栢老庄二题

2012-04-29 00:44柏原
飞天 2012年1期
关键词:玉花老庄媳妇

柏原,原名王博渊,籍贯甘肃省镇原县。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协顾问。三十多年来致力于短篇小说和跨界散文的创作,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

银行行长的肉蛋蛋儿

《婚姻法》一出台,梧万林赶回栢老庄,离农村老婆来了。那时的梧万林,不久前刚刚就任平凉地区银行安口分行行长,行政副科抑或股级,官到底有多大现在我说不准了。

突然做了官,这一点像陈世美,别的方面哪点也不像。陈世美是考上状元的人,而万林仅仅念了两年小学,没认下几颗字。慢!没认几颗字的人,怎么能就任银行行长这一要职?说的正是这个话。

1949年,红河桓家出了大官,新中国平凉地区专署第一任专员。专员从老解放区开往新解放区,在老区招募一批年轻干部,招募条件之一,就是肚里多少有点文墨。万林不是念过两年小学的嘛,人哪,说不定啥时交上桃花运,一个子的车费不花,搭上了革命刚刚胜利这班车。

又一层,因果逻辑不明确,事实则是明确的。1949年以前,万林在镇原县红白两界跑了几年小生意,生意的一项内容就是贩大烟。万林挑着银圆坨坨和日用杂货,从白区前往红区,在红区购得大烟土,偷偷贩卖到白区,牟取暴利。大烟土产在红区,这话得说明白点,如果我说他把大烟从白区贩红区来了,难道红区有许多人花银子抽大烟吗?镇原县有个凯边乡,红白两区交界,国民党正规军驻在明处,便衣队特务待在暗处,明里暗里盘查得很凶。查得凶,不表示国民党对禁烟如此负责,它要是真的搞禁烟运动,白区何以对大烟有如此大的消费需求?国民党实际是想困死共产党。

书没念成,跑跑小生意呗。万林脑瓜灵,擅长人际交往,又喜欢在人前显示自己的精明干练。他把弄到的大烟用锡纸密封,浸在油篓子清油底下,扮成胡麻油油贩子蒙混过关。一来二去,和路口设卡的盘查人员混个脸儿熟,盘查人员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万林挑土篓子发了洋财,买一匹枣红儿马骑上,骑马跑生意,票子赚得更快了,人就显得有些张扬。高平镇逢集那天,有生意没生意,也要打马上街,抖一回风。其时,梧老庄跨马逛街的人难得一见,老地主梧国汉赶高平集,骑的不过是一匹青叫驴。有点张扬的梧万林,偏想跟财东家老掌柜赛赛风头,儿马叫驴走一条道,万林驾着儿马超越了叫驴,铃儿啷啷啷,马儿咴咴咴,让老地主心里不平衡一阵。平时给梧国汉当腿子的人里面,有一个栢仲荣,恰是万林的本家叔父,俗称“大大”。老地主在叫驴背上晃悠着哩,栢仲荣牵着驴缰绳颠颠颠地跑哩,不料,后面唰啦啦啦,一匹红马擦身而过,蹄下溅起一道细尘。这,不光折了老地主风头,也臊了他大大的脸不是?栢国汉不好说,栢仲荣替他骂了,骚情辰喀,看把你狗日的跌下来绊死了着!

可是,没跌下来,何谈一下就绊死了(绊,土语,即摔跟头)?万林做几年小买卖,而且做的红白两区贸易,解放后可以堂而皇之说对革命有贡献。新政府刚刚执政,除去国民党留下的残渣余孽,上哪找金融方面的人才?这就赶上了,革命伊始当上银行系统一个部门领导。

