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鸟落在窗台上,抖了抖翅膀伸长脖子兀自高歌,高亢饱满的激昂情绪,声音清脆而极具穿透力。太阳快要出来了,雾气开始变淡,并慢慢地散去……
成都许久没有好天气。前些日子接二连三地下雨,下了几天的雨,这雨虽说不算大,却是没完没了。长时间的阴雨天,隐约可见有细小颗粒在空气里游离,那些微粒附着在皮肤上让人感觉到湿漉漉的凉意,吸进鼻孔就黏糊糊地贴在鼻腔里,好像即将要感冒,让人很不舒服。虽说天气已经好转,因为下雨才加上的外套还穿在身上,好像一时间有点儿脱不下来。我看阳光抹在对面的墙上,寻思着要把外套脱下来,还应该换一件薄衣服。打开衣柜,那些被存放了许久的衣服都在那里,不知道之前它们是怎样在那里的,现在让我看到它们挤在那里,它们好像都很想出来,有蓄意已久之势,就等着我打开衣柜它们就可以如愿以偿,然后也不管先后就要扑上来把我裹在里面。是我自己紧张了,谁也没有看到我紧紧地抓住衣柜的门把手,我不想这样的阴谋得逞。其实我心里明白,它们是寻找人的热气来的,所以才做出一副要吞噬我的样子。
虽说有点冷,我又不能说冷,因为还不是冬天,要不然再往后就不知道怎样说冷。仔细想来已经是秋天,冬天也不会远了。
早晨九点,我从屋子里走出来。
微风过后,道路两边的银杏泛着金色的光,才落下不久的叶子稀疏铺在前面,仿佛满地金铂由近及远,挡风玻璃前面还有三两片的叶子正打着旋儿徐徐下落,像姑娘的裙摆在街上招摇过市……如画的景致,我开着车撞进去,看到姑娘的裙摆旋转着往后去了,好像是在故意逗我。徐徐行驶在画里的车,满地的金铂跑过来被卷入车轮下面,听到窸窣的声音从下面过去。那是怎样的声音呢?我还是要问。那是让人极不喜欢的声音,我听到撕裂、挤压、破碎……全部的声音都在显示一种枯竭,让人在心里无端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而且还有些许紧张。
我随着眼前的路往城外走,我这是从城市的北东方向出去。继续往前行,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希望吹走那些让人惊惧的声音,可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紧张已经纠缠上我。
“啊——”有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什么人在叫?又是为什么在叫?应该是有事发生,紧张骤然加剧,条件反射一脚刹车踩到底。我把车在往北偏东的路上停下来,心里满是恐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不知道事情发生在哪里,听声音应该离我很近。感觉自己好像有从什么上面碾过,想想又是不能说清楚的感觉。似乎就夹杂在撕裂、挤压和破碎的声音中间,紧张的情绪加剧。我有点发愣,不知道如何是好。都说人有犯糊涂的时候,我是不是正在犯糊涂?可是我之前什么人都没有看到,突然就有人惨叫,这样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我从车上跳下来,双膝跪地,手心支撑身体趴下,侧头看车子下面。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不得不把身体再放低一点儿,差不多是匍匐在地上,脸的侧面快要贴在地上了,呼吸的时候感觉到有粉尘进了鼻子,我闻到泥土的味道。
“喂——”
声音不在车子下面。
“喂——”
声音确实不在车子下面。我站起来拍拍裤腿和手心,马上就有细小的粉末在空气里活动,还让人看出它们不安分的样子。声音不在车身下面,那人也就没有在车身下面,所以这人也就没有大碍。我算是松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得到暂时的缓解。
“喂,我说你这人是瞎了还是聋了?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有人说话,而且声音又较先前提高了几度,我才看到有个女人坐在离机动车道很近的人行道上。从她现在坐地的姿态来看,她应该遭到东西突然撞击跌倒在地,现在她满脸痛苦地望着我。
好像这些都和我有关系,这让我吓了一大跳。难道我之前的感觉是对的,我真的有从什么上面碾过去,那个“什么”会不会就是这个女人?这事让我想想都害怕。
她还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她的眼睛还有一种功效,就好比是一排栅栏或是一把无法摧毁的锁,她可以防备我走出她许可的范围。在我看来,她那样子很滑稽。可是,我自己不能确定这事与我有无相干。
我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我管她什么栅栏还是铁锁,我得把车挪开,我在想之前有碾过什么的感觉,我想看那“什么”到底是什么。
“我在和你说话,你这人有没有听见?”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力气,刚才还咿呀怪叫,现在一下子就从地上爬起来,冲过来挽着我的胳膊不让我上车。看她对我瞪鼻子竖眼的样子。她现在的样子,世人都知道她这是在和我说话,而我在这事上明显是慢了半拍或一拍,就因为她现在的样子,我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和我说话,之前的“喂”也是对我来的。对于我的态度,她明显是生气了。
