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是随着年龄增长的

2012-04-29 00:44任真
飞天 2012年1期
关键词:毛毯孝心阿婆

任真

爷爷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掌把我推到了部队。阿婆说,我们还能活几年,你的前程要紧。这句话算是对爷爷那一掌的解释。但是无论是爷爷还是阿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从此我成了军人,奔赴在训练场,在青海湖边的油菜地,在南疆前线……而对于他们,我成了一个像亲戚那样的过客,只能过几年回去看看。

就在我一次次的看望中,他们一天天老去。有段时期我三年没有回家,只要家乡来人便急切地询问爷爷的近况。回答大致都是那句话,你爷爷老了。才三年没见,家乡来人叙述的情形,已让我难以接受。爷爷的背驼了,整天佝偻着;腿脚也不灵便了,走路要拄拐杖;饭量也减了,一顿只能吃一碗饭了……三年前回家的时候,爷爷的身体还很硬朗,刚刚三年,他的变化竟这样大。人到了这个年龄,真就和小孩子一般,一天一个样。

这真是一个悲哀的事实。可“年龄不饶人”这句话把一切都说绝了,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悲从中来的正在这里,我无法阻挡他一天天老去。

爷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在我们家族中,他的辈分最高,年龄最大,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人都很敬重他。所以他对自己一生要求十分严格,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处处积德行善,为人师表。他把整个家族中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无巨细地操心。四爷光荣地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这一直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可他在退役回家砍树时,不幸被倒下来的树砸进另一个世界。四爷死后,爷和阿婆主动把四爷的儿子领过来抚养成人,并给他娶了媳妇,建立了家庭。为此他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其目的是为了使四爷的香火得到延续,使整个大家族保持完整。

他是一名土兽医,我曾在《甘肃日报》写文章报道过他的事迹。他识字不多,却摸摸家畜耳根发热的程度,就能诊断出病因。开些药吃了,基本上都能好。多少年来,村里和邻村的家畜病了,都找他来医治,随叫随到,毫不推辞,放下碗就走的时候很多。他常说:“农人喂一头猪不易,死了一年就没肉吃了。”他义务行医几十年,把无数头家畜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的确是一件十分浩大的工程,也是一份不可磨灭的功绩。他当时曾想把这门手艺传给我,但我当兵走了。后来,老大、老三也走了,只剩下不识字的老四。老四对这门手艺不上心,所以无法再往下传。但从这里却透出了他对后代寄予的无限希望。他对父亲这一代曾经寄的希望很大,父亲和大场二大都去玉门油田当过工人,可后来又都因为照顾不上家回来了。于是他把希望又寄托到我们这一代身上,希望我们能够学门手艺或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我是我们家族中第一个当干部的,他听到我提干的消息,比我自己还高兴,不停感叹,总算出了个人。

爷爷只生了父亲一个儿子,可父亲一连给他生了八个孙男孙女,我们这个家庭一下子就兴旺发达起来,越来越壮大,越来越红火。他以此为豪,感到非常荣耀。但那时候生活紧张,人多了吃饭就成了问题,尤其父母这边孩子多,一年生产的粮食不够吃,他和阿婆就把我和大哥领过去抚养,直到我们先后中学毕业。那时候家庭也没有经济来源,爷爷就栽些椒子树,用卖花椒的钱供全家称盐灌油和我们的学费。

从年龄上算,我应该看到他中年时的形象。因为他把我领过去抚养时才50多岁,这个年龄还不应划入老年。但我一点也没有他中年时的印象,仿佛记事起他就是一副老年人的形象。而且这个形象一直原样儿保持多年,直到现在家乡来人所叙的情形将它打碎。目睹过他的中年而没有留下中年的印象,这便是他为我们这个家庭日夜操劳的代价。

爷和阿婆失去劳动力后,我和大哥商量怎样让他们过一个幸福的晚年。我们家有个特殊情况,阿婆没有生养,父亲是前阿婆所生,所以阿婆始终把我和大哥视为己出,而我和大哥同样把赡养他们当作最大的事。那时大哥已住进了县城,生活条件比老家好得多,就把老人从山上接了下来,而我每月按时把生活费寄去。