那么,下一步……下一步就倒换老婆了。

《婚姻法》颁布,万林即赶回红河川栢老庄,离土包子媳妇来了。

老婆名字挺美,取“玉花”二字,我对她印象颇为清晰。她儿子和我是同龄人,小时一起走学校,一起玩尿泥,所以常常看见他妈妈。容貌真如“玉花”一样?这个我说不好,童目无邪,谁管上辈子女人长什么样?只记得,她人长得胖,走路屁股蛋子扭得挺欢。玉花年轻那会有一绰号——水梨,是村里那些不学好的小伙给起的,我娃娃辈儿不做诠释。玉花有一亲嫂,人长得干瘪些,村里小伙又取一绰号—葫芦,葫芦就是乡下人舀水的葫芦瓢。梨和葫芦瓢,大家都见得到,你们比照着去做想象。

银行行长,离水梨媳妇来了,葫芦嫂子极表赞成。说,劈婆娘,是要离呢,离得越快越好,再别叫她败坏门风了!家里四口人(小孩不算数,那时的孩子对父母离婚没发言权),有两个说离,已获百分之五十通过。但是,这百分之五十与那百分之五十,还画不成个等号,乡间事就这样。葫芦大肆煽动,列了一串串“黑里浪门子”的男人名单,万林一听就信了,或者是宁愿信其有。玉花,又没念过你们的四书五经、三字经百家姓,男人干革命了,进城享福了,把一个年轻媳妇子撇家里,拖儿带女的,没年没月的,凭什么要人家做一贞节烈妇?抛开这层,葫芦列的那名单,有意漏了至关重要的一位——自个男人,即万林的亲哥,玉花大伯子栢万桂。这,就不限于高层面的贞节观,落到最底层面的人的良心了,我陪你弟兄两个,你还把我一脚踹了啊?是人吗?

就看梧万桂的了。万桂发现,婆娘葫芦和兄弟万林,嘀嘀咕咕的,马上猜到“葫芦”里卖什么药。找个茬,把婆娘一顿揍,揍得葫芦沉到水缸底下——没声了。但是对兄弟万林,拳头不成其道理,人家是革命干部呐,只能采取文的办法。苦苦劝几天,同时发动家族力量,把门头亲的爷们全请来,人人出面来劝,打车轮战式的苦谏。万林却岿然不动。你们说死说活,我反正就一个字——离!王八吃秤砣,我铁了心了,咋?万桂一看,不来硬的不行,拿出一把杀猪刀,搬了块磨刀石,坐院心里开始霍霍磨刀!

万桂是一好人哎——慢下结论!

葫芦恨水梨,女人小心眼呗。一,她开列的一串串男人,有的以前也找她“浪门子”,后来不找她了,叫人气不过。二,男人万桂,对弟妹热乎乎的,对自个婆娘却冷冰冰的,更叫人气不打一处来。值得细究的是二,栢万桂其人,性情阴鸷残忍,自父亲下了场,家里再没一个人可以挟制他。过去,农民天不亮就要下地,做庄稼有时要跑很远很远的山旮旯。按理,万桂应将年轻而单身的弟妹留家里,做一做饭,奶一奶娃,带上自个婆娘出山才是。他却把婆娘搁家里,带着弟妹摸黑下地了。有时,在山圪(土劳)地里做一阵,天还没亮,人就有些困倦,万桂铺开庄稼捆捆,自顾自地呼呼睡去。天黑得很哩,山旮旯狼嗥狐唳,弟妹年轻胆儿小,狼呜呜呜一嗥,吓得直往他怀里钻—一刚好嘛,搂着弟妹睡一个回笼觉。所以说,葫芦骂什么“败坏门风”,根子恰恰坏在她老公。值得细究的还不止这一层,弟妹实在算不上俊俏娘儿,做阿伯子的眼光不向别处瞅,盯住自家弟妹成何道理?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哩,你梧万桂不知道门风?

问题在,往别处瞧瞧,哪家哪个媳妇会看一眼这个栢万桂?