现在的样子,我和她距离很近了,也就是因为这样近的距离,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子。我看不出她确切的年龄,因为现在二十多的女人和保养得好的三四十岁的女人并无太大的差别,看不出年龄也没关系,我能用年轻来表述对她的印象。再仔细打量了她的长相,还包括她的穿着,闻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有研究她现在对我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或多或少透露出一些关于她的信息,加上我对她的主观意象,我在一点儿一点儿加深我对这个女人的认识。我还是觉得她不应该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可是,她这样突然平白无故地纠缠我,还对我不依不饶,不肯放我走。我也试图把胳膊从她那里抽出来,才发现看似单薄的她腕力竟然有这么大,已经被她死死地缠绕,我唯有放弃挣扎。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样子长得不坏,却没有半点儿人性。”她说这话的时候半点儿不掩饰对我的不满情绪,还显示一种极端的愤懑。
我还是没搞清楚眼下的状况,她凭什么对我“喂”两声,还无缘故地抢白我,好像我有把她怎么了似的。我能把她怎么了?我开车在机动车道走,她在人行道上,完全扯不上关系,可是她这样死死地扣着我,还不让我走,显得我们还是有关系的。好吧,那就有关系吧,我突然想看看这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以至她这样对我大呼小叫。同时我还觉得这女人有点儿意思。
“好人什么样子?坏人又是什么样子?”
她把手从我胳膊弯里抽出来,自己往后退了一步,把原本就已经睁得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像是在对自己之前说我长得不像坏人的判断要做再次的判定。从她看我的样子我可以怀疑她现在遇到一个无赖,也可能是一个痞子,现在是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又犹豫着把手伸进我的胳膊弯里,又像先前那样死死地扣着我。
“什么样子是好人的样子?什么样子又是没人性的样子?”我又问。
她没说话,可是她显出有话要说的样子。
“你说的样子,那是我老爹老妈给的,由不得我做主的。”我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之前也是有许多事情会提及样子,好像一个人的样子跟事情有许多的关联,样子好看总会引起一些没有来头的不平衡,然后所有矛盾最终就落脚在样子上面。可是我这话说来好像角色发生了转换,事情变成我在找茬儿,也可以说是我在奚落对方,还可以说是我在偷换概念。
“你压着我的影子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比先前小了许多,但又说得很肯定,而且是理直气壮一点儿不含糊。
我后一句话说得咄咄逼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话并不是针对她说的,但确实又是因为她说的样子引得我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来,语气中还明显有轻蔑的意思,只差再来两声冷笑。她应该是一个聪明的人,所以自然能领悟到我话语间的意思,但她没有在样子上面再与我纠缠下去,她说我压了她的影子,之前她想说的应该是这个。
可是,我的天啦!等等,这女人说的话完全没有来头,她表示出与我的关系让人手足无措。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和逻辑?我转过身去,我很想这个时候前面有一棵树或者路灯杆,让我用头去磕几下,让我确定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能让这个女人混淆是非,成为她手里的面团由她随便揉捏。没得救了,我都转了一圈儿,别说近处没有一棵树,路灯杆也一前一后地把我夹在中间,我不得不又转过身来。我让摇晃的身体停下来,我听这个女人说我压着她的影子。事情到现在的样子,我还是觉得有明显的漏洞,她这是在讹我。
我决定撒手离去。
“你不能这样就走,你压着我的影子了。”
一边说我不能走,又是她自己放开我的胳膊,但听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她应该是不会轻易放我走。
“我——压了——你的影子?”我差不多是一字一句地说这话,我想让她从我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中听出这事有多么荒诞无稽。
“是的。”她毫不犹豫就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这样?”我先是跳到她的左边,然后又跳到她的右边。我在按自己理解的方式对压住她的影子作出表演,想让事情显得更滑稽可笑。
“不是这样。是你和你的车,是你开着你的车压了我的影子。”
“哦。”我故意拖长尾音,装作恍然大悟。我决定把问题分解开来,让事情一步一步地来。我想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她明白事情的真相。
“你走在路上?”
