刚打过了,他在忙工作。
你看你,还跟我客气。
呃,我去给爹妈做饭,给大家做一顿新疆饭。女子局促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对着全场观众说,谁也别进灶房,我单独来,亮一招我的手艺,新疆饭!大嫂二嫂和三弟妹,你们的茶饭当然好,但新疆拌面你们真不会,谁也别来插手。——妯娌们散坐着,早就吃起了干果什么的,嘴里不停嚅动,呸呸呸地啐着果壳。女子道,再说了,十几年没给爹妈做饭了,我欠,我也该!
C
进了灶房,插上门闩,天色一下子暗了。
灶房在院子的另一角,单独一间。跟女子猜想的一模一样,冰锅冷灶,尘索挂顶,空气里霉馊气重重叠叠,像座寒窑。连煤气都是刚换来的,爹妈平时喝个开水,一定也成问题。绾起袖子,先擦洗了锅台和案板,又洗了锅碗瓢盆,坐了一壶水。盆子里焐着一大团面,是女子临出门前和的,一直在醒。揪起一缕,试了试软硬,刚好。面是做拉条子的,宽细随人,从牡丹花的水里滚熟,再浇上各种菜蔬和汁,调上辣椒呀醋呀蒜泥呀,就是标准的新疆拌面了。不急,女子蹲在地上,先是择菜。菜是老五样,毛芹菜,西红柿,洋葱,番瓜,长刀豆。量足够了,还应该多出一个人的,虽说她现在并不知。又开始洗肉,女子特意割了三斤,皆是羊后腿上的紫肉。陈家湾的人不说瘦肉,用紫肉来代替。很快,紫肉被切成了拇指蛋大小的肉丁,拌了葱姜蒜,腌在一旁。等一下炒成臊子,再和菜蔬们混合一炒,砌盘成饭。天煞的!女子忽然用拳头杵了几下太阳穴,恨死了,简直想啐自己一口,刚才去镇子上采买时,竟然忘了孜然。没了孜然炒肉,拌面还叫拌面么?还能大言不惭地说是新疆饭么?于是,女子落下了病,觉得这一顿的手艺先自寡淡了。
态度怏怏的,接着切菜,切得有气无力,没有了精神头。死不甘心,又巡视一圈,灶房里坚壁清野,别说孜然了,爹妈连平时的吃盐都没有。幸亏事先买了各类调料、植物油和盐,否则就现眼了,丢不起那个人。心里却不由得挂念起来,一日三餐,爹妈咋吃饭?总不会是开水泡馍吧,总不该啃冰馒头吧,总不能七老八十的,天天去镇子上买一碗凉皮吧。越想,心上越不是滋味,手里的刀也就气恼了,剁得山响,和伐木一般。——应和着女子的不满,堂屋里却是一片沸笑声,谈说声,高朋满座的样子,似乎都是稀罕的客,尊贵的亲,远房的主,只等着磨利了牙,张开了胃,各把各伺候舒坦,一抹嘴了事。匆忙中出了麻烦,一刀下去,险些将指头切破。洋葱头是圆的,拿不稳,滑了好几次。迷离中,手起刀落,径自将洋葱劈成两瓣,剁成了粉末状的菜丁,眼泪扑地淌了下来。
心说,反正没人看笑话,偷着哭上一鼻子吧。
眼泪是辣的,掉在案板上,落在衣襟上,越来越凶。眼泪不争气,本来是回娘家的第一天,该忍着,该藏着,有真正哭的时候呢,现在却提前了,像早产的孕妇。哭也就哭了,还哭出了声,胸脯一鼓一胀的,比小时候灶房里的风箱还夸张。其实,女子也没哭上多久,腿就被灿灿抱住了。
灿灿在院子里跟狗玩。狗听见了哭声,汪汪汪了几声,就被灿灿发现了。门扣住了,灿灿便从窗户里爬进来,知道哭的人是姑妈,不见生,倒很亲热。
姑妈,你自己哭?
呃,我不自己哭,难道还让你替我哭呀?女子捏着小脸蛋,失笑起来。又说,姑妈没哭,姑妈在切皮芽子,眼睛辣死了,真的!
皮芽子是芽?
洋葱!
灿灿接过了一只洋葱头,搂在怀里,仿佛是只小皮球,样子很欢实。女子忽然忆起了先前的一幕,蹲下来,摸出十元的钞票,塞在灿灿的衣兜里。女子的表情像颁奖,逗引说,乖!姑妈上次给奶奶打电话,后来你接了,跟姑妈说你的学习成绩,你门门都在六十分以上,应该表扬。灿灿很自豪,抿了嘴唇,吸溜着鼻涕。女子又说,你还偷偷给姑妈讲,爷爷有病了,躺倒了,要不是你说,姑妈还蒙在鼓里,不敢回来,打死我也不敢的,这更应该表扬一下。乖!你是姑妈的小间谍,以后有啥事,你就在电话里给姑妈偷偷讲,别让他们听见。
我去买图画书,我不吃街上的麻辣烫,不干净。灿灿攥着钞票说。
也可以去买好吃的!你和爷爷一起吃。
爷爷奶奶没牙了,其实,有了牙也没饭吃。
呃,你说什么?
真的!经常没吃的,就在街上买锅盔(大饼),吃馒头,就一点咸菜凑合。灿灿犹如一台打开的录音机,原原本本地说,礼拜一大伯伯家养,礼拜二轮到二伯伯家,礼拜三该我妈送饭,一轮一轮值班。他们去挣钱,还去街上逛,经常忘了给爷爷奶奶送饭。送的,其实也是家里的剩饭,长了毛,味道酸。要么,他们就买一大堆锅盔和方便面,扔在家里不管了,一点也嚼不动。
乖,你上次咋在电话里不讲?
我怕!
怕什么?
这时,灿灿开始吮指头,人小鬼大地斟酌着,似乎有很多的难心,很多的不情愿,也很抱歉。灿灿说,他们经常乱打架,二伯伯打大伯伯,大伯伯也打我爸,我爸一生气就不回家。婶娘们骂我妈,还去我爸那里告我妈的状,我爸回家就打我妈。真的打,可狠了,皮带和绳子都用上了,我妈被打得鬼哭狼嚎,十天半月躺在床上。一养好伤,我妈就上吊,就割血管,就绝食。上一次,我爸兄弟三个在院子里打架,爷爷气不过,一头栽倒在地,背到了医院才救过来,没死成。
女子搂抱住灿灿,瑟瑟发抖。女子说:
乖!你千万记住,你没给我讲过这些话,从来没讲。你答应保密,好不好?
我保密!
你是姑妈的心肝,对吧?
姑妈,他们都在骗你,骗你回来。灿灿忽然趴过来,对着女子贴耳说,爷爷其实可以站起来了,可以走几步。我也骗了你,电话里给你说的话,真的都是奶奶偷偷教给我的,说爷爷病了,脑溢血,正在放命,催你赶紧回来一趟。
干么骗我?
爷爷和奶奶想你了,快把眼睛都想瞎了,还老哭。
乖!姑妈也想你们。
——有了这个心结,女子的动作便潦草起来,不再认真。五样菜,羼杂了炒好的羊肉臊子,又进了一遍滚油,砌在碟子里,菜多汁满,恰好用来拌拉条子。女子尝了尝,没滋没味的,尤其是少了孜然,天然地缺失了精气神,哪还有一点点新疆拌面的特色呢。心里空荒荒的,五味杂陈,坏念头一个接一个,犹如捻不灭的灯绳。暗忖说,就这样吧,他们天天给爹妈吃锅盔和方便面,作贱死了,忤逆死了,凭什么我现在要巴兮兮地伺候他们。见鬼去!一帮子涎了脸的吃货,就这一顿,再休想让我做第二顿。
水开了,牡丹花绷紧在汤面上,热气袅袅。女子稍稍缓了口气,开始拉面。
头两碗敬给爹妈,双手呈上。爹吃得很慢,一口面,一嘴菜,细嚼慢咽。妈不肯,非让女子先吃,说你是远来的客,火车上一定饿过了,青皮寡脸的。女子揶揄说,你把我当客,请问哪有客人进灶房,主人们却在屋里跷二郎腿的?话里带刺,又像踹了几蹄子,妯娌们纷纷吐舌头,心虚了,一个撵着一个,奔进灶房里去拉面。女子盯着爹妈,一再说,慢点,别呛了。又给爹妈搛菜,专挑紫肉搛,一忽儿垒成了小山。还说,多吃点肉,肉里含铁,对上了年纪的人有好处。
沉下脸来,女子对老大说,大哥,爹妈一礼拜能吃上一回肉吧?我刚在镇子上转悠了一圈,发现摊子上的卤肉炖得挺烂,你每次回来称上几两,也不费劲吧?老大嗫嚅道,买过!你还不清楚呀,他们就是舍不得吃肉,怕花钱。女子讽刺道,看大哥说的,又不是割你身上的肉,爹妈凭啥舍不得呀?老二在等饭,忙中偷闲地拿了块抹布,在擦鞋子,闻听了这话,咕唧咕唧地发笑。女子说,二哥,你的厂子里不是开了灶,给工人们做饭么?你打发个人,每顿给爹妈送来一碗半碗的,你也省心不少啊。老二猛地抬头,叱问说,谁说我没送?谁给你嚼的烂舌头?女子淡笑说,你是孝子,陈家湾谁不清楚呀!——拌面端上来了,老大和老二拌了调料,转身去了院子里,再不照面。
一时间,堂屋里蹲满了大人娃娃,喉咙里一片抽吸声,直喊香,喊好吃。
爹剩下半碗,说饱了,不敢贪嘴,天天窝在炕上,怕积食。爹的毛病女子是知道的,忙泼了喝败的茶叶,泡上新的。茶是老茯茶,消食,解渴,喝了一辈子了,改不了。妈问说,你赶紧吃,一碗一碗地让,就你大方呀。女子堆着笑,爹,我自小吃惯了你的嘴巴子,你的这半碗剩饭,现在归我,你不介意吧?妈丢下筷子,开始抹眼泪。爹说,吃就吃吧,别糟践了粮食,趁热,别糊塌了。又申斥老伴说,我又没死,你号什么丧?妈腾地站起来,争辩说,我心里不顺,女子刚回来就吃剩饭,我后娘么?妈一哭,女子端起剩饭,掉屁股出去,不忍听见。