栢万桂,梧老庄一个出名的坏种。举其种种劣迹的一桩——我不打算为他写专题,那就在他兄弟篇中附一段。

国民党执政,万桂做过一任甲长(相似当今自然村村长)。有一回,国民党政权搞什么国民训练,估计跟我们的民兵训练差不多,高平镇十五保(保相当于如今的行政村)的男性国民,集中在一个名叫阴坡沟的村子,训练向右看齐、齐步走、一二一什么的。庄稼人生来疲沓,把这等事没当个事,头一天只少数人到场,应一应卯。谁知,县上派下来的张督察员不高兴了,私下问梧老庄甲

长,不积极参加训练的那些个坏辰,拿他们咋整?万桂说,欠打!说一个“欠打”,搪塞搪塞行了呗,谁知,县上的官官咨询他,他的权杖在手的感觉一下膨胀了,给督察员找一根打人的鞭杆出来。鞭杆也罢,他找的竟然是一根打不烂折不断的枸子木!看这个狗养的坏不坏?于是,下一训练日,阴阳两坡“国民”排一长队,齐齐站学校操场上,全部伸出手掌,让督察员大人用枸子木鞭杆拷手心,一人拷三鞭杆,啪——啪——啪——

打到最后一名,挨打的恰是梧老庄另一著名坏种,奶名叫品儿,这时,一根枸子鞭杆竟然都打劈了,断裂的木签扎肉里,品儿疼得呲牙咧嘴。督察员打出了官的威风,喝问,我打你你服不服?品儿嚎叫似地回答:打得好!打得好!督察员脸一转,却骂开身边站的甲长梧万桂了,骂道,你这坏种,出点子叫打人手心,若不是鞭杆打折了,今天我叫你也尝一尝鞭杆拷手心是咋个滋味!大伙一听,这真是个坏种噢。

言归离老婆话题。

万桂磨刀霍霍,万林真的害了怕,他晓得,咱这哥,啥土匪事儿做不出来?万桂凶神恶煞地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离,你要是敢把婆娘离了,我不会让你脚连着筋走出门的!银行行长方认识到,更新人们的传统婚姻观,比闹一场革命麻烦。只得退一步,从长计议。万林不愿在家多待,说他要赶回安口银行上班。万桂强令他带上婆娘娃娃一块走,万林不敢不从。

梧老庄有一族兄,正好要去安口窑驮煤炭,两人结伴同行。天下了场雪,万林把一对小儿女装在毛线褡裢两边,褡裢搭在一头毛驴背上,褡裢里面塞很多羊毛,咯噔——咯噔一咯噔,一步一咯噔,向安口窑跋涉。安口窑距梧老庄一百八十多里,这就和陈世美全然不像了是吧?还是有一点点像,玉花扭扭着一双墨斗小脚,落在毛驴后面很远,在雪窝子里可怜兮兮地跋涉。万林愤慨言道,你看看,像个肉蛋蛋子,走路鸭子似的往前猥哩,我咋领到人面前呀?本村族兄开导他说,你没干革命那会,为什么不嫌她是个肉蛋蛋?还夸她长得肥哩。万林说,走哪一山唱哪一山歌,我如今大小也是个领导,银行一块参加工作的,人家都把农村婆娘离了,领上个年轻的漂亮的,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领上个她咋?族兄说,领去,先凑合着,不爱跟她睡,你去找年轻漂亮的,浪门子去呗,她又不碍你啥事,干嘛非得闹离婚呢……

别说,纯粹农民的这点主意,有时它恰恰最超前最现代了。

把肉蛋蛋领到银行,安排一个僻背住处,对单位上的同志说,那是老家一亲戚,随他来安口窑逛逛世界,瞧安口人是怎么烧家什的。家什,陶瓷器皿,安口窑是陇东地域著名陶瓷产地。谎话编得圆圆,一块的同志信不信,我就不晓得了。“凑合”没多久,农村人要过大年,万林借机把老婆孩子送回栢老庄。

