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纪事(节选)

2012-04-29 00:44杨显惠
飞天 2012年1期
关键词:白玛婆娘牛鼻子

杨显惠,1946年出生于甘肃兰州,祖籍甘肃永靖县。1965年从兰州二中毕业,旋即上山下乡到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小宛农场做农工、商店售货员、出纳。1971年10月入甘肃师范大学数学系读书。1975年夏季毕业,在酒泉地区农垦中学做教师。1981年调河北省大清河盐场工作,先后任党委办公室秘书、宣传部干事。1988年入天津市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著有《这一片大海滩》《夹边沟纪事》《定西孤儿院纪事》《甘南纪事》等。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现居天津市。

白玛

讲完了恩贝为夫报仇的故事,达让接着又讲了一个寡妇的故事。他说这是解放前发生在卡车沟扎哇那村的事情。

扎尕梁北侧,达让的牧场下边的那条山沟叫卡车沟。那条沟深得很也长得很,从达让的牧场往下走再往北走五六十公里才能走到沟口,沟口就是由西往东流淌的洮河了。卡车沟是卓尼县的—个乡。

达让说,卡车沟的扎哇那是个大村子,这个村是由几个家族组成的,人有本事。其中有一个家族出名得很,原因是解放前这个家族有一个叫喇嘛次吉的人。喇嘛次吉是啥意思?次吉是他的名字,就是初一出生的意思,喇嘛是他的外号。他们家解放前富得很,牛羊多得很。他小的时候聪明得很,四川若尔盖县的一个寺院的活佛没了,选灵童把他选上了,叫他当喇嘛去。他的阿爸舍不得他,没叫去。长大了,人们就叫他喇嘛次吉。喇嘛次吉有一个丫头名叫白玛,嫁给他们村的一个叫郎嘎的人了。郎嘎家也是富汉,家里那时候有一百多头牛,还有一大群羊。郎嘎和白玛成家后,家里给他们分了五十头牛,叫他们单另过去了。那时候卡车沟、益哇沟都穷,有百多头牛的人家就算是富汉了,相当于你们汉族的地主和富农了。郎嘎和白玛将将成家就有四五十头牛,那就算是好得很了,只要两口子好好地务劳,十年八年,好生活就有了。可是这两个人到一搭过日子才一两年,就出事了。白玛在结婚之前就有了情人,喇嘛次吉看不上,硬是把她给了郎嘎。白玛虽说跟了郎嘎,背地里还是跟情人有来往。那个情人叫括地。括地的家境差一些,家里就四五十头牦牛。括地是陶壶的意思。你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的家境不行,父母给儿子起名字都不讲究嘛。

出事是那一年的五月。我们这里有这习惯,每年的五月初八要念嘛呢。念嘛呢的地方就在他们村后边的嘛呢康里。念嘛呢全村的男人女人都要参加,牧场里只留下婆娘荡牛荡羊和挤奶。念嘛呢要念七天。这七天里男人们要住在嘛呢康,嘛呢康盖下着两排平房,人们就在那里住在那里吃。有专门做饭的人。女人和娃娃们晚上回家去,他们还要喂牲口呢。

念嘛呢的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郎嘎突然发现那个括地不见了。

郎嘎知道括地和他的婆娘有来往,这事全村人都知道,郎嘎也注意着呢,总想着要把这两个人抓住。这天一看括地不见了,就想着括地是不是趁他不在牧场的时候去找他婆娘了。吃完饭天黑了,郎嘎就骑马从卡车沟上了扎尕梁,到牧场看去了。

半夜里郎嘎到了牧场,偷偷地摸进自家的帐房。他想这次一定要把括地抓住,可是进了帐房,不仅没有括地,连白玛也不在。他就围着帐房找。找来找去在离帐房不远的一个山洼洼里找见了。那两个人已经办完那事了,正睡觉呢。他走到跟前,两个人都没醒来,睡得香呢。

抓奸抓双,郎嘎终于抓住两个通奸的人了,就想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好,叫他们一辈子记住。他抽出插在系腰上的腰刀在括地的脸上划了一刀。

划完一刀之后郎嘎就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地上看着括地和白玛。括地挨了一刀痛醒了。他先是糊涂着呢,不知道啊么个事,啊呀呀地叫唤着坐起来了。坐起来就明白是啊么个事了,因为郎嘎就在他對面坐着呢,手里拿着腰刀。月亮明晃晃地照着,他看得清楚得很,只好自认倒霉。这地方的习惯是这样的:丫头们没出嫁前可以交男朋友,没结婚就有娃娃了,人们也不说啥。藏民当和尚的人多,男人少女人多,总有嫁不出去的丫头,所以你到了哪里,看见一个婆娘带着两个三个娃娃过日子,也不要奇怪。有的男人跟她在一搭过了几年,又走掉了,这样的事也允许呢。可是不管男人女人,一旦成家了,就要守规矩,不能再和外头的人来往。要是女人再和外头的男人来往,男人知道了往死里打呢,说不要就不要了,送回娘家去,娘家没啥说的。男人要是搞人家的婆娘叫人抓住了,那是要受惩罚的,由部落的头人当众处罚,要赔钱,还要在鼻子上割一刀,留下个刀印子,叫你一辈子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括地挨了一刀坐起来看着郎嘎的时候,白玛也醒了,坐起来后看见她的男人和括地脸上的血了,她對括地说了一句:你的那枪是做啥用的?一天里背上了做样子的吗?

藏民的男人那时间都有枪,有钱人背的七九步枪、汉阳造,没钱的人背火枪。白玛这么一说,括地就抓起身旁放的火枪,装火药打火镰對准郎嘎放了一枪。这一枪把郎嘎的肚子打了个窟窿,肠子扑哧哧地淌出来,光呻唤站不起来。那两个走过去看了看,郎嘎还没死,呻唤着呢,就商量了一下,回到帐房随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拿了几件衣裳,骑上马跑掉了。

我惊骇于达让讲的故事,问:看着對方装火药打火镰,郎嘎没动弹、没抵抗?

那啊个知道呢?这是卡车沟的老汉们给我说下的。可能他当成括地不敢开枪吧。达让说。

和郎嘎家在一条沟里放牧的人家那天也只有一个婆娘在,她的帐房扎在沟上头的草甸子上。早上起来,那个婆娘挤完奶,把牛打到沟里吃草去了。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她看见沟下边郎嘎家的帐房跟前牛还拴着呢,也看不见挤奶的人,就跑下沟来,看帐房里没人。那婆娘转来转去找白玛,却在一个山沟沟里找见了郎嘎,肠子淌了一地。她就赶快找人下山往郎嘎家里报信去。郎嘎家里来人把尸体抬回去,接着就查凶手,查白玛啊里去了。查了两天,什么也没查清,发现念嘛呢的括地不见了,但是还下不了结论这事是括地做下的,因为白玛也不见了。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碌曲县双岔部落的大头人阿才派人