“我走在路上。”
“你先前走在人行道上?”
“我走在人行道上。”
“我开着车从你后面过来。”
“你开着车从我后面过来。”
好像她这是在重复我说的话,可是她又没有重复我说的话,她能够在适当的地方和恰当的位置把称谓从“你”变成了“我”。就因为这样,我能判断出她思维没有明显问题。
“我和我的车在从你旁边路过的时候——”
“压住了我的影子。”
这一次她没有只是改变称谓重复我说的话,而是把我故意没说完的话接着往下说,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接着往下说,也许这样彼此都可以省去中间不必要的环节。按她说那样,她走在人行道上,我行在机动车道上,我怎么就压了她?我多少觉得这事让我很受伤,而且是相当无辜。我快没了力气,可是太阳在她的右边,而她又在我和车子的右边,她的影子先前应该是行走在机动车道。
“你走在人行道,我行在机动车道,我和我的车,不对,是我开着我的车压了你的影子?”这话我本来是不是这样说的,可是事情又是这样的,自己已经觉得荒谬至极,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说出来以后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了,如果再让我重复一遍,可能会瘫软成为一堆肉泥。
“痛吧?”我问了这样的问题,我问了一个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问题,好像我已经被眼前这个女人控制,开始用一种非我的意志来对待问题。没人知道我现在是怎样艰辛地支撑,我就要被这个女人掏空。
“嗯。”
“是影子在痛还是你在痛?”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看上去她是在认真仔细地想这个问题,我敢说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答上来,但痛却是显而易见。
“那之前的叫声是——?”又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我照例留了后半部给她补充,同时我指着她又调头指了指车子下面。
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面部肌肉慢慢变得僵硬,还一红一白地交替。一个人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能察觉到她同样在观察我,她想从我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找寻东西,然后判断我是否故意抢白或是为难她。她微微张开的嘴没有发出声音,从口型上大概可能判定是“我”。我算作是她自己承认之前的声音来源是自己,而且神情表明现在仍然疼痛难忍。
这分明是在讹诈,早就感觉到这是讹诈,我现在还在与事情纠缠不清。问题的分解,事情发展的节奏变慢,让我觉得这个女人把一件极无聊的事变得有聊了,事情让她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事情因此变得鲜活起来,我有点莫名地兴奋,我又不能让自己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她说我和我的车压了她的影子,而且我确实也感觉到有碾到什么,不管是碾到什么,我是应该好好对待这事,毕竟碾到什么都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得用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严肃的事情。
我又双膝跪在地上,手心撑在地上,身体尽量趴下来,用虔诚的跪拜姿势把身体缩小,然后把头偏向车的那一边……如果正如她说的,我之前是碾到她的影子,那么现在她的影子应该还在车子下面。可是我认真仔细地找了又找,而且分别从四个不同的位置用同样的姿势,一无所获,我并没有看到她说的影子,我的车子下和路面之间什么都没有。
我重新站起来忘记拍裤腿上的灰,只是一个劲儿地搓着手心,天气干燥和皮肤的干燥都没了足够的湿润,怎么搓都没能把沾在手里的灰搓成条状:“不可能。”
“不可能。”她说。
我和她在同一时间里说了一句同样的话,而且是一字不差,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模一样。
“你刚才是不是有感觉碾到什么了?”她帮助我回想。
我不得不点头承认有这样的事情。
“然后你听到叫声。”她接着往下说。
“是这样的。”
相当聪明的一个女人,她很快就从我这里学到循序渐进的诱导方式,她马上就用来对付我。在理在行的事情面前,我不能打断她这么往下说,就这事我只能说是和不是,而且事情确实如她所述,我先是听到有人“啊”,然后又看到她痛苦地坐在人行道上。
“这就对了,那是你碾到我的影子。”