显然,他的故事创作还没完成。

过两年,万桂病死。村人举额称庆,惟一个人发开愁了。果然,梧万林再回桓老庄,坚持不懈地离老婆来了。

万桂一死,前边没个人遮挡遮挡,玉花危机感很重,哭哭啼啼的,求告本家族的威望人物梧仲荣。梧仲荣,前面写到的那个老地主腿子,论辈分是万林的大大(族叔),当然也是玉花的大大,但是腿子仲荣和坏种万桂,叔侄俩一对狐朋狗友。仲荣当保长时,万桂当的甲长,万桂一死,仲荣接过门钥匙,把侄媳的事给包办了。

仲荣发动梧老庄头面人物,一帮能说会道之徒,苦谏梧万林,舌战梧万林。群英会会了五天五夜,竟然没把一个栢万林拿下,万林死咬一个字,离!非离不可!梧老庄头面人物里面,有一位是我本家伯父,我叫他三大,时任农业合作社主任,管公章大印。三大劝着劝着,日娘捣老的骂起来,骂着骂着,俩国家干部挥动老拳干起来!打一架,社主任火憋憋地说,栢万林,我日你妈!你离你老婆,又不是离我老婆,我给你狗日的明天就开介绍!

这出节目,比现场直播的春节晚会节目精彩到哪了!

仲荣旋想起万桂,学他的样子磨了一把杀猪刀,偷偷塞玉花手里,教玉花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玉花,确乎不是当代秦香莲,攥一把韩琦杀庙的刀,从厨屋里冲出。玉花披头散发的,直声叫了一腔,梧万林,我今天死给你看!直取负心薄义的栢万林,几个妯娌拽都拽不住。万林说是一革命者,其实他从未经过战阵,见了一把杀猪刀,吓得夺门而逃,撒腿向红水河河畔跑去。河岸几个村子被惊动,乡亲乡党们拥向河岸,观赏这赶新潮的精彩一幕。万林抢过独木桥,才喘了口气,玉花的墨斗小脚走独木桥不行。但是河岸上众乡党趁机跑跑龙套,帮腔吆喝,截住!截住!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

万林夹着尾巴跑了,多年不回梧老庄探亲。玉花带三个娃,过她的没男人的日子。没男人,并不意味着夜夜独守空床怎么的。黄土沟壑山旮旯里,被突然当官的丈夫遗弃在老家的土媳妇,自有她们的生存状态。我是一刚刚上学的娃,不可能也不应该洞悉其深层秘密。

梧万林创造的故事,时间长度几近二十年,后半部叙述从简。

文化大革命狂飙骤起,时任平凉运输公司党委书记的栢万林,无疑是一挨打的走资派。走资派有的家抄了,有的活活“斗”死了。万林吓坏了,带老婆孩子趁夜逃跑。早在生活困难时期,万林似乎悟到点人生真谛,大饥荒一来,就收了那颗领一个年轻的漂亮的的心,把老婆孩子接进平凉城。

当然,要说“革命逃兵”,他终归还得逃回红河川栢老庄。晚上,睡栢仲荣家土炕上,白天,躲一座老堡子烂窑里。那个肉蛋蛋儿,做好饭,偷偷拎上老堡子,走路像鸭子似的往前猥哩。这样,运输公司造反派搞突然袭击,几次奇袭栢老庄,捉走资派,却是回回扑空。他们哪懂哎,梧万林乃农民的根性,思维方式只要往后一撤,随便返回同治光绪年——土匪来了,咱就上堡子呗。造反派实际也是农民根性,老公跑了噢?老婆在啊,老公欠债老婆还。于是围攻玉花,一攻就整整一个通宵,叫她连一口水都不要喝。说!你把你走资派男人藏哪了?玉花一口咬定,栢万林不知窜哪去了,她一个农村女人,在城里没法过了,这才领一伙娃跑老家来了。拷到最后,玉花晕厥过去,倒地上口吐白沫,造反派只得悻悻而去。肉蛋蛋儿做饭送饭,把一个当代陈世美,一直养到文革“三结合”阶段。谁想,梧万林摇身一变,变作三结合的“革命老干部”了。

一家人胜利返回平凉城。临走,村人戏问,梧书记,领上你的这个肉蛋蛋儿,鸭子似的往前猥哩么,不嫌丢你革委会主任的人吗?栢万林笑道,老了嘛!都老两口了,还有什么“人”丢上的。