灶房里只剩下了半张面,女子舍不得吃,妯娌们也没央求她吃,奈何。
这回,拉的是细面,像毛线一样。陈家湾的人把这样的拉条子叫“鸡肠子”,丢在锅里,煮了七八遍,挺烂的。女子捞起来,浸了凉水,又洒上植物油,拌成了凉面,怕粘连。再搛上五样菜,装在食盒里,盖上锅盖。女子拧身出门时,听见爹在咳嗽,灿灿在骑狗,另一个侄女在喊叫,说课本不见了,课本丢了还怎么做暑期作业呀。没说完,一屁股瘫在地上,失魂般地哇啦起来。
台地在另一片塬上,眼睛看得见,中间却夹着一条深沟。
薄暮四合,鸟雀还巢,微微起了点风,风中羼杂着小颗粒的沙尘,稍稍呛人。女子拎着食盒,下了沟畔的小路,径直往对过的嵇小武家走去。——定西和毗邻的一带山险水恶,历几万年之功,唐突的洪水早将大地切割成了块状。一眼望去是平原,孰料,皱褶中却埋伏着阡陌纵横的沟壑。站在这一边跟邻居讲话,一般都是用声嗓喊,把喉咙都快挣破了,所以陈家湾的人饭量都大,脾气也大。不像爹的这一片宅基地,姓陈的都抱成团,家家户户只隔一堵围墙。
嵇家是外姓,解放后才搬来的,孤零零地缩在沟壑对面的台地上,鲜有人交往。女子的脚后跟上溅起了一根烟柱,尾随着,慢慢爬上了对过的崖顶,看见了嵇小武家的门。
越是贫瘠,越是严重缺水,陈家湾的人就越爱审美。
审美没别的招数,欠物质基础,人们就竞相养花,暗中有一种攀比之风。花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清明过后,随手在房前屋后撒些种子,随缘。岂料,这些种子和陈家湾的后生们一样,有强悍的生命力,萌芽,发叶,抽枝,开花,漫漶地搭在墙面和栅栏上,形成气象。女子穿过村子时,看见了喇叭花、大丽花、夹竹桃花、一串红、胭脂花、西葫芦花、葵花等等,有的栅栏上挂着龙豆和刀豆,不仅赏花,还可以用来清炒,一举两得。在这一片旱塬上,陈家湾秘密地保有了自己的香气和念想,不为人识,却独占一方。——上了台地,拧身四望,嵇小武家的院落像一枚硕大的棋子,被扔在陈家湾的棋盘之外,冷阒,落寞,寂寂无声。女子敲门时,却见院墙外栽着一排排白杨和矮松,门缝里传来牡丹花的清香,门前也被洒扫得干干净净,显出主人的旨趣。一对铁门环,嵌在铁皮的虎鼻上,敲起来声嗓嘹亮。孰料,女子敲门时,门里的人也在敲,相互惊了一跳。
薄暗中,女子喊话说,婶娘,是我!
你是哪个?
我是陈真家的女子,新疆来的。末了,女子还报上了乳名。
女子呀?!
门内一阵慌乱。隔着门缝,女子听见了嵇小武他妈的喘息声,心跳声,整理衣服和头发的声音。女子拍着门,催促快开开,但里面忽然现出了一大段的空荒,空荒得像一座饥饿年代的粮仓,很是瘆人。女子不急,开始等。仰头问天时,云散了,天开了,满头的星宿们挂在夜空上,一个接着一个打闪。女子鼻子发酸,膝盖一软,便蹲在了地上。这是小时候的夜空,现在认了出来,唤醒了记忆。夜空下着丝丝拉拉的毛毛雨,不是雨水,却是一滴一滴的旧时气味,落在眼窝中,渗进身体里,泛起了感念的微澜。喘息声犹在,女子掰开门缝,冲着嵇小武他妈再说,婶娘,我给你做了一顿新疆拌面,你把门开开吧。里头却说:
你回去吧,让你爹看见,这样子不好。
他病了!
乖!回去吧,别让你爹头上落了闲话。
病了不说,他也老了。人一老,就像老虎拔了牙,再没威风了。女子稍觉欣慰,有话,总比冷漠的好,女子就是冲着这一阵话来的。女子又说,我临来前,还去看了一趟小武,他叮咛我的,让我来给你送饭,伺候你几天。
我吃过了,不要人伺候。
别倔了,婶娘。小武托付的事,我紧赶慢赶,菜还是热的。女子揭开食盒上的锅盖,以示证明。又说,给你拉了一碗鸡肠子,羊肉臊子,可香了。
他吃他的牢饭,想我干么?
婶娘,小武快出来了。
连一封信也不寄,我早就瞎了,心上瞎透了。嵇小武他妈道。
小武现在懂事了,只怕你伤心,所以才没寄过信。其实他也不会写信,他那个程度,连钢笔都不会抓。呃,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懂事,天理不容。——女子尽量挑好话,让婶娘舒坦些,怕旧事重提。于是说,小武在监狱表现不错,立一个功,减一年刑期,明年这时就蹲完了。
明年?恐怕,明年我也埋在了院子里,陪他爹了。
你怨怪我吧!
怪你?我一点没怪过你。女子,你回去吧,夜黑了。
婶娘,你多骂我几句吧,我好受些。
嘿嘿,你只把自己过好了。嵇小武他妈躲在门内,像一阵风,声音在打旋,破门而出。又说,你好就好,你好了,小武跟你跑一趟新疆也算没白费。小武过的自己的命,你有你的命嘛。
女子噎死了,知道婶娘还记着仇。——仇像一枚隐隐作痛的骨刺,始终嵌在对方的身体和心里,没有消化掉。这么多年了,女子第一次斗胆回娘家,斗胆来看嵇小武他妈,就想把这件事说开,说清楚,说在光天化日之下。岂料,婶娘根本不给脸,连门槛都不许进。一时间,女子心头荒芜,渐渐发急,索性敲打起来,将两只门环拍得乱响。婶娘不言语,但鼻息可闻的喘气声,又像一种抗议和蔑视,令女子如坐针毡,浑身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女子狼亢地说:
婶娘,我给你下个跪,你宽赦我吧。
别跪!我吃不消。
那你把大门开开,我进去,我把饭搁下?
外边锁死了,我也出不去的。嵇小武他妈哭咽着说,我喊了大半天,喊不来人。这天一黑,台地上就更没人了,我得罪了谁呀,老天爷。
到底咋了?
自己瞧,门被锁死了,也不知哪个鬼干下的。
果真,女子如梦方醒,忙丢下食盒,借着暗色细看。一股铅白的铁丝拧成了钢索,拴在门环的铁皮虎鼻内侧,绞得很紧。不像野孩子恶作剧,绝对是故意使的坏。钢绳左右相扣,绾成死结,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女子掰了掰,束手无策,门扇一晃一晃的,又将钢绳拽紧了,帮了倒忙。消停下来时,女子说,婶娘,你也别着急,我回去喊人。嵇小武他妈拦挡住,你别慌忙,等天亮吧,也不急这么一夜,我能捱得住。女子忽然看见门板下方有空隙,一拃长,刚好可以将饭塞进去。一念若此,女子便兴奋起来,卸掉食盒,双手捧着碟子,恭恭敬敬地从门板下递进去。饭香逶迤,余味流长,嵇小武他妈再不好拒绝了,真的接受了。
婶娘,你快点吃,趁热!
你拉的鸡肠子?
拌面!有西红柿,有皮芽子,有毛芹菜什么的,新疆特色。女子喜兴道。
呃,小武能吃上么?
婶娘一问,女子头上又落了霜,寒战四起,牙关发抖,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子催促着,赶紧吃,别给糊塌了。嵇小武他妈隐身在门背后,仿佛在演一幕皮影戏,声嗓窸窸窣窣的,传来丝丝缕缕的哀声和啜泣。女子说,别牵心!小武应该能吃到的,监狱里的伙食不错,人也精壮了不少,天天去农场摘个棉花翻个地什么的,活不太重,还学文化课,还能看上电视。临来前,我去探视小武,离乌鲁木齐不太远,从我家里坐班车,三个小时就到了。
女子,我能看见你,从你的声嗓里能看见的,我不瞎。
婶娘,我知道!
我不怨怪你。原先你瘦刮刮的,现在是妇人了,胖乎乎的,一脸喜气。见你好好的,我也省心。这是你的命,你要惜疼自己的命。
我也能看见你,婶娘。你的头发白了,肩胛也塌了,我知道你六十六了,属虎的,比我妈小一轮。女子手扶着门扇,薄暗中,指甲皮抠着木屑。下意识里,想把这一扇无情的阻隔一下子抠烂,直面相向。女子又说,婶娘,我欠下你的,也欠下了小武的,我会报答的。静谧中,嵇小武他妈忽然问:
你生养了几个?
一个!儿子娃娃,现在八岁了,刚放暑假,跟公公婆婆在一起。
你应该带回来看看。
太闹!