“……”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显出了胜利者才有的表情。我不得不承认事情还真是她说的样子,所以是我和我的车,不对,是我开着我的车压了她的影子。我应该负起什么样的责任才好呢?我突然想笑,但我不能笑,我如若在这个时候笑了,显得我很没有同情心,没有同情心就自然和她说的坏人和没有人性挂上钩。而且我敢肯定,只要我在这个时候笑了,她一定会大为恼火,那事情往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就不好说。
她白了我一眼,好像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就是因为她对我的态度,让我明白聪明在聪明面前只能显得更愚蠢。
我稍微纠正一下自己的态度。
我确实有感觉到碾过什么,我也下车仔细看了,什么都没有,但感觉应该是有的,所以我不知道碾过什么。她说我的车压了她的影子,而且现在还压着。我看了又看,找了又找,还是没有她说的影子。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也确实偷偷地看了她周围,她现在果然是没有影子的,那么她说的我压住她影子的事都是真的。
我不得不正经八百的再双膝跪在地上,手心向地,身体尽量低一些,这回我感觉到鼻尖几乎都要贴着地面了,然后把头转过去,仔细地在车下面搜寻。我看到她在车的那边,用和我同样的姿势跪下来,我此时看到她的样子就如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的影子。”她惊呼。
我又被她吓了一大跳,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弄得我的情绪持续紧张。单单听她说这话的声调,还有看她这时的神情好像场面惨不忍睹。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她想表现的场面,她又真实地表现出自己的悲观情绪,让我感觉到有东西移过来,像磨盘一样压向我。我还是希望她用手给我指出具体的方位,她不会不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她偏偏就不这样做,我等了又等她还是没有按我想的那样做。现在的她双膝跪在地上,一双手支撑着前半个身体匍匐着,所以她有理由不腾出一只手来给我指出现场。这种情况我也腾不出手来,所以我只能用眼睛看她的表情,用耳朵听她描述事情,然后用心来理解她现在的感受。
“我的影子现在比死了还死。”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来,膝盖骨有些隐隐作痛,我想拍拍裤腿上的灰,手却在伸出来一半儿的时候停下来。
“你看我。”我保持身体不动,就连说话的时候都害怕嘴张大了,声音大了。
“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死了的味道。
“呶,你看我的影子是不是和死了一样死?”我说。
“靠,糊弄我啊?”她一句强有力的话让我醒悟过来,她还活着,而且比我还活,同时还显出对我的忍无可忍,所以甩过来一个很不屑的表情。
“那你要怎样?”我对她无计可施。
“你觉得事情应该怎样?”她好像没想好要怎样,或者是想好了又不能说出来。
“我把我的影子给你,扯平。”我说。
“给了我还是你的,保不定一回头就溜,她永远不可能是我的。”
“我让她死心塌地跟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真诚的。
她把脸别到一边,显出和我没法再继续。
这个女人有点儿难缠,还有那么一点儿难侍候,我无法知道她最终的打算或目的。
“要不我把车挪开?”我这话说得小心翼翼,我得慢慢揣摩她的意图。
她转过头来看我,好像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她不同意我的提议,就是说车子挪开后影子还是比死了还死,这个和我之前给她看的比死了还死是不一样的。她肯定要的不是这个。
我得另找切口进入,希望事情能很快解决。
“会开车吗?”我问。
她笑了,笑我很小儿科的问题。
“那好,你把我的车倒回去,我站在这里让你从我的影子上碾过,然后压在上面,这也能扯平。”
她想了想,然后表情缓和下来,好像是同意我这样的提议。
“我刚才是从这里走过来,然后你的车从后面碾过来,我一声尖叫,你一个急刹车,我的影子压在车下面……”
她清醒而又完整地叙述整个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我就要成为她导演的对象。而且让我想不到的是她在说的时候做出与其相应的动作,就是说她已经在给我预演,接下来我必须按她说的做,肯定是不能打破这样的顺序或位置。她已经给我确定了她当初的位置和线路,也是北偏东的方向。我再次抬起头来寻找太阳的方向,我想用时间和太阳的方向在判断事情中间有没有差错,可是我现在已经让她搞得有些迷糊,她说影子在我的车下跟死了一样死,我觉得她说得很对。我在静止的时候看自己的影子比死了还死,和她说的没什么两样。现在她还是要和我纠缠不清,我又不能不一一依了她。尽管她说的话可以不当真,可是我自己的感觉真实地告诉我真有碾过什么,这个我不能骗自己。
她打开车门坐上我的车,按我说的把车倒退回去。
我已经站在她指给我的位置预备着。