但我后来发现,寄钱是根本无法敬到孝心的。人老了总希望子女在身边,即使不能天天在跟前,经常见到也好。就这一点,我也无法做到,一是当时交通不便,二是我刚结婚,部队规定四年才探一次家。不过有一次例外,因为爷爷的一句话,我就回去了一趟。

那是一个夏天,爷爷寄来一封信说:“我已经老了,总担心再见不上你们,能不能今年回来,让我见重孙一面……”接到这封信,我和爱人当即带着一岁半的儿子回家,去满足一个老人的心愿。但那段时间,几乎大半个中国都在下雨,我们从兰州出发是雨,坐火车换汽车走了两天一夜到家乡还是大雨。而我们家在一个叫金口坝的地方下车后,还要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我的中学同学康雄看下着大雨,天又要黑了,执意挽留我们住下。来接我的父亲也说,沟里的水太大过不去,本想赶匹马都不行,从安全角度考虑,最好住下。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已经到了家门口,哪有不回去的道理?何况这次肩负“特殊使命”,我不想让爷爷空等半夜。康雄看拗不过我,赶快让媳妇下面,他出去借伞,等我们吃完,他已把伞拿了回来,另外还准备了两把手电筒。康雄是个热情的人,我几乎每次回家都要麻烦他。有一次到金口坝已天黑,就是他陪我半夜赶回去的。这一次他又用热情成就了我的孝心。

我们撑着伞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进沟就感觉到问题的严重,齐膝深的水接二连三地挡在面前,要挽起裤腿趟过去,而头上的大雨连续下着,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爱人头回探家,就因水土不服大病一场。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生病了,过水时就只好把她背上。而这下苦了父亲和弟妹,大包小包的行李已够他们背了,我背爱人过水时,孩子也得让他们抱上。到了与金半山分路的地方,妹妹提议到她家住下。她已在一年前嫁到金半山,而到金半山比到家近得多,且不过水。父亲也同意妹妹的意见,瞪我一眼说,这路怎么样,你已试过了,晚上赶回去真的不行,就去金半山住下,明天宽宽松松地走。我面对父亲的发火不予理会,抱起儿子撒腿就走,爱人紧随其后,他们只好跟上。等一次又一次从水中趟过,艰难地走完那条沟,开始爬坡的时候,肚子里的那碗面条早已消化掉,又累又渴,又饥又饿,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而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山区的夜晚温度陡然下降,阴森森的让人害怕。我生怕儿子着凉,紧紧抱在怀中,可这“紧紧”也只能一只手用力,另一只手还要打伞。儿子已瞌睡了,但我不能让他睡,只能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夜很黑,我又喊得紧,儿子就产生了恐惧,谁都不让抱,只认父母。我爱人换着抱了两次也没了力气,只好由我抱了。

我后来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当初是怎样爬完那段高高的陡坡的,我只记得爬完那段坡到沟底下村,父亲问要不要歇一会时,我就一屁股坐到路边一家人的台子上起不来了。沟底下村与我们湾里村是近邻,大大小小的人都熟悉,他们一看我们个个像落汤鸡,怀里又抱着孩子,惊讶万分,赶快给我们架火取暖,还张罗要做饭。可这里离家只有

两三里路了,我挣着也要撑回去再吃饭。

我想我能撑回去的,没想我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

离家还有四五百米了,而这四五百米又恰恰是一道坡。望见屋里的灯火,想必是爷和阿婆点的,一下子来了力气。但这突然暴发的力气,瞬间就枯竭了,没走几步,腿就打开了颤。无奈只好走两步蹲下来歇歇。不能坐,地上全是泥水。父亲已是60多岁的人了,背上背着一个大包,也跟着我喘粗气。

我们就这样走两步歇一会地爬那段坡,我的浑身抖个不停,手上也没一点劲。当时如果怀里抱的是个物件,早扔到地上了。可这是我儿子,我抱着他,如同抱着一座山。好容易进村了,正好碰到一个堂弟。我将儿子往他怀里一放,一屁股就坐到了泥水里,我的意志和身体同时崩溃。