水利干事的三亩湾湾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天辟地制定一部《婚姻法》。时隔不久,地区行署水利局的一个小拨拉干部,名叫梧柯久的那一位,惴惴不安地回到红河川栢老庄。

梧柯久,宅院位于红水河南边。那条不规则的弧状崖坎,依崖就势凿了五六座黄土窑洞宅院,村人称其“河南里”。河南里指一个大的弧弯,而柘柯久錾崖造窑的那个小弯弯,细分叫作三亩湾湾,因为在未开庄之前,湾湾里只三亩耕地。

红水河,小小不然的一道径流,因其游动在纯粹的黄土层上,缺少石层堤岸给予约束,一下子显得庙小而神大。一道弱流,在窄窄的黄土川道里任情徜徉,亦是冲刷亦是淤积,盘桓萦绕间,留下一个又一个弯弯,三亩湾湾仅其一例。那,我就用“三亩湾湾”代称那座黄土宅院,也用来谐喻他撇在老家的那个土媳妇。如今,人们口头有一戏谑用语,把老婆说成男人“一亩三分地”,这里称其“三亩湾湾”,是不是面积太大了?不,一亩三分是以当今人均耕地面积为背景,而栢柯久闹离婚的那一时代,红河川人均耕地面积在五亩以上,“三亩湾湾”仍是小小一块的意思。

梧柯久行动不算慢,但是他的观念解放还是显得滞后了。

回到桓老庄,梧柯久发现有人捷足先登,婚早离罢了,比如宅院位于赵沟口的梧青霄。青霄跟他的情况一模一样,也是进城没多久,做了名小干部。要说有什么差别,就是青霄撇在老家的那个土媳妇,比他这个土媳妇强多了。可是,看人家青霄,嘁里咔嚓的,三锤两棒就离了,村人都夸青霄办事有能力。轮他来办,村干部说什么也不给办了,这是咋一说?他还不懂,许多“新生事物”就这样。第一个人做,大家称作新生事物,说要赶快学哩;第二个人做的时候,已经一哄而起,酿成社会问题了;你要是第三个做的人,就准备接受治理整顿吧。柯久未参透这一点,折返平凉城,跑青霄那儿取了一趟“经”。青霄唠叨几句,他这才茅塞顿开。青霄说,婚姻法上是有“离婚自由”一条,那只是纸上写的条条,啥法律不是人在操弄?你把人弄顺了,你就有自由,人弄不顺的话,啥啥自由都没的,我的瓜(尸从)(栢青霄高栢柯久两辈)!

二回,柯久背一嘟噜礼当回来了。纸烟,洋糖,丝光袜子,白羊肚手巾——都是当时梧老庄非常稀罕的城里洋货。当初,青霄就这么办来着,先,一样一样掏出香喷喷的礼当;再,拿出一张离婚申请;后,掏出那个《婚姻法》本本——社干马上开介绍信,盖大印,社干害怕城里人笑话自己思想落伍。柯久重新表演一遍,不灵了,社干把礼包包和行贿的人一齐从门里推出去,说,快走快走,这东西不能收,叫人看见,骂哩!所谓“骂”,说的是乡间社会舆论,《婚姻法》一出台,有些干部马上离农村婆娘,换城里的洋媳妇,乡间农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这是“干革命”的应有之义。可是,哗然一哄而起,个个要蹬掉农村老婆,村里人醒过神了,骂声四起。你们不是讲穷人翻身做主吗?你的身翻了,你老婆的身就翻不过了?你们不是讲妇女解放吗?城里的漂亮女人解放给你了,你的农村土媳妇解放给谁去?