哦,女婿呢?嵇小武他妈像翻户口本,一页一页地细察。又说,娃娃都八岁了,你连女婿也不带来一次,连你爹妈都不拜。我替你爹妈有意见,你不该一个人回陈家湾的,应该团圆才是。
顺着毛毛糙糙的门扇,女子身子一软,先坍塌成一堆,又慢慢滑了下来。女子再也提不上一口气来,瘫坐在地上,趴住大门号哭。嵇小武他妈听见了异常,声嗓喊破了,咋了?女子你咋了?一会子,嵇小武他妈又从门缝里递出来湿毛巾,边哄,边摇着门扇上的女子,却始终没得到响应。女子哭够了,把眼睛贴在缝隙间,终于看见了嵇小武他妈模糊的轮廓。女子伸进手,一把攥住了她。
婶娘,我给你诉一声苦,你千万记得保密。要不,我爹会活不成的,也会被陈家湾的人们看笑话,戳脊梁骨的。
我知道!不难心,谁愿意倒苦水呀。
我丈夫死了!女子攥住对方的手,感觉指甲嵌进了婶娘的肉里,掐出了血,也掐出了剜心的疼痛。又说,不久前的事,天塌下了。
女婿么?
是!
我的天!你快说,女子,你别憋坏了,说出来就好了。
他是个塔吊司机,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没什么问题,好端端的。婶娘,你不知道,那一天风很大,新疆本来就风大,有时候刮起风,能把火车刮翻,把戈壁滩上的石头刮飞。真的!——女子想,既然开了口,索性一吐为快,将心里的冤屈都呕出来,换一个轻松。事发至今,女子没给陈家湾的娘家讲过,也从没给任何一个外人讲过,窝在肚子里,发酵着,只身扛着,腐烂着,几乎要崩溃了。婶娘她不是外人,看在嵇小武的面子上,婶娘有权知道这一切,替自己分担一点。女子说,结果呢,风一吹,塔吊就倒了,人从几十米的高空掉下来,另外还死了几个工人。唉,来不及抢救,人当时就没了。
我知道你的愁苦。
那么高。真的,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高。女子仰首,喃喃说,人很容易的,一阵风,人就没了。
女子,你的话让婶娘也活不下去了。
婶娘,你不了解,他在他一个亲戚的工地上干活,老板是他堂哥。等人火化掉了,我才知道被骗了。老板给别的死者一人赔十二万,却给了我八万,因为别的家属抬上尸体闹,我却让哄了,先去了火葬场。婶娘,已经快百天了,我像做了一场梦,梦里还看见了他,他穿着一身血衣,在喊我。
罪孽啊!你还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寡妇拉娃娃了。
我老了!
你精神老了,人还嫩呢。
老板来找过我,他那个堂哥,想私下里了了,让我别再闹。因为,乌鲁木齐的报纸上说,塔吊有质量问题,是一桩特大事故,要重重罚他,取消他的施工资质,他害怕了,尻子松了。我没答应他,给多少钱也不答应。我跟了我爹,天生一个倔。
人没了,钱就是一张纸嘛。门里头唏嘘道。
真不是为了讹他的钱!
我知道你,女子。
主要,为了这口气!
你像你爹。
婶娘,我没甘心,我也不服输,我非要弄出个青红皂白来。我和老板干不过,我就去人民法院起诉了,还找了律师。女子的口气截铁起来,硬朗地说,我就不信天下的衙门朝有钱人开,我要打这个官司。
你太恓惶了,女子。
公婆都老了,没办法,我得一个人扛着。
我惜疼你!
——婶娘在里边絮叨着,喋喋不休。女子继续攥着她,却觉得攥着一块深冬的冰,寒彻心脾。突然,婶娘用拳头击打起门扇,仿佛在喊冤,在唤魂。婶娘说,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拉上一个兄弟去新疆,给你做伴。起码,你也该给你爹念叨一声,不该瞒着你爹。女子觉得悲伤转移了,婶娘自己担起了哀告的角色。但婶娘的话,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女子的心。女子直言道:
我瞒着我爹妈,我谁也没讲过,我第一次给你讲,婶娘。
你另有愁苦吧?
他是个瘸子,人也嫌老,比我大整整十岁还多。女子认真地说,我没办法,小武他进了监狱,丢下我一个,我在乌鲁木齐举目无亲,我只能嫁给他,找个落脚的地方。我不敢回陈家湾,也不敢给爹妈说,更不能领上一个瘸子女婿回娘家,让街坊邻居们失笑死吧。我爹的死性情,在陈家湾是出了名的。
你傻么,谁会笑话一个残疾人呀?
我熬了十几年,想一直瞒下去,反正人不在陈家湾,情义也会慢慢寡淡掉的。没承想,那天灿灿说,我爹中风了,原先家里也瞒着我,一直瞒我。
婶娘顿了顿,苦笑说,你爹,唉!
咋了?
他在盖一座庙。荒唐!他发了咒,他要盖一座神庙。婶娘叹息道。
家里有改锥么?
有呀!
婶娘,你快去取一把改锥来,钳子也行,我撬开铁丝,我进去跟你说话,跟婶娘说上半夜。——女子从嵇小武他妈的嘴里,听出了别的秘密,所以灵机一动,开口央求。婶娘笃笃笃地走了,门扇一下子轻松了,在风中摇晃。女子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捋了捋头发,打算给婶娘一个崭新的形象。
突然,女子的口鼻被捂住了,身体也被拖住,倒栽葱似的,隐入夜色。
D
原来是老三,自己兄弟。
别看女子粗手大脚的,高出兄弟一个头,到底是女人,根本比不上。女子抓了狂,脚蹬在地上,拼死抵抗着,两只胳膊也不饶人,又抓又掐,想挣脱开来。老三扼住了脖颈子,往沟壑里拖,另一只手像口罩,防女子大喊大叫,惊来对面的人。女子心如死灰,一个念头说,完了,这下子完了,不是劫匪,就是色狼。后悔死了,早知道让嵇小武他妈先一刻拿来改锥,现在就不用怕,捅了他,戳了他,攮进他肚子里,再打电话报告110也不迟。女子浑身血气作涌,但挣不脱,身体渐渐像下熟了的面条,乖乖跟着下到了沟壑里。
幽深的暗,像打翻的一瓶墨汁,只留下一线天,约摸三指宽。
忽然惊觉了,女子心猜,一准是色狼。在这么个僻静的地方,让霸占了不说,命也难保。小时候,女子跟村子里的娃娃们进来玩过,常看见一些嶙峋的白骨,还有牲口的头盖骨。闹了狼祸,村子里经常丢羊呀猪呀鸡呀什么的,还丢过一头牛,三匹驴子。还是爹带的人,在牲口的残尸上裹了敌敌畏和六六粉,引诱狼群吞了下去。后来再没见过狼,女子想,现在身后的虽不是一只狼,但绝对流氓。于是,女子撑起了腿,趁身后不注意时,一口叼住了他胳膊上的肉,死命地咬了一嘴。咬住就是机会,决不松口。老三哎呀一声,趁他尖叫的工夫,女子蓦地拧身,用膝盖顶在了老三的裆部。——想象中,这个臭流氓的睾丸碎了,像磕破的蛋黄,稀里哗啦的,淌了一裤子。老三猛地跌倒在地,蜷成团,喊说:
姐,是我!
你哪个?
老三!兄弟报上了乳名,声嗓也像,仿佛刻着记号。
你个鬼!
女子慌了,忙去拽老三。老三打开手机,有巴掌大的一块光照在脸上,果真兄弟。身子却瘫着,弯成了虾米状。不用说,刚才那一膝盖,差点把老三弄成太监。女子问说,要紧不?你不吱一声,我还当遇上了贼,下手狠了,姐帮你起来吧。老三躺在土坷中,表情抽筋,呲牙咧嘴地说,哎呀,这个见面礼,你可够我喝一壶的了。女子使出吃奶的劲,才将兄弟扶起来,斜倚在自己身上。老三太瘦,个子矬,在子女们当中一站,不像同一个妈生养下的。老三笑说,你练的什么拳?明白了,你这是七剑下天山吧!女子没心说玩笑话,见兄弟一直捂着裆,料想问题大了,真该死!女子仓皇地问,我扶你回家,回去躺一躺,兴许能缓过来?老三绝望地说,这下完了,我得立刻去医院看大夫,要不,我会变成人妖的。女子越发上了火,急切地说,我先回去一趟,把老大和老二悄悄喊来,背你去医院。
老三摆手说,不用!我不想让他俩看我的笑话,我也不认识大贼和二贼,我只有你一个姐。我的摩托车在那边,你会开么?
我还会开叉车。
喏!顺着沟的方向走,一会就上了公路,去镇上。
女子跑过去,很娴熟地发动了摩托,打亮灯光。老三一瘸一拐地蹒跚而来,偏了腿,哎哟哎哟地呻吟,艰难地坐在后边,双手搭在了女子的肩上,稳住平衡。骑得极小心,怕颠了,怕晃了,只盯住一条灯柱,缓缓驶去。女子来不及看沟壑中的景色,但沟不再是早些年的深壑浅涧了,像一条粗糙的乡级土路。一路上,女子不停地问,疼不疼?你要是疼的话,你就喊出来,千万别憋坏了。老三回说,男人的构造,不要乱打听,别没皮没臊的。女子说,咦!自己兄弟,我害羞什么?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整天把屎把尿的,你咋不嫌我呀?妈哟,你嫌我倒也罢了,让你媳妇知道了,非把我的膝盖骨剜下来不可。一句玩笑话,本想减轻一些兄弟的疼痛。岂料,老三愤懑地说,别提那个婆娘,一提我就晕。女子偏头问,咋了,你调进县上工作了,就可以不认自己乡下媳妇了?贼骨头,你吃几斤几两饭,姐比谁都清楚,千万别干坏天良的事,我警告你。老三鼻子一喷,语气不屑地说,不怕女人丑,就怕女人懒,你别看她人前挺乖巧,嘴也甜,其实懒到家了。女子说,你知道陈世美么?你和陈世美一个德行,翻脸不认人,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兄弟涎着脸问,谁是陈世美呀?女子轰着油门,加快速度,申斥说,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谁是?一条狗呗,狗叫陈世美!老三咯咯咯地笑了,无耻地说,我后悔这一段婚姻,后悔死了,要不是爹妈相逼,我现在多轻省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惜了,世上没卖后悔药的,我真是哑巴吃黄连呀。女子越听越气,疑惑地说,喂!你是不是另外挂了个女人?小三,二奶,婚外情?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再领上其他的女人,我可不答应,我非回来找你算账不可。老三举起手,砸了女子的后背一拳,讽刺道,姐,你别老叮着别人手上的刺,忘了自己眼里的梁木,当初,你自己还不是跟上嵇小武跑了,去闯新疆么?你不是也瞧不上媒姑介绍的那个么?女子切齿地谩骂道,我是我,你是你,老三啊老三,你真是一根搅屎棍。
镇子上灯火璀璨,人来人往,饭馆、洗脚屋和歌厅尚未打烊。摩托驶进了繁华地段,女子左右逡巡着,欲寻一家医院。找不见,便想停下来问问人,抓紧时间。这时,老三趴在座椅上,指着街边的一家招待所说:
姐,就这!