堂弟顾不得我,抱起儿子用衣服一裹就往家跑,等我到家时,爷爷已见过他的重孙了。爷爷确实老了,见我进门想站起来也未能够。我心里一片苍凉,一把抓住他的手,泪如泉涌,我说,爷爷……我们千辛万苦回来……就是为了让你看一眼重孙啊……就在这时,我发现手中的毛巾掉到了地上,我接着发现,伸开的手指怎么也蜷不回来。我是怎么了?还没等我想明白,只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全家人吓坏了,七手八脚把我抱到炕上,捏胳膊的捏胳膊,扳腿的扳腿,弟弟赶忙去叫大夫。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似乎醒了过来,可这醒仅仅只是有点知觉。一有知觉,我更感到可怕,我的胳膊和手是僵硬的,几个人也扳不动。胸闷得像压着块大石头,根本缓不过气来。我那时心里想的只有两个字——完了。

苍天有眼,念我一片孝心,没有让我“完”。我的四肢慢慢能动了,胸也不太闷了。我说出了第一句话:“我饿!”阿婆拿来一块黑面馍馍,父亲一块块掰着喂进我嘴里,然后又喝了母亲递过来的一缸子红糖水和大夫开的一大碗中药,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活过来了……

我对爷婆的感情就是这样,把他们像天一样顶在头上,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放到第一位。爷爷行动不便的时候,我曾把移动坐便器千里迢迢扛回家,阿婆后来躺倒起不来,我连婴儿用的一次性纸尿布、痱子粉等等都带回去。我每次回去看爷和阿婆,父母门前是必经之路,但我绝不进去,一定要先进爷婆家。我的行为让父母很是失落,但却让爷和阿婆倍感欣慰。我曾对父亲说,你养了八个,即便老二不孝还有七个,可是阿婆如果没有我,就一无所有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很凄楚,因为在农村一个女人没有生过孩子是抬不起头来的,所以阿婆一辈子不敢和人吵架,她骂别人十句不痛不痒,而别人一句话就可能把她噎死。也正因为此,我从小就想着为阿婆争口气,让她晚年和有子女的人一样享福。

我的目的应该说达到了,在他们不能劳动后,基本上再没有下过地,需要啥我和大哥都能办到跟前,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较安逸。为此爷爷耗费了近十年工夫,给我和大哥一人织了一条毛毯。这毛毯是纯羊毛的,制作工序比较复杂。羊身上剪下的毛乱成一团,里面疙疙瘩瘩还夹些杂物,得先用棍子打,打散后再挑挑拣拣,挑完后再淘洗干净,然后晒干,再把羊毛塞进一个捻线笼中,先慢慢把毛线引出来,吊上适当重物——通常是一个洋芋,用手指一搓,重物悬转,毛线就一点点延伸出来。毛线捻好后,再在土布机上用织布的方法织,如此这般,才能织出毛毯来。爷爷几乎天一下雨做不成活路就坐下来织,手上的皮都脱了几层。

爷爷织这两条毛毯的用意非常明显,他再没有什么可留下的,就想把毛毯当成遗产送给我和大哥。但我当时没理解,曾一度对这份厚礼表现出轻视。尤其我在城市安家,家里有了更舒适的毛毯后,感到不会用这土羊毛毯了,还说过“我不要了,给其他弟兄”的话。我当时一点没有在意,但后来想想,当爷爷听到这句话时一定非常伤心。明白这个道理,还得感谢我爱人。我带她回老家结婚时,阿婆很神秘地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银手镯和银戒子递给我说,这是我结婚时娘家陪嫁的,我一直保存了几十年,现在传给你媳妇。我拿着阿婆珍藏多年的银饰品说,现在银子不值钱,没准她不会要的。我这话一出口,阿婆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失望之情,于是我又改口说,我去问问她吧。我把这事说给爱人,她责怪我说,阿婆珍藏了那么多年,你说不值钱,她心里怎么想?快去说很值钱,我想要。我过去这么一说,阿婆一下高兴了起来,并亲手交给她的孙媳妇。我爱人拿到首饰,表现出一副如获至宝状,阿婆便有些很激动的样子。我从这件事得到启发,就对爷爷说我非常喜欢那条毛毯,而且要拿到兰州,铺到床上,将来还要传给儿子。爷爷听后,果然非常高兴。

