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确定中勉强承受

2012-04-29 07:42冉正万
小说林 2012年1期
关键词:先锋陷阱人文精神

《影子的陷阱》是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以主人公“我”莫名其妙的遭遇,在夸张与荒诞的情节中,写出了现代人精神的恐慌和踏空感。

世间万物皆有影子,只是我们不可能说出这些影子的模样。小说一开始所写到的鸟、天气、衣服,让人想到王阳明的“岩中花树”,或者佛在很多部经里说到过的“相由心生”。无论是兀自高歌的鸟,还是已经好转的天气和挤在一起的衣服,它们不在心外存在,那么,它们其实是作者心相所见。“是我自己紧张了,谁也没有看到我紧紧地抓住衣柜的门把手,我不想这样的阴谋得逞。其实我心里明白,它们是寻找人的热气来的,所以才做出一副要吞噬我的样子。”这是内心的独白,也是一种坦白,是作者赋予小说的一种过敏气质,可以引导我们如何去读这个小说。

当主人公驱车缓缓行驶在落叶纷飞的晚秋,看到刚从树上掉下的叶子像姑娘的衣裙,打着旋儿从车窗外飘过去,听到那些金铂似的枯叶碾过被压碎和撕裂的声音,仿佛某些东西正在破裂和失去。因为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生出后面的故事。故事显得荒唐,但作者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把它演绎得有声有色,让我们不得不端正态度,相信确实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影子”的问题在两个人之间纠缠不清,也在读者与作者之间纠缠不清。

小说叫“影子的陷阱”,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会揣测将是什么样的“陷阱”,殊不知作者把落脚点放在“影子”,“陷阱”是什么,却始终避而不谈。即便是影子,小说中也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描写,一个说有,一个又看不到,这犹如皇帝的新装。“影子比死了还死”,这无疑是发人深思的问题,读罢可以梳理出更深层次的东西。小说中的两个人应该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的两面性。生活的种种让人有时候会似是而非,带有许多的不确定。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我们很难看到自己的影子。周遭数十盏灯把影子分解、透薄,似是而非。看不见影子,但影子并非不存在。现代人让自己的影子消失在灯光下,但灯光是无常的,影子却永远跟随着你。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说法,就不会感到轻松了。如影随形说的是什么?只是通常情况下我们少有关注“影子”,我们多数情况下并不知道影子在哪里?我们又在做什么?在小说中,作者让影子比死了还死,影子甚至可以交换,还可能失忆。这与其说是想象,不如说是掠过心头的某些感受。这样的感受稍纵即逝,但被作者敏锐地抓住了。

《影子的陷阱》这种写法当前已不大常见,它们通常在所指上模糊,能指上却非常丰富。如果分析它写了什么,怎么分析都对,但这样做往往费力不讨好。我不能简单地把这样的小说归为先锋小说,但它确实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有较大区别。在这里,我顺便说说,先锋小说不再被看好已有十七八年,当年红极一时的先锋小说家们要么转向,要么走上大学讲坛。当时的先锋小说,由于没有落地生根,没有从本土文化中生出既适合乡土中国,又能把准转型期病相脉动的文学作品,很快就被读者抛弃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中国读者并没有从或温情、或底层的热闹叙事中获取文学的利益,反倒被这些热闹而低俗之作降低了口味,蒙蔽了阅读视野,败坏了阅读习惯。

洪治纲先生曾说:“先锋文学从开始就不是代表群体意识,而是作为个体的我,在群体化的历史境域中重构个人尊严的延伸和深化。因此,我们不能因为先锋逃离了群体意识,就以为它丧失了某种人文精神。”(《守望先锋——兼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发展》)

先锋文学确实没有丧失它的人文精神,丧失人文精神的恰好是当前那些以把《知音》、《家庭》上的故事文学化了的文学作品。人文精神的丧失不仅是中国文学的倒退,同时也是中国精神的全面衰败。不再有人去揭示那些野蛮的、反文明、反人道的东西。对故事猎奇使得人们美丑不分、善恶不辨。作家等待影视招安,不再为人性的见证写作。与此同步进行的是文学编辑部为追求发行量而对故事的追捧和对文学性的抛弃。可以说,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翻译作品,在中国做一名读者是非常悲哀的。