疼晕了吧?这可不是打针吃药的地方。
我就住在这,傍晚前刚刚登记的。
老三歪斜地下了车,扶住墙,往招待所里走去。女子推着摩托,停在了大堂的一隅。几个服务员在玩斗地主,觑见女子时,眼神像一块块吸铁石,想从女子的身子发现秘密。服务员们看见了异常,七嘴八舌地问说,陈哥,你咋了?咋浑身上下全是泥土呀?老三抱着胳膊,尴尬地笑笑,敷衍说,我被狗咬了,肉上留下了几个牙齿洞,妈的!疼死我了。又指着女子说,这是我姐,我姐送我回来的。
一进房间的门,女子揪住了兄弟,质问道,这是咋回事?
没事,闹着玩!姐咬的,呵呵,我可不需要打狂犬疫苗。
我是说这里!你不回家,干么在这住店?
孰料,老三迅速恢复了原状,动作利落,双腿带风,裆里不疼了,胳膊也不发痒了,给姐泡了一杯茶,自己也叼起了烟卷。女子气恼地说,你刚演戏呢,你演的真像,竟然把姐也给骗了。老三绾起裤脚,搭在椅子上,大而化之地说,不演戏,能把你赚来么?我不想回家去,我想跟你好好聊上一夜。女子执拗地说,不行!我刚来第一夜,不跟爹妈睡,跟你孤男寡女地待在这里,成什么体统。老三有点孤傲地说,在家里见你,什么话也说不了,等于不说。我下班后登记了房间,又特意赶到了陈家湾,就想和姐说些私心话。
女子登时一悚,一步近前,逼视着兄弟说,我明白了,是你搞的鬼。你用铁丝,把嵇小武家的门拧死了,对不对?
不要紧!我给了一个娃娃一块钱,明早上他去开门。老三像在作一桩案件,精明,细致,头尾都计算清楚了。又说,我猜中了,你一回来就会惹事的!
惹什么事?
陈家湾头顶的天上有一块大补丁,是你和嵇小武当初捅破的窟窿。喏,刚刚补上,人们都快忘光了,这下你回来,窟窿又破了,大家全都想起来了。
女子慌乱地讲,我没戳破天,那是我一个人的事。
私奔!
不是私奔,是逃难!女子吼道。
逃什么逃?
陈家湾的地盘再大,当时也容不下我和嵇小武,池浅虾米多,虎落平阳被犬欺。没办法了,我才和嵇小武逃出去。新疆够大了,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会欺负我们,不逃能行么?——一桩陈旧的话题,多少年过去了,女子尽量去忘,去封存,去掩埋,却不承想回家的第一天,兄弟倒先发难,哪壶不开提哪壶。隐忍着,女子说,老三,你要是想数落我,那跟我回家去数落吧,我不想单独听你训斥。
我的确猜中了,你旧病复发了。
什么意思?
前脚刚回爹妈的家,屁股一掉去了嵇小武家,还供养,还拎着食盒。老三的怨怼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喷射着阴郁的气息。又问,你知不知道,嵇小武和你私奔前,挨家挨户地借了不少的钱,东家几十,西家几百,还撒谎说他妈病了,要去县上看大夫。可好,你俩跑了,这些钱谁去还?谁去给你们擦屁股上的屎?
借了钱?多少?
嗬,你们大腿一撩私奔了,留下嵇家和陈家的老人,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被人天天惦记着。知道么,借五分钱,就可以让债主惜疼你一辈子的,况且!
你说清楚!女子催逼说。
陈芝麻烂谷子的,说不清楚。
不!你必须讲。
呃,陈家湾的人都在疯传,传了十几年了,说你把嵇小武勾搭到了新疆,没结成婚,却把人家送进了监狱。嵇小武去吃牢饭了,你倒好,脸一抹不认人,又嫁给了别的家伙。背信!背信知道么,就是落井下石,就是过河拆桥,爹妈的脊梁骨被人戳烂了,把脸装在裤裆里活命。老三的训斥像一个发言稿,层次分明,逻辑严密。老三没敢看姐,玩着一只打火机,扑哧扑哧地跳着火苗,动作置了气。老三说,传言多了,连县上的工作人员都在问,都知道你是陈真的女子,是我姐,我真替你骄傲。
我麻烦了你们,我死的心都有。一瞬时,女子潸然落泪。
你不该去嵇小武家。
我自己有主张。
哼!我用铁丝锁死门,就怕你这样子。
我得去,我得去赔个罪,认个错。嵇小武在监狱里,他爹被气死了,埋在院子当中,丢下他妈一个孽障(土话:可怜)人,我心如刀绞。女子委婉地透露说,嵇小武又被判了,多加了八年的刑。
咋了?
唉,老天爷不宽赦他吧。监狱组织犯人们去摘棉花,他打伤了干部,竟然越狱了。他领着三四个犯人钻进沙漠里,想逃出边境线,去国外打工,结果没走成,又被抓回来了。罪加一等,加了八年啊。女子恓惶地说,本来他的罪挺轻的,有指望出来,趁着还年轻,还能折腾,现在可亏死了。后来,我去监狱探视他,刚开始他不见,说不认识我。监狱干部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和我搭上话,谅解了我。我经常去看他,真的,我现在拿他当自己的一个兄弟,跟你一样子。
老三讥笑说,这个破烂,值得你去私奔么?
我不后悔,一点不!
哼!陈家湾的人失笑够了,笑了十几年。
女子始终站着,兄弟也没邀请她坐下,像派出所的警察在审犯人似的。女子捏着一块纸,一直撕,仿佛撕扯着自己的心,撕成了蚂蚁大小。又说,当时,我和嵇小武没了钱,连顿饭都很困难,也找不上工,房东来催租子时,他就去干抢劫,抢了行人的几个金项链,被抓住判了五年。我说的是实情,我没撒谎。
你现在有丈夫,也有儿子,应该好好的做生活。
我在做!
所以,你不该再去嵇小武家,趁早忘了那个杂种吧,他害你背上了一世骂名。
我不在乎!
我有个建议,你乖乖待在爹妈的屋里,哪也别去,别让邻居们发现。待够了,你就赶快回去,去做你的生活。老三很寡情,语气却老到地说,除非你做了整容手术,让人认不出来。哦,不过,你现在长相已经变了,像个少数民族的女人。新疆咋样?你习惯了吧?
乌鲁木齐有点冷!女子道。
冷?
刚去的时候,我不习惯西伯利亚的寒流,也不知怎么御寒。我的手和脸都被冻伤了,裂了很大的口子,流血,结痂,膝关节也疼。女子将双手展览出来,伸给兄弟瞧,像呈堂证供。女子说,现在回来反倒不适应了,喝了家里的水,肚子咕隆咕隆乱叫。唉,嫁鸡随鸡,我落了新疆的户口,我是地道的新疆人啦。
姐夫咋样?陈家湾的人都讲,他是个干部,家境富裕,还掌权?
没咋样,你别信!
老三怏怏地反驳道,你从来没说过姐夫一个字,一打电话,你只说你儿子。嘁,我在天边有个姐夫,长什么样,是光是麻,我连张相片都没瞧见过,爹妈也没见过女婿的嘴脸,费解啊!不过,这是你的秘密,我没资格打问,你可能怕陈家湾的人沾你光,所以你自己低调,不张扬。——女子塑着身子,在兄弟面前呆呆地站着,眼神空洞。后来,女子说:
你把衣服脱了,快点!
干么?
哼!你瞧你,像个地老鼠似的,前心后背都是土,我给你搓洗一下,天亮就干了。女子上前拽住兄弟的手,催他脱衣服。老三极不情愿,但拗不过女子的央求,迅速脱下来,扔给了姐。女子打了一盆凉水,又去借了半块肥皂,蹲在房间当中,埋头洗起来。女子不愿意讲话,但此时的心情却像手中的衣服,被蹂躏,被践踏,被一次次拷打。老三蜷起腿,拔着黑乎乎的汗毛,拔一根,放在嘴巴前吹一下,样子腻歪透了。后来,老三追问道:
你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
嘁,我就知道,我肯定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我挺好的,一直认真地做生活。
撞了南墙,老三泄气地点上烟,支起二郎腿,打开了电视。一档相亲节目,哪个台都是相亲节目,仿佛整个一中国都是光棍和剩女,在求偶,在自荐,在挤眉弄眼。女子搓洗完,连兄弟的袜子都洗干净了,又接了几盆水,投完了衣物,一件件地搭在屋角的晾衣绳上。女子消停下来,又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的事情,忙堆了笑,一副和解的表情。女子说,你从镇上调到了县里,从中学老师当上了公务员,一定要谦虚,别让别人给你放冷枪,人心难测,知道么?
我不怕!
你自小就这样子,有勇气,个性也强。
老三蔑视地笑笑,自负地说,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实话告诉你,我认了一个副县长当干爹,他认我,拿我当亲生的,他也快扶正了。我倒是要劝劝你,你抽了空,一定要去庙里拜一拜,点个香,磕个头,还个愿。那座土里土气的半截子小庙,还是爹为你盖的,庙不在大,有仙则灵。
一座庙?为我盖的?女子仓皇地说。
堵别人的口!