瞧,观念稍有迟钝,同一码事同一部法律,呈现迥然不同两种状态。梧柯久十分窝火,亲门党家,乡邻乡里,整个把他包围了,猛批陈世美,痛说王应龙(秦腔老戏《玉堂春》中那个包了苏三做小蜜的公子哥),搞得他简直烦透了。他想找个人,诉诉心头的苦楚,但是乡邻乡里谁也不要听,蹬你糟糠之妻来了,还有什么苦诉上的?偌大个梧老庄,找不见一个知音,找不见一个理解他的人?一找,找到唯一一个知音,竟然是个农村媳妇,徐某某。

在他娓娓倾诉之前,先听我唠叨几句吧。栢老庄,五十年代赶新潮离老婆的干部群体里,栢柯久实在是很不够“陈世美”资格的一个。这句话关涉三个农村媳妇。一个,当然是他的结发妻子,名字想不起来,某些概念仍存记忆中。人不怎么丑,个儿高高的,粗眉大眼的,一双脚也不是所谓的三寸金莲,是那种缠了几年又放开来的“解放脚”。美中不足的是,幼时出天花,落下一脸的小麻子窝,可以想见,柯久进城做官前,原本不欣赏媳妇的脸盘子。但是,为什么当官前不提离婚?因为那时只有“媳妇”观念,没“爱人”一说,是不是?媳妇嘛,做饭,养娃,孝敬老人,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够了。脸子光不光,媳妇从来叫“我屋里头的”,常年待家里,脸子不光,少出门少见人罢了。至于,男人睡觉没情趣,那,看上谁你找谁去呗,屋里头的管球你场外头那事!

于是又关涉一媳妇,即与之娓娓倾诉的远房弟妹,徐某某。远房弟妹徐,宅院位于河南里另一湾湾,跟柯久家的三亩湾湾肩靠肩,共有一个后背,即河湾之上的一片宽宽的台坪地,台坪取名斜面子。徐当时在斜面子劳动,蹲一块苜蓿地里掐芽芽,柯久心情郁闷,身不由主凑近前来,诉一诉心里的苦。早在柯久进城前,俩年轻人已经明来暗往,挺亲热的。徐中等个儿,毛茸茸的眼,白白的脸盘,而且喜欢跟念书人交往。跟念书人拉拉闲,嘴角笑眯眯的,眼里柔情蜜意,村里文化人便赠予一个很美的绰号——芍药。芍药者,不光喻脸盘的漂亮,也喻示她的心性软弱。芍药晓得,柯久正闹离婚呢,精神状态很不好,一边掐芽儿,一边柔声细气地劝慰。聊得投机,柯久倾诉道:人都骂我陈世美哩,你说我是个陈世美吗?我并不是嫌农村女人土气,我是嫌她领不到人面前,娃的新妈!她要是有你这模样,我就不离了,领平凉城里享福呀。一席话触发了芍药的感慨,说,哟哟哟,快别拿我说事了,我哪来她这福分哎,娃他大大!昕,确有点忧男怨女、同病相怜的意味。芍药男人没念过书,芍药的婚姻很不遂意。分手时,柯久开玩笑似的扔下一句:你家喔人不在,今晚夕,我到你那好好谝一回,啊?芍药开玩笑似的说,小的不在,老的门户更严了……

在膨胀了的逆反心理驱动下,柯久不仔细辨听芍药的弦外之音,天黑,冒冒失失窜进隔壁湾湾,一石激起千层浪。

芍药与柯久有私情,公婆心里清楚,他们从不对外张扬,搞什么整肃门风。那个麻脸媳妇呢,一向与芍药妯娌相处,屋里头的不管球你场外头那事。由同姓同族乃至由亲门党家构成的村落,某些让人难以思议的表象,有其积重难返的文化习俗在。而现在,内涵变了,柯久不再是爷儿父子一员,人家革命了呀,当官了呀,做官的把你草根百姓的婆娘捎带着领走,这不是古往今来的常例么?而且,那壁湾湾里闹离婚,这壁湾湾里情人相会,公婆神经绷得像弹棉花似的。