我看到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一动不动,我现在就要听命于她,等着她说“开始”或是“走”。我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她从后面北偏东的方向开车过来,我知道她就要碾过来,我以同样北偏东的方向往前走,走的是她画给我的线路。车头已经和我平行了,我本能想躲,但是距离已经让我无法幸免,再说就算有足够的距离,我也不能违规,事情应该尽快结束,所以我现在就是她先前的样子。一种突如其来的撞击挤压,疼痛让我差点叫出声来,可是我没有像她之前演绎的那样发出惨叫和跌倒,我忘记她之前布置的动作,毕竟每个人对痛的反应和表现是不一样的,我硬生生地像刹车一样停止所有的活动。我的影子被她碾过又压在车子下面。这个女人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下来,就停在我之前停的位置,看起来不差分毫。
我坚持让自己站着,我想让她看到我的影子还在,可是我又是不能让她看到我的影子还在的,如果影子我的还在这个事情一时半会儿就没法结束,那保不定她要怎样纠缠下去。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影子是在的好还是不在的好,如果在那就应该是投射在车子上面,可是事情现在的样子让我也蒙了,因为我的影子不见了。我的影子果然是不见了。
她拍拍手从车上跳下来,脸上有了笑容,看样子之前的痛苦已经转嫁到我身上,她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接下来她像我之前的样子,双膝跪在地上,用手心支撑着身体靠近地面,转头看车子下面……
疼痛过去,我稍稍缓过气来。我用与她相同的姿势匍匐在汽车的另一边,她在那边看着我,就像我之前在这边看着她。我想她既然这样看着我,是我应该先说话,可是我又没话可说,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又不给我过多的暗示,事情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结束。
“比死了还死。”良久她才说话。
“这事应该完了吧?”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连我自己都能听出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糊涂。”她突然又用手拍打自己的头,手心里的灰在空气中吓得四处逃逸。
“过来搭个手,把车往前挪一下,你和我的影子都在下面。”
我不明白她现在为什么不直接再把车往前开或是往后退,却要我搭手帮忙。我还是强忍疼痛上去配合她,两个人合力把车往前推了一小段。按她说的那样,两个影子都在,都比死了还死。我在等她弄走自己的影子,然后才是我的。
“你说哪个是我的?哪个是你的?”她好像是在问我,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久久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举动,好像很难决断。
“反正都比死了还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就算活过来也可能会失忆,那个时候谁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把事情简单。
“有道理。”她经过短暂的思考就放弃之前的种种,再次对我的说法表示同意。
……
我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也应该结束了,她却回过头来对我说:“可能我们都对了,也可能我们都错了。对就对了,错了也不怕,因为我总能找到你。”
我回想她这话说得很没来头。还有可能来找我?可是这话让她说得铁板钉钉似的,那神情有点诡异,可是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怎么找我?而她还说得那么肯定。
“喂——”我走了一小段又停下来回头冲她喊,我想把事情搞清楚。
她没有理我。
“喂——”
她还是不理我。
“你得告诉我,你是谁?”我还是想把事情搞明白。
事情到现在就是这样,她根本就不理我。我敢肯定她听到我对她“喂”,她也肯定听到我问她是谁,可她就是不理我。她这是存心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兀自跑出去很远,三句话一声跟一声地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了。我远远地看到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作者简介:邹蓉,笔名邹蓉和蓝兮。四川省作协会员,写小说,也写散文。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青岛文学》、《山花》、《青年作家》、《大地文学》、《中国国土资源报》、《读者报》、《成都文艺》等,于2010年参加四川省第二届青年作家创作培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