什么口?
呵呵,螺蛳壳里做道场,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爹为了让陈家湾的人忘掉你和嵇小武的私奔,说他做了个梦,梦见陈姓的先人们显灵了,要召唤后人们重修一番。爹能干,爹有威信,总能干出想干的事。老三边觑着屏幕,边古怪地说,观音山原先就有一座庙,管四里八乡的,闹文革时给拆毁了,陈家湾的风水始终不好,常出怪事,谁的心都虚了。爹终于捣鼓起来了,砌了地基,盖了山墙,刚要架梁时,一方面没集资款了,一方面自己躺倒了,中了风,偏瘫。
我不知道,真的!
以前,爹妈去料理工地时,常跪下磕头,为你念叨,给你祈福。兄弟道。
我承担不起,我咋敢么?
事实如此!
那是一座庙呀!老天爷,我在乌鲁木齐,我从来没听家里说过。女子登时慌乱,感觉头皮发麻,心脏骤然一紧。又说,我一个凡人,这下我罪孽大了。
女子顾不上擦脸,也来不及跟兄弟细谈,草草起身,拉开了门。老三光了脚,一下子跳起来,用眼神问,你干么去?女子扶住门扇,顿了顿,拧身望了望兄弟,喉咙忽然一哽咽。老三只穿了件裤头,不好追撵过来,巴兮兮地看着女子,多半以为刚才的话伤害了姐,表情一锁,想道歉。女子嗫嚅说,三弟,今晚上姐做了一顿新疆拌面,可香了,可惜你没吃上姐的手艺。又说,等礼拜五吧,你放了假一定回来,姐给你做一顿沙湾的大盘鸡,真的!
说完,女子闭了门,转身出了招待所,拦下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陈家湾并不远,三轮出租驶出了镇子,踅进了乡村公路上。夜风拂来,携带了一缕缕庄稼的气息,清冽,广大,微甜,味道里有一种童贞感。怪了!下午回家时,并没瞧见公路两侧的庄稼田,此刻暗香袭袭,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女子笃信,香气是从头顶的星星们身上渗下来的,像一种看不见的细雨,漫漶而下,打湿了自己。
到了家门前,付完车钱,女子刚一抬头,看见爹站在黑暗中,微微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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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样子,没吓着你吧?爹问。
没!我知道你能站起来了。
你哄我高兴。不过,你一回来,我真的高兴死了。爹没了威风,就像个老人。
戴上护膝了么?
真暖和!
双拐在石板路上叩出了响声,笃笃笃的,很慢,但很踏实。女子搀扶着爹,款款往家里走去。爹没问女子去了哪里,连一个字都没提,倒让女子心乱起来。话至嘴边,女子想说说嵇小武家的事,想说说自己十几年来一所悬命的心得,但爹没给机会。爹的身子微微趔趄过来,不再倚靠拐杖,偏倚在了女子的双臂上,好像觅见了靠山。女子小心搀扶着,跨过门槛,往堂屋里踱去。如此短暂的一瞬,让女子踏实下来,感觉终于回到了家。
等一下,你一定要镇静,看我的眼色行事。爹交代说。
咋了么?
老子要打人!别瞧我病了,就以为我是拔了牙齿的病猫。
此时,儿媳和孙子辈的都带着礼物走光了,院子里冷清不少。子女们另过,家家都分了宅基地,一砖到顶的瓦房,两檐水,瓷砖贴面,都在院中砌了大花坛。一般日子,儿媳和孙子辈的不爱来老人这里,嫌寒碜,嫌屋顶上没架大锅,收不上电视节目,嫌老人嘴碎,问东问西的。——狗忽然吠叫,浑身土苍苍的,像一个毛线团从屋里奔出来,嗅着女子的裤管。嗅出了一家人的信号后,便开始撒娇,开始舔。爹进了门,暗中用劲,一下子挣开了女子的搀扶,昂然起来。女子惊叫一声,见老大跪在炕头前,膝盖下垫着搓衣板。
大哥,你这咋了?
不应。
快起来!看你哆嗦的,你犯了什么事,四十多的人了,跪什么跪呀。
爹沉郁不语,靠在炕首前。妈搬起爹的腿,脱了鞋子,摘了袜子,又取走了双拐。爹单臂拄在炕上,一寸寸前挪,显得十分吃力。女子想帮帮爹,却被爹怒目圆睁的态度吓退了,肃立一旁。老大换了换方向,面朝爹,跪得稳当起来,一脸的无辜色。爹终于挪到了炕中央,屁股坐稳后,双手垂立胸前,阖上了双目。爹的姿态不怒自威,像坐在法庭上的首席大法官,心里酝酿着什么。女子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事情不小。爹妈罚跪子女们,应该是小时候的家常便饭了,长大后,爹妈顾及子女们的脸面,再也没采取过如此激进的措施。果真,爹忽然睁大了眼睛,抄起一根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打在老大的身上。
老大没敢犟嘴,低头挨着,任雨点般的击打落在脑袋上,落在脊背里。
打够了,爹才歇下手,气喘吁吁的。爹不是不想打,是气力不支,嗓子里塞着一口痰,憋红了脸。女子见状,趁机取过来鸡毛掸子,丢在门槛外,被狗发现后,衔在嘴里跑开,去认真研究了。这时,爹痛心地说:
我们三堂会审一下,看看谁冤枉了谁!
到底咋了?女子咆哮道。
说说看,你究竟偷了你妹妹的多少钱,如实招供!爹咳嗽起来。一咳嗽,爹眼眶中的精气神便开始涣散,开始无助。爹说,我如果办了冤案,我给你磕头,我给你下跪。
我没偷!我心里好奇,才翻了翻妹妹的箱子嘛。老大自辩道。
女子心里咯噔一下,像灯台被打翻了,燃油泼过来,瞬时点着了内心。没错!在堂屋的角落里,拉杆箱摊开着,里头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换洗的内衣,粉色胸罩,袜子,衣服,薰衣草,几瓶保健药,连同给爹妈买的一些玉石挂件(原打算悄悄给的)什么的,统统被搜查了一遍似的。最要命的是箱子的内衬也被乱翻一气,从招行取款时给的大信封也被打开了,一沓沓红钞票显得刺目,等于自己的秘密全都曝了光。——信封里有足足四万元,连封条也没撕开,整齐地装在一起,还被女子小心裹在了衣物中,藏在箱子内衬里。女子的声嗓中讶异地一叫,眼底一黑,忙扶住了炕。
四万元,是丈夫一半的买命钱,是天塌地陷的活命丹。每一分钱里,都浸泡着丈夫的血,沾满了女子的眼泪,以及公婆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当初,从老板的手里接过这一笔钱时,女子就去银行做了定期储蓄。时间十年,考虑到,那时恰好能供上孩子上大学。要不是灿灿电话里说,爹病倒了,中风偏瘫,女子是绝不会取这一笔钱的。现在老大跪在眼前,一定让爹捉了赃,才被当场拿下的。女子没敢说什么,身体里的泪却开了闸,恣肆汪洋起来。
你背着牛头还不认赃,家贼一个,我真是瞎了眼睛呀。爹说。
我说过了,我没偷,一厘钱都没偷。老大梗着脖子,宁死不屈地说,我要是做了贼,爹你干脆剁我的一根指头吧。
我已经被你剁碎了,心烂了。
我发誓!
贼骨头,你在镇上开牌屋,别人打的小钱,一毛两毛,解解心慌罢了,但你自己却染上了赌瘾,一玩就是成百上千的,常让债主去家里催债,你以为我老朽了,耳朵背了?爹数落着老大,郁闷地说,你赌光也好,输你家里的钱财去,但你不能把手伸进妹妹的口袋里吧,三尺头上有神明,贼!
我早戒了,我现在不赌!
爹不肯听类似的争辩,挥了挥手,对女子说,当面鼓,对面锣,你去数一数你的钱,要是短了一分一厘的话,明年的今天,你们就去我的坟上给我烧香吧。老大抬望了几眼妹子,目光又迅速避开了,佝偻下身子。爹催促了几次。女子慢慢蹒跚过去,将拉杆箱拽到了炕沿下,开始整理起来。实话说,女子不愿去数,双输的局面,明摆着的道理。——短了钱,老大的罪孽会被爹攥在手里,以后家里一定不会消停,硝烟四起,鸡飞狗跳也说不定;不短的话,爹的颜色往哪里搁,话说得那么重,总不能唾面自干,自食其言吧。一念至此,女子的动作便慢了下来。但爹始终不错眼珠子地盯视着,非要弄出个子丑寅卯来。爹在咳嗽,不是生理上的,却像一阵阵催阵的锣鼓,冲锋的角号,气势喧天。
数完了,短了整整八千元。
女子悻悻地望了一圈,爹和老大均充满警醒,等待答案。妈插话说,你数正确,你带来多少,你就数多少,心里要有数。女子勉强一笑说,我脑子糊涂了,刚数完的数字,这会子又忘了。没了辙,女子在指尖上蘸了唾沫,重新又数,一张一张掠过,指尖会说话似的。心里却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连封条都撕开了,虎口一卡,明显短了一寸厚,还数什么数。老大跪不住了,身子在筛糠,瑟瑟发抖。女子终于明白该咋说了,停下手,笑靥如花地说:
刚够!一分也不少,真的!
你别打马虎眼,替这个贼背黑锅。
爹叱问道。
咋会呢!我带来的钱,我难道还不清楚数字么,看你说的。——女子起身,将钞票重又装进了信封袋里,扔在炕上,故作轻松地说,没我大哥什么事,他惜疼妹子,替妹子收拾一下行李,也是应该的嘛。
我刚看见他在鬼里鬼祟,我睡着了,眼睛也是睁着的。爹顽固地说。
快起来吧,大哥!
滚!