芍药家,是一半明半暗的地坑院,进院,须穿过一道纯土质的巷堂,即斜向深入地面之下的巷道,此地俗称胡同。柯久瞎摸黑揣,刚刚摸进黑咕隆咚的胡同,老两口就举着烧炕的灰耙冲了出来。他疏忽了,胡同穹壁是可以开凿拐窑的,正是徐说的“老的门户”。老两口喊着他的奶名,久儿,狗日的!跑我家偷什么来了?原来,老两口晚上睡觉,一只眼整夜睁着,而且把位置挪在了胡同侧壁一个拐窑,活像门房师傅似的。柯久扭头便跑,老两口穷追不舍,一直撵到那壁湾湾庄子崖头。还不算完,老两口站柯久家庄子崖畔畔上,野着嗓叫骂。久儿,你害你女人不够,害到我家女人头上了……多难听噢!河南里,一湾的爷儿父子,被黑天半夜的叫骂之声惊醒,啥事啥事?日本鬼子进村啦?

无颜于家乡父老,柯久连夜逃回平凉城。要说,当了芝麻官的梧柯久,教唆芍药拿上一个新《婚姻法》本本,赶新潮闹离婚,然后好把她领平凉城去享福,那纯属伪现实主义,事情还关涉另一农村媳妇。

柯久与青霄、万林等人,都是栢老庄一位革命前辈提携起来的。柯久念过几年书,办事能力强,一出道就做了平凉水利局的水利股股长。上任办几件事,表现出他的精明干练,大小工程项目多派他去。水利局在平凉西郊八里桥改建河坝,他是施工负责人。工地民工中,有一位八里桥的农村小媳妇,模样儿俊俏,性情温柔,对年轻干练的革命干部一见钟情。如何发展到情定终身,小媳妇是先于梧柯久离的婚,细节不得而知。八里桥那个媳妇从没到过我的梧老庄,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她闹离婚的故事了。

做点揣猜。一是,当时社会信息功能特差,许多出身山沟圪崂的干部,具备向城市女子提供假信息的社会条件——我没娶过老婆呀,我老婆死了呀,我离了呀……女娃子对假信息无从鉴别,从陈世美时代到梧柯久时代,这种事太多了。二是,即便八里桥媳妇明明知道,栢股长在老家已有妻室,也不排除她执意与他结合的心意,假如,她自己的那个包办婚姻,就跟梧老庄徐某某的婚姻一样。须指明一点,两个已婚男女发生私情,是在《婚姻法》颁布前,梧柯久不构成违法。

柯久赶潮流离婚,不想挨了一顿当头棒喝。乌龟把头缩回去了?不,他要重新摸索一条道。

柯久的舅父申某某,也在平凉城干事,官比他大,行署哪一科科长,那时一个科长挺大的。河南里黑天半夜闹的这一出,柯久当然不敢告老舅,但是如此精彩的故事,岂能瞒住人?科长舅舅很快获知消息,托老乡传话给外甥,老舅叫他来一趟,有话问!口信传了三趟,不见外甥的人影儿,申科长就亲自“登门求见”来了。申科长走到外甥住室门外,故意大嗓子嚷嚷,久儿,你官做大了,人也做大了,你不肯来见我,那我就来看望你呗!柯久没法躲了,开门迎出,但他没有注意礼节,先请舅舅进门,看茶让烟怎么的。柯久情绪挺大,劈面问道,喊我啥事?柯久心里清楚,老舅此来就是为的阻止他离婚,所以态度冷硬而失礼。他犯了个错,无可挽回的错,不仅仅违反了中国传统婚姻观,更要命的是,触犯了宗法等级制度诸多忌讳!人家是你舅啊,人家官比你大啊,你咋搞的!舅甥俩堵着门,说几句,马上谈崩。科长以身作则,说,你舅母,喔是个啥样儿?小扭扭脚,大襟襟布衫,对她,我都不嫌弃,带城里来了。你女人,大手大脚的,大模大样的,怎么了?你嫌她什么?柯久不敢说,自从见了城里女人的光亮脸盘,越来越嫌弃媳妇脸上的麻子。嫌脸上麻子,娶媳妇那会你干么去了?柯久强辩说,你不想离是你的事,我想离是我的事,我离我老婆,碍着你什么了?申科长大怒,说,久儿,我就是死了,还是我申家坪的鬼,你死了算哪达一条野鬼,啊?你死了(灵魂)敢下梧老庄大坡么?