有年探家,大家议论爷爷百年之后的事,都说每个孙子应该杀一只羊,把事情办得红火些。爷爷说,那是给你们活人干好事,我还能吃上?这句话爷爷是当玩笑说的,但我在意了,走时就把买羊的钱留了下来,委托四弟把我那只先买来,给爷爷炖了吃。后来我在信中得知爷爷吃得很开心。

以前探家离开的时候,爷爷总是笑脸相送,而后面几次,情形就大不相同。他总担心这是最后一面,因此每一次都是泪眼目送我一步步远行。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爷爷站在山梁上,一把把抹着眼泪目送我的情景。他的每一滴眼泪都洒在我心上。

如我们预料的那样,爷爷在89岁的时候走了,他躺在大哥和小弟的怀里无疾而终,面容安详。我赶回去时,他已躺在棺材里了,我一次次哭喊着扑向爷爷,大哥和四弟一次次把我抱住,终未能看他最后一眼……

给爷爷办完丧事后,我把阿婆接到了兰州,这是我给爷爷承诺过的,一定要让阿婆在我跟前生活,但她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就急得住不下去了。这一个月我和爱人带她转了兰州的各大商场,在美丽的东方红广场照了相,还站在铁桥上看了黄河。这些记忆都是美好的,但她内心并不快乐。我们上班的时候,让她在军区大院转转,她说自己讲的老家话别人听不懂,一个人呆呆的没意思,而且防盗门开起来也很费劲,就很少下楼。一个月后大哥来接,她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我们从农村出来的人孝心都比较重,在自己混得像模像样后,都有一个心愿就是把老人接到城里享福。但我发现,这实际上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老人一旦离开自己的家,就会丧失主人翁意识,会感觉“生活在别处”,加上生活习惯等等的不同,让老人处处受到约束,即便吃得再好也很难在精神上感受到快乐。阿婆在总结城里那段生活时曾打过一个比喻——就像关禁闭一样。后来她即便生活在大哥那里,依然想念老家,最后还是回到了她劳作一辈子的地方,才感觉到舒心,最后由小弟和弟媳妇送她上山。

现在父母成了我头上的一重天,他们成为一重天的时候,我们都长大了,经济条件好了,年轻时想不到的现在也能想到了,而且只要能想到的都能实现。交通方便了,基本上每年都能回一次家。以前我们家族有个奇怪的传承,父子总是说不成话,现在我和父亲打电话能交谈一两个小时。我们在爷和阿婆身上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也都用在了父母身上,事事都做得更加周到更加体贴。我曾对父亲说过,我今天如何对待爷和阿婆,将来就会怎样对待你们。实际上我现在做的远远超过当初,也因为此,我和父亲当年一样心理也会有些不平衡,心想如果爷和阿婆还活着,我会比原来做得更好,至少可以让他们过上现在父母的生活。有时候也会陷入对往事的追忆,总假设如果相同的事情放到现在,可能会是另一种处理方式。但后来我从年龄上原谅了自己,我们年轻时孝心还没有完全“长大”,做事总是粗粗拉拉毛手毛脚,让我们再活一遍,可能依然还是这样。

年轻时我们行孝,年长了我们尽孝,无论是哪个年龄段,我们都孝顺着,这就足够了;有些人尽孝是为了让天知道,有些人尽孝是为了让世人知道,有些人尽孝是为了让良心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孝顺着,这就足够了。古人说过,“孝子论心不论行”,我们有一颗孝心,这就足够了。尽孝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传承,是人类繁衍的大“道”。我们一代代轮回,孝心随着年龄不断增长,良心在抚养和赡养的过程中变得无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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