故事是荒诞的,但细节是真实的。正是因为这些细节的存在,作者才能有声有色地把一个虚拟的故事叙述得有声有色,这样的故事或许有,或许没有,这无关紧要,这类小说往往叙述可能发生的事,而不是已经发生的事。这是它和传统小说最大的区别。小说中的情节既来源于生活,也来源于想象。无论什么样的想象,都是基于人本身,都是我们内心生发出来的种种现象,也就是心相。情节的重要性无须赘言。如果构建情节是一种筑造,那么好的情节就是吸引读者最好的建筑物。但小说最终立住脚的又并非仅仅是情节。好的小说,应该是一面镜子,让读者照见他经受或有可能经受的生活。虽然,这种照见无须作者指手画脚,但作者必要心中有数,你所构建的文本,能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无目的写作所呈现出来的作品是没有灵魂的。跌宕起伏的情节和妙趣横生的语言可以紧紧抓住读者,但要让读者记住你的作品,必须是深入到读者内心深处的东西。西方一位文论家说,小说不应该是描述生活,而是应该起诉生活,成为生活的原告。作家告诉读者的是:“我感觉到了什么”,“这意味着什么”。说大点,是作家的生命观,说简单一点,是一个人对某些他感兴趣的事觉得重要,非说出来不可。说严肃点,这是生命的直觉,是生命与生活面对面的碰撞,是这种碰撞之际发出的第一声叹息。在这方面,我特别敬重诗人,因为他们发出的叹息往往比小说家更快、更直接,他们的骨头首先感受到了生活的冷暖。小说家的感受也能深入骨髓,但这是一种不疾不徐的,是一种钝伤式的出场。他们对生活巨大的力量心知肚明,他们会在“经受”之后发出长久的啸声,是欲哭无泪和欲说还休。

《影子的陷阱》很像一首诗,作者把想要表达的东西隐藏起来,只给出一些感觉,让读者自己去猜想。小说中所叙述的事情看似梦境,其实并非梦境。

小说中的“我”驾车撞上了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然后还压住她的影子。不难看到现代人生活的病态,由于道德底线一再被突破,人因此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信。我们总在不知不觉中分裂成“我”和“非我”,总是在怀疑和坚持中左右摇摆,内心的恐慌和紧张随时随地都盘踞在心头,总是感觉什么都不可依靠,什么都值得怀疑,于是心相丛生,最后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去魅。人们不必再像相信这种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蛮人一样,为了控制或祈求神灵而求助于魔法。技术和计算在发挥着这样的功效,而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确地意味着理智化。”

人在自然界面前,也许确实如此。人面对人、面对社会、面对自己的时候呢?我们应该如何去魅?

在一个靠假话维系各种关系的社会,神灵和魔法没用,更不可能通过计算掌握一切。在很多情况下,假话就像小说中被汽车碾压的影子,它不会让你感到痛,但它让你感到比痛更恐惧,“比死了还死”。“可能我们都对了,也可能我们都错了。对就对了,错了也不怕,因为我总能找到你。”这正是假话的魅力所在,它不会处处伤害你,但如果它想要对你构成伤害,你是无处可逃的。

假话兼具谣言和绮语的功能,具有不确定的特点。要躲开它,除非你不是地球人。有人说,中国生产那么多假货并不稀奇,因为全社会都在说假话。

所谓先锋,必定最现实。

换句话说,这样的小说不过是从人们不大留意的事物入手,是作者对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但隐藏得比较深的事物的感受。有时还是这些感受的感受。那么,读者有什么样的感受,是不能让第三者去替他们解读的。

小说中人物的话是作者自己写出来的,同时又是作者创造的人物说出来的,它既是作者对某些事的体悟,也是作者对自己的告诫。当她说,你得告诉你是谁时,其实她不敢相信,这其实就是自己,或者自己的一个分身。

《影子的陷阱》作为先锋气质的小说,并未脱离十余年前那些先锋小说的式样,但作者的坚持和这类作品的存在是难能可贵的。

作者简介:冉正万,生于1967年,《山花》副主编。中国作协会员,东莞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曾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当代》、《大家》、《芳草》等发表过长篇小说《纸房》、《洗骨记》,中短篇小说《奔命》、《青草出发的地方》数百万字。《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转载过部分作品。有作品入选《200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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