爹突地掷过来半杯茶,泼在了老大的肩膀上,厌烦地闭紧眼睛。老大抿嘴,先是抱拳,对着妹妹作了个揖。腰弓得很深,差不多快趴在了地上。女子一阵恓惶,觉得老大苍老了许多,原先硬铮铮的一个汉子,此刻却贼眉鼠眼的,不成气候,一点骨气竟也不见。女子上前,拽住老大的胳膊,扶他起来,拍净了他身上的灰。不等爹再次发怒,老大一个箭步跳出门外,忽然失了影踪。
——暗中,老大带起了一股风,女子觉得八千元的钞票也被裹挟而走了,心里一抽,凉凉的。
零点了。桌上一台老式的机械钟在报时,吆喝大家入睡。
炕面很大,爹挪到了墙角,胳膊支起身子,靠在枕头上说话。妈专门取出一床干净被窝,一条枕巾,给女子在另一头铺好了床。妈说,你就睡在里头,靠窗凉快,还没有蚊子。女子悻悻然,一种巨大的空虚攫取了自己,脚下有点拌蒜。女子说,你们先睡,我去洗把脸,泡个脚吧。打了一盆水,女子还没洗上几下,就听见爹在咳嗽。妈的身影在灯下晃悠,好像在找药,降压药,感冒药,治糖尿病的药什么的,伺候老伴服下。但爹的咳嗽犹在,一声声的,像召唤。女子没多想,赶紧拾掇完,脱鞋上了炕。女子躺在墙角,妈也挪了过来,紧贴着女子。妈一生寡言,此刻也是,只伸出手,整理了几下女子的头发,眼睛眯缝着,带着激动,像细瞧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爹支在枕头上,打望着这个场面,忽然说:
其实,我当时也能去新疆的,结果没去。
哦,你从没讲过。女子道。
爹点了烟,兴致勃发地说,不是去新疆做客,我是被抓丁的。马步芳和他儿子马继援拉开架势,要和彭德怀的部队决战,所以四处抓兵丁。那一年冬天,我跟着你爷去兰州城里卖冰,就被抓走了。我们被关在庄严寺里,等着受训,天天挨饿不说,还挨了打。马家军的奸细就藏在新抓来的兵丁中,刺探谁想逃跑,谁想聚众闹事。天一亮,就会抓出来几个,当场枪毙掉。我吓死了,我真的亲眼见过那个场面,脑袋崩掉了,人还被狼狗撕成了碎末。
当时你几岁?
没几岁。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你爷也糊涂,没记住。爹说。
呃,后来呢?
爹狡黠一笑,慢吞吞地说,马家军吃了败仗,溃不成军,听说要往青海和新疆方面转移。我不知道新疆在哪,只知道很远,要走一年半载的吧。我考虑,我这一走,你爷非急死不可,死了连个抬棺材的孝子都没有,枉活了一世啊。我想跑,我又害怕被抓住。嘿嘿,我后来一个人跑掉了,很顺利。
说说看!反正,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智慧的人。女子恭维道。
在庄严寺的牢棚里,我发现了士兵吃羊肉时丢掉的一瓣蒜,我躲在墙角,把蒜揉碎了,把蒜汁抹在了眼睛里。效果很明显,我的眼睛一下子肿了,肿成了一个猪尿脬似的,发红,还生了脓。马家军的人以为我得了传染病,就把我连夜扔在了大街上,我捡了一条命,没去成新疆。
你回陈家湾了?
是!我回来做生活,才有了这么一大家子人。——爹的口头禅就是“做生活”,日积月累的,好像他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木匠或瓦工,口气傲然。
爹,我替你去了,替你还了愿。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呀。爹唏嘘说,我没去成新疆,但自己的女子去了,我还是天天扯心呀。你一走就是十几年,扎下了根,生养了娃娃,我一直想去看看你怎么做生活的,唉,恐怕这辈子没了机会。
一定能!等你彻底好了,我来接你去转转。女子说。
你能给我说实话么?
咋了?
爹忽然抬身,从枕头下摸出刚才丢下的银行信封袋,将一沓沓钞票掂在手上,疑惑地说,你的生活做得究竟咋样,你从不给我细说,但看你捎来了这么多的钱,我猜你的生活做得不错。我记得,你说你在钢厂工作?
对!我在钢厂开天车和叉车,还带了三个徒弟。女子道。
娃娃呢?
上小学了,刚到了发育的阶段,胃口太大,一顿饭能吃三碗拌面,虎头虎脑的。呃,唯一的缺点是不好好念书,爷爷奶奶给惯的。女子用手比划着孩子的个子,让爹妈去瞅。又说,我工作太忙,单位卡得死,有时候顾不上的话,娃娃自己拿着公交卡回公婆家里去蹭饭。公婆身体好,也爱孙子,惜疼得不行。
你应该拿一张全家福回来,让我认认。爹略带遗憾。
我走得急,我会寄过来几张的。
像谁?
什么像谁?女子狐疑道。
娃娃像你,还是像他爸爸?
哦,人们都说像他。应该像他,可千万别长成我这样的,怪难为情的。女子红了脸,又觉得此话不妥,忙打住了。
女婿呢?
他还那样子,天天忙,忙着出差呀,检查工作呀,开会呀。这年头,人还是忙一点的好,闲了就没效益,就没收入,还咋做生活呢。——女子对这一套说辞很娴熟,经常在电话里讲,脱口成文,一点也不含混。又说,本来他也来的,他娶了我,还没跟我回过一趟娘家,没拜见过泰山和岳母大人,够过分的了。临了,车票都买好了,他又去参加学习班了,不准请假,就把卧铺票给退了。
可惜喽!我本来做梦还梦见了他,自己的女婿,就一个轮廓而已。爹叹息道。
会来的!
等明年吧。明年娃娃放暑假了,瓜果下架时,你们一家三口回来,好好闹腾一下。那时候,我就可以健步如飞了,我要当着女婿的面,吼一首秦腔。爹的态度果决,像派下了一支令箭,自己稳坐中军帐似的。爹还说,自打你走了新疆后,我就输了一口气,再也没吼过秦腔折子戏了。
爹,妈,我想给你们磕个头!——女子忽然跪下,伏在炕上。
不成!爹断喝。
我要磕!
不许!
这十几年了,我出门在外,一天也没孝敬得了你们,我罪孽大了。我其实心里没一天不恓惶的,不想你们的,我想得眼泪快哭成血了,快把声嗓哭成劈柴了。另一方面,我和嵇小武当时跑了,愁苦了你们,牵累了你们,让你们在人前直不起腰来。我这次斗胆回家,全都明白过来了。这几个头,算给爹妈报还的。
你没错,我现在不怨怪你。爹讲。
你骂我几句吧!
哦,年轻时不做轻狂的事,到老了眼泪也瘆人,那岂不是枉活么?我真不怨怪你,你回家就好。爹很霸道地说,并拍了拍炕面,催女子起来。妈也拽住女子,往被窝里搡。——女子知道,隔在彼此之间的坚冰融化了,比想象的容易,也更简单些。这时,女子挪到了爹的跟前,将钞票分开,款款给了爹整两沓子,将剩余的装进了信封袋里。女子说:
爹,我想了了你的一份心愿。这是两万块钱,有少没多,你就笑纳吧。
我不缺钱,我不要。爹叱道。
女子说,我知道你在盖一座庙,已经砌了地基,筑了山墙。我思谋了思谋,这足够你把大梁架上,把屋瓦铺上,把神佛请回来了。你不说,我做姑娘的明白,那座庙是你的一口气,你要争回来,让陈家湾的人瞧瞧。
你早就外嫁了,你不需要拜陈家湾的庙。爹执拗道。
我不拜庙!
不行!
哦,我只拜我的爹妈,爹妈才是我一辈子的大庙。
你拿去乌鲁木齐吧,你好好做你的生活,我也就宽心了。爹躺进被窝里,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爹说,穷家富路,你还要走那么远的路程,你仔细揣好了,别让家贼们惦记着。
女子说,剩下的这些钱,我要替嵇小武还债,明天早上就开始,挨家挨户。
你没辜负过我。爹说。
我一直愧疚,我不知道嵇小武当时借了那么多的钱,害得你们遭人白眼。我会办到的,连这些年的利息,分文不少地还给人家。
我有个账单,我明天给你,你按着明细表去弄,别亏待了债主,自己当然也不能吃亏,算清楚一点。爹静了静,又说,剩下的钱,如果你宽裕的话,你多给嵇家的女人一些,她是个孽障人,你千万别吝啬。
哎!
爹嘟哝完,忽然一掀被子,蒙在了自己头上,颤颤巍巍地哽咽起来。女子见爹不愿多讲,也怕爹熬夜伤身,忙将两万元钱塞在了爹的枕头下,慢慢偎到了另一角。妈拉灭了灯,帮着女子脱衣服,像小时候那样,脸上风清月白的。女子穿着内衣,钻进了被窝里。一会子,妈也进来了,忽然在暗中紧攥住女子的胳膊,指甲皮掐进了肉里。妈的声嗓咕隆了一下,便天塌地陷了下来,忍着哭,忍着漠漠无涯的激动。女子搂住了妈,觉得自己也彻底沦陷了。
——后半夜时,女子摹地醒来,发现身畔很凉,妈不在一侧。
隔着窗子,院子里的风在说话,说得树叶和门框都窸窸窣窣的,像在谈议什么家事。爹睡熟了,打着轻微的鼾声,被子一耸一耸的,不像个病人,倒像是战场上刚刚下来的元帅官,威风不减。女子下了炕,趿拉上鞋,踱进了院子里。天色暗沉,星宿们早就隐退了,墙角的一棵柳树斜侧着身子。等了一下午的沙尘姗姗来迟,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辛辣,呛人鼻喉。循着声音过去,女子看见妈蹲在水龙头下,四周摆满了脸盆和桶子,正在接水。
水细得像一根手捻的羊毛线,能被风刮断似的,一飘一落。
哎呀,这得接到天亮吧?女子问说。
不急!妈回道。
薄暗中,女子也蹲下,手扶在了妈的肩膀上,一块作伴。水轻飘飘的,偶尔会吹过来几滴,掉在母女俩的脸上,但谁也舍不得去揩。
你老了,妈。
我没老!
你的头发都白完了,比乌鲁木齐的雪还白。女子说。
呃,你也有几根白头发了,我下午见的。
真的?
F
上半天的光阴,女子都用来还债,好歹还完了。
陈家湾的年轻人们出门做生活去了,鲜有常回家的。别说小伙子,连刚上高中的丫头们都不惜辍学,争着去兰州端盘子,做保姆,去赚一份工。剩下老人和娃娃们,趁着早上天凉,大多在屋里睡懒觉,所以很容易堵见。女子捏着爹记录下的一纸明细,东边串完串西边,纵横沟壑南北,凭着记忆和笑脸,终于了结了这一桩心事。——那一刻,陈家湾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像一锅滚开的牡丹花的水,沸沸扬扬,又渐渐止息了。狗的态度转变,说明女子身上的气息被悄悄认可了。
爬上沟顶,日头晒得很烫,空气也怏怏的。晚上的沙尘是过路客,不留痕迹,反倒令植物们鲜亮了不少,叶片油绿,花蕊踏实。有几枚蝴蝶像标本,钉在光线中,翅膀扇得很慢,类似于一格格的慢镜头。女子揩着汗,瞭见一根烟柱从爹妈的院子里升起,蓝色,清淡,唯唯诺诺的,仿佛登天的梯子。
进去门,妈在院子当中忙碌。爹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戴着一副石头镜,莫测高深。女子净了手,赶紧去帮妈,问说:
大张旗鼓的,你做啥?
烙煎饼!
这么费工,又何必呢。女子帮衬着。
给你路上吃,你爹急吼吼的,早上就吩咐做,怕你赶不及呀。妈被烟火熏得直偏头,留着泪,喜颠颠地说,你小时候最爱吃煎饼了,煎饼夹了洋芋丝、萝卜丝和粉条,我知道嘛。
女子一惊,仓皇地说,谁说我要走?我昨天刚来,屁股还没坐热呢。
嗯,看一眼就够了,回去的好!
爹在一旁发话,态度不容置疑。
爹,我刚来呀!
其实,真没什么看头,你来瞭一眼,知道我还活着,你妈也好,这就是目的。爹在石头镜下逼视着,状若老僧,开口言法。又说,你下午就走吧,搭上一班火车,去新疆做你的生活,别荒废了光阴。
我不走,我没待够!
你看你,你又不是穿开裆裤的小娃娃,还死犟!
我就犟!
——做煎饼不能用灶房里的炉灶,烟太大。妈在庭院中央,用碎砖头垒了个三角形,将一块油光发亮的生铁板支上去,当成锅底。也不能用炭火,怕火力太猛,烙不出焦黄酥脆的味道。一般用的是锯末或刨花,慢慢点着煨上,势如文火,将铁板烧红,再浇面汁。面汁是淀粉羼水调成的,一定要搅拌均匀,不能有疙瘩,也不能过稀或过稠,样子适中。光有淀粉就嫌寡淡,还要在里边磕上几枚鸡蛋,调进盐和花椒少许,再放上剁碎的葱末,让面汁出彩,一下子生动起来。
滴点油,在滚烫的铁板上浇上一勺面汁,稍事凝固后,便用刮板一旋,将面汁刮薄,刮圆,刮匀称。很快,煎饼便成形了,内里受热,呈现出一层黄金色。妈观察着火色,见差不多时,忙用抹布衬住铁板的一只抓耳,将锅举起来,顺手在空中一颠。金黄的煎饼一个鹞子翻身,一舒一卷,又款款地落在了铁板上,另一面去受热。三两分钟后,一块煎饼出锅了,妈用竹筷子搛起来,层层叠叠地码在盘子里,中央隆起,边缘整洁,像一座浸了油的金字塔。
女子赌了气,始终缄默着,不再讲话。见锅底的锯末快黑透了,这才掂起小铲,喂了一堆锯末,接续火势。松木的锯末含油,腾起一股子黑烟,曳天遮地漾荡在空气里,像一种掩蔽。妈趁机俯过身子,嘟着嘴说:
你偏不回去,气死他个老东西,哪有撵自己女子走的,恨得牙痛。
女子说,我,我,我好不容易才请上假的。
你别哭!越哭,他越是下坡上追乏兔,得寸进尺。妈一直是碗温吞水,但水一旦滚开的话,说明真的生气了。妈说,今晚上,你跟我去单另的房子里睡。
别说了!毕竟,他是个病人,要顺着他嘛。
哼!你给了他钱,他就翻脸!
不是钱的问题!
绝对是钱!你瞅瞅他的眉眼,就像个老地主,一点不惜疼人。妈絮叨说,作贱我一辈子也倒罢了,对我女子吹胡子瞪眼的,我可不答应他。
女子踅开了,另有事干。
妈已将洋芋蛋和胡萝卜削了皮,泡在水中。女子的刀工好,灶房里噔噔噔地响起了切菜声,不一会子,拃长的丝条砌在盘中,若一捧捧雪,若一朵朵彤云,只待下锅翻炒。女子想,爹在服药,不能做麻辣的,便单独给爹炒了醋溜的,少搁盐,少放味精。菜出锅后,女子慢慢放凉后,便端到了妈的腿旁。妈已经烙了有一百多张了,盆子里还有面汁。烙煎饼像过节似的,一大家子人,中午就会扑棱棱地飞来抢食,也从不问问其中的难心。做煎饼太费工了,妈的脸上落满了烟垢,像腊月里陈家湾戏台上的包公。女子开始卷煎饼。摊开一张,将粉条、洋芋丝和胡萝卜丝洒上去,兜底一折,左右互裹,叠成四四方方的,既有营养,还不浪费,码成了一座座小山。——女子刚要招呼爹先吃时,却听门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杀了人。一个娃娃狂奔进来,往爹的怀里钻。
老二的尕丫头,女子昨天见过,亲侄女。
没待问上一半句,侄女已经哭得噎住了,死去活来的。爹掀开孙女的裤子,见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连巴掌大的一块白都不见。不像扫帚疙瘩打的,也不是柳条鞭子抽的,闹不清楚来历。爹先自恼了,双颊颤抖,让女子端走了煎饼,颤巍巍地摸来拐杖,想站起来问个究竟。——孰料,老二媳妇却自己跑了进来,拎着一根火钳子,面色沉郁,直扑娃娃而去。
爹护住孙女,将娃娃掖在怀中,另只手用拐杖一挑,格开了火钳子。
爹吼了一声,放肆!老二媳妇怔了怔,从糊涂里清醒过来,忽然丢掉了凶器,一屁股坐在庭院中,稀里哗啦地号哭起来。哭得很野蛮,也很尽情。边哭,边喊叫着老天爷,边用巴掌拍着水泥地,好像古时候受尽了冤屈的王宝钏。爹不做声。爹的影子在地上瑟缩一团,黑得如同一瓶打翻的墨汁。
老二媳妇哭道,我受够了,我不活了。
呃,到底咋了么?
女子偎上去,一个劲地劝二嫂。
活不成了!横竖,我今天是不想活了,我抹了脖子,割了腕子,投了井,千万拜托你们陈家,把我的全尸送回娘家去,交给我爹妈。——渐渐的,老二媳妇哭上了瘾,哭声变成了撒泼,生怕周围的邻居们听不见似的。又喊叫说,我晚上被你们的儿子捆起来打,绑起来揍,白天还要受你们孙女的气,我没指望了。
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女子劝道。
反正,我不想活了。
循着二嫂的暗示,女子果真发现了她脖颈里的绳痕,也看见了脸颊上的淤紫,挣开的衣摆下,连皮带筋的,照样伤痕累累。爹虽说戴着石头镜子,想必也瞧见了,所以甘心做了哑巴,不再吱声。自己儿子祸害的,人家一个弱女子来击鼓喊冤,没什么错。妈在那一头忙碌着,见怪不怪,似乎是家常便饭吃惯了。女子取来毛巾,想给二嫂擦一擦,还欲拽她起来。老二媳妇却不干,蓦地一个仰八叉,躺倒在地,四肢乱蹬。这时,爹才发话说:
女子,看见了吧?
点头。
呃,爹催你回去,一是为了你去做你的生活;另一个,爹就怕这样的场面被你瞧见,记在心上,害你在千里之外忧心。爹咳嗽了。爹一咳嗽,说明心病犯了。爹唠叨说,女子,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老家伙,爹抱着幻想,还以为他们会消停几天,给妹妹一个结结实实的欢乐呢。谁能料到,还没过上一天,全暴露了。女子,爹没威风了,也没威信了,你别怨怪爹。——这一刻,爹像一截朽烂的沉木,被咳嗽淹没了,顺水而下。
二嫂,到底咋的了?
女子询问道。
哼!你问问这个小杂碎,她才是惹祸的根子。老二媳妇又抄起火钳子,跃跃欲试的,被女子拦在当间。老二媳妇怒骂说,念的好好的课本,一没吃掉,二没屙掉,竟然丢了。丢了课本还做什么学生?丢了课本,将来能混出什么样子?丢了课本又不是我犯了王法,我凭什么让老二捆起来打,绑起来揍?二嫂伶牙俐齿的,像在背诵一篇散文。女子顿了顿,心猜,昨天烧掉的那一本,准定是侄女的课本了。唉,怪不得妈,妈一辈子睁眼瞎,识不了字。女子有点自责,点火燎脚上的脏东西,却燎出来一场暴力,不划算。这么想时,女子便想道歉,岂料,二嫂的嗔骂渐渐有了成色,竟棍扫一大片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呀,我的心快沤烂了。
你说什么?二嫂。
我没指桑骂槐。
女子逼视道,你当着老人的面,敢再说一遍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哼哼!二嫂怪笑了,拍着土地爷的脸,大言不惭地说,我没骂你们陈家人,我哪敢太岁头上动土呢,我在骂我的丫头。二嫂指着爹的方向,恶语不断地对丫头说,小贱货,小杂碎,小娼妇,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的话,你的命也惨,你只配去私奔,去流浪,去天边边上做你的生活,你记下这话。
对!这也是我的命,不容你插手,也不许你谩骂。女子截铁道。
我没骂你,我只骂我丫头。
二嫂,你在骂你的良心,我真不在意。
不待老二媳妇回嘴,女子笑眯眯的,弯腰拾起了火钳子,搁在掌心里。拇指粗的火钳子,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眨眼的工夫,竟变成了一只麻花。——百炼钢化绕指柔,女子扔在地上,双掌一拍,净了净手。老二媳妇被骇死了,目瞪口呆的,瘫坐在地上。女子没睬她,过去从爹的怀中接过侄女,款步走到了大门前,将侄女塞在前梁上,推车出门。
临近中午,女子骑车穿过陈家湾时,邻居们才陆续出门。遇上几个慢坡,女子不用踩,竟一飞而过,感觉自己从没如此轻爽过,这么淡定过,像吐出了一口浊气,也像卸下了一个纠结许久的包袱,身体轻飘飘的,与云天相接,与陈家湾浑然一体。女子大撒把,直起腰,被日光穿透了,御风而去。
几年级的课本呀?
下册,三年级的,语文课。侄女回说。
姑妈带你去镇上的书店买,买完课本,再给你买一套童话书,好不好?女子哄骗说,念完了童话书,屁股就不疼了。
屁股不疼,姑妈。
乖!以后你爸跟你妈打架了,你就去爷爷家里,给姑妈拨电话告一状。姑妈饶不了他们,一定会揍他们的。
姑妈,你刚才把火钳子咋了?侄女扭头,憨憨地一问。
我是刘谦,会变魔术!
信!我刚才看见你变了,姑妈。
——心愿很快就完美了,侄女抱着一堆书,被女子从前梁上卸下来。侄女偎在腿旁,寸步不离,有点胆怯。本想家里的风暴尚未止息,老二媳妇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女子做足了准备。但当女子推开门时,却见左邻右舍的几个客人坐在庭院中,水泥地上跑着小娃娃们,手里拿着煎饼夹菜,边吃边洒。狗也欢腾地嬉闹着,天上掉下来馅饼了。女子左瞅右瞧,竟没觑见老二媳妇,想必早就知趣地退下了,不好在邻居们面前丢脸吧。
爹依旧躺在椅子上,日光晒不透鼻梁上的石头镜,老僧入定了似的,一语不发。女子给邻居们挨个儿点头,东问问身体,西问问近况。末了,女子奔进了堂屋,一会子端着碟子出来,竟是琳琅满目的新疆干果,惹得娃娃们一拥而上,吃了不说,还往裤兜里装。
女子,你太客气了。邻居们纷嚷道。
随便吃,吃完再拿!爽快道。
嗬,不是说你的吃食,是说你早上挨家挨户地去串门,亲自登门问候了,还给大人娃娃们都给了红包。啧啧,小的几十元,老人们居然那个数,了不得啊,女子你比我们自家的儿女们还孝顺,还殷勤。——邻居们的嘴里隐去了数字,一个对一个保密,喜色布满了脸颊。其实,这个秘密只写在爹的明显账上,女子按图索骥,不光还完了债,还添加了一点点微薄的利息。邻居们专来赞美的,感谢的,后来将感恩的对象转移在了爹的身上,说爹教子有方,夸爹门风端正。
瞬时,爹什么都明白了,女子借着派发红包,巧妙地把陈账还上了。爹端起了架子,威孚一方,镇定地说,应该的!你们都是叔伯和婶娘辈的,理当奉个见面礼嘛。
不敢当啊!无功之禄嘛!
邻居们七嘴八舌的。
女子忙不迭地招呼着,又是沏茶,又是递干果,忽然说,我爹能站起来了,爹的病痊愈了。不信?不信的话,你们让他试一试,绝对康复了。
走几步吧,陈真大爹。大家怂恿道。
女子趁势说,不光会走了,爹还准备秋后天一凉,要开始动工呢。
动什么工?
喏,盖一座大庙呀!女子往观音山的方向一指。
真的?
对!不光把庙盖完,还要请几尊神佛来,做几次水陆道场呢。
女子添油加醋地讲。
这时,爹忽然像打了一针强行剂似的,拄着拐杖,从躺椅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爹的动作有一种表演性,观众不多,舞台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一方水土,是陈家湾的天空。爹丢掉了拐杖,双手抬起,掌握住平衡,先是右脚迈出,左脚跟着拖行了一小步。爹中风后,偏瘫了左半身,所以左腿始终不利落。邻居们的喝彩声,让爹信心鼓舞,花了十分钟左右,竟然在院子里走了半圈之远。爹挣红了脸,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样子骄傲。邻居们说,够了!再别走了,先歇一歇吧。爹不肯,接着走剩下的半圈路。女子在前头引着,双臂伸张开,仿佛在哄自己的小娃娃:
坚持一下!对,先迈右,再迈左!
闪开,我可以!
爹真棒!女子拼命拍巴掌。
G
院门忽然开了。
众人一愣,却见嵇小武他妈挎着一个篮子,不请自到,款款地微笑着。爹怔了怔,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一趔趄,身子一塌,自己坐了下去。女子见来了客人,忙跑上去接引,递上一个板凳。
婶娘,你来了!
喏!嵇小武他妈揭开篮子上苫着的一块毛巾,喜滋滋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早上发了酵面,今年的新麦,给你蒸了一锅花馍馍,你趁热吃。
玫瑰的?
女子讶异道。
掐了一把玫瑰花,揉在了酵面里,还放了白砂糖,齁甜。嵇小武他妈压低了声嗓,怨怪说,死女子,谁让你早上在我的窗台上搁了红包,那么多钱,我咋能受用得了呀。女子没回话,抓起一个花馍馍,搁在了手心里。馍馍是热的,余温未散。掰开后,一股雪白的气息缭绕而起,带着玫瑰的香气,直扑口鼻。女子贪婪地吞了一口,腮帮子圆鼓鼓的,就是不想说话。
死女子,问你话呢?
什么?
你给我的钱,我受用不起哟。嵇小武他妈唠叨说。
孝敬你的!临来前,小武一再托付我。他的钱,真的。低语道。
似乎,嵇小武他妈很难融入这个场合,始终站着,怯生生地发笑。女子拽住她,往堂屋前拉,后者一直倔强,不肯去坐下。爹沉下脸,石头镜的颜色越发深了,与先前的神态判若二人。邻居们起身,将屁股下的凳子往远里挪,让出了空间。恰在此时,侄女捧着一本童话书,站在堂屋的廊檐下,懵里懵懂地喊说:
姑妈,接电话。
我的?
新疆的!侄女像个传令官。
女子忙丢开嵇小武他妈,慌张地往屋子里跑去。爹动了动,目光焊在了女子的背影上,表情上闪过一丝焦虑色。日影西斜,从屋檐上抛下来一个切面,一半亮白,另一半浓荫,煞是分明。爹没有顾忌嵇小武他妈,更没打招呼,自己摸索着站起来,扶住双拐,慢慢走了几步,遂靠在门框前,递耳聆听。女子的声嗓很小,但语气急迫,一再催问着对方。爹听不仔细,便抬起腿脚,三两步跨过了门槛,轻松得像跨栏的刘翔。
电话机在堂屋的窗台上,女子讲完话,仍握住话筒,愣怔地站着。爹塑在女子的身后,轻缓地咳了一声,吓得女子蓦地拧身,惊魂未定。爹不咳了,鼻息沉重,仿佛嗓眼里卡着一块痰。女子搁下电话,淡泊一笑,伸手想去扶一扶爹。爹打落女子的手,悄声问:
家里的?
哦,临来前,怕手机信号不成,留了这个座机号。
谁要开庭?你刚才说,明天十点乌鲁木齐要开庭了,你要赶回去?爹问说。
一个官司,单位的。
你还说,别想让他们欺负一个残疾人,也别想息事宁人,八万块钱买不来一条人命。女子,你的口气不太对劲,爹能听出来的。你说实话,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爹说完,静等着。
一个律师的电话,别乱猜!
你刚刚还说,因为他是个残疾人,所以当初没签上用工合同,所以吃大亏了。爹忽然摘下鼻梁上的石头镜,仔细问说,女子,那个人是谁呀?
没谁!
瞧,爹的眼皮在跳!
我挺好,真的!
女子,你的眼睛是红的,有眼泪。爹说。
没事!
现在就走么?爹忽然一个趔趄,自己扶住了炕,塌在上头。
嗯!我搭个顺车,先赶到兰州城里,再去机场看看。——女子慢慢偎过去,也坐在了炕头,贴住爹的肩膀说,或许,晚上的飞机有剩票,我能买上一张,明早能赶上乌鲁木齐的事。
快!给我外甥打个电话吧,他在兰州当记者,应该有办法。
爹催促道。
嗯!我记得他小时候的绰号,叫大头明明吧。他官名呢?
爹笃定地说:
叶舟!
短信一束
女子:表弟,姐已安全抵达乌市,谢谢你开车送我去机场,欢迎来做客。
叶舟:心向往之!
女子:姐给你一路上唠叨的琐事,还请你一定保密。千万!
叶舟:)
女子:不好意思!姐十几年后见了你,两手空空的,还让你破费,送了我一张机票,你的情意姐记在心里,等你来新疆了,姐给你做一顿芹菜拌面。
叶舟:一定!
女子:你的字总是很少。抽了空,你给姐多写一点,让我耐读吧。哦,刚出地窝堡机场,晚上风太大了,乌鲁木齐有点冷。
叶舟: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