柯久哐的一声,关上门,把舅父扔在门外。哐的这一声,他把自己仕途彻底关上了。申科长吼道,久儿,你狗日的等着!

柯久离老婆铁了心,事实上,此时他已和一个漂亮媳妇海誓山盟。他疏通关系,在行署搞出一纸证明,证明日:妻子原属封建包办婚姻,妻子革命觉悟低,没一点文化,影响他全心全意做工作,云云。证明转到镇原县法院,法院做出单方到庭的离婚判决,因为“三亩湾湾”不愿去法院应诉。实在的,她才是纯纯的封建观念,男人死活不要了,这就叫“休”,既是“休”,咱走人嘛,跑法庭大堂上丢那个人干吗呢?她为梧柯久生俩儿,老二判给了母亲,麻脸媳妇带上小儿走了。她改嫁到红河川吴家堡,嫁给一个贫穷而老实的农民,对她来说,亦不失为明智选择。

柯久赶新潮赶上了。接着,被选派去北京学习培训。一般说来,干部进京深造一回,回来就会官升一级。权力加美女,确乎有点心想事成的感觉。

柯久走后,行署水利局上任一位新局长,新局长不是别人,正是他老舅申某某。申局长上任伊始,即发现栢柯久同志不少问题。“问题”一语,在相当长一个时期,是违法违纪、腐化堕落,甚至反党反革命的一种笼统措辞,很方便用来做政治上批判斗争、整人害人的莫须有表述。柯久同志到底什么“问题”,现在无从询问,猜想,一个农民,突然进城做官,在工作决策、领导作风方面,在男女关系上,在经济账目上,可能出这样那样的差错或失误。总之,不知什么“问题”,一下就开除了栖柯久同志的公职!柯久申诉说,申局长施行报复,申局长辩白说,二人无仇无怨,何以见得是报复?柯久去找申局长的老上级梧专员,去了两趟,专员闭门不见,也没一句话回复。去第三趟,专员派手下一个勤务员出来,传达了几句领导的话:问问久儿,他官大,还是我官大?我的小脚老婆,我都带着哩,他的解放脚老婆,带不到人前头来了?

说明:文中人物语言,都是采取梧老庄乡党的口头描述,我不担保写的就是当事人原话,但我相信意思无甚出入。

柯久听栢老庄最高领导这么说,就卷起他的铺盖卷,到八里桥农村落户去了。

柯久和八里桥那个离了婚的媳妇结婚。一晃,已是儿女成群。

八里桥属市郊,地狭人稠,渐渐地人均土地还不到一亩三分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早晌,下地挣工分,中午歇工那会,赶往柳湖蔬菜生产队已经收获过的地块,捡烂菜叶挖老菜根,或者进平凉市区背街小巷,掏大粪积土肥。时不时的撞见过去一块革命的阿事,躲不过,打声招呼,实在让人无地自容!

然而,贫穷和艰辛,终于抹掉了他的尊严或虚荣。为养活儿啊女啊一伙,他返回一个纯粹农民的平台,全神贯注于自己“一亩三分地”。旧衣旧帽,烂鞋破袜,一头的黄土尘屑,满嘴的秦腔乱弹。拽一辆卖菜的架子车,或者吆一挂掏厕所的大粪车,从平凉城街面上招摇过市……几回,碰上舅舅,别说叫声舅了,连“脖子都不给”。申局长托人向他婉转表示,让他去找他,认个错,他想办法把他弄回城里来。梧柯久回答:no! no no no!

许多许多年后的一天,梧柯久和他的麻脸媳妇,不期相会在平凉城里……

故事后半部分很长,裁去。

责任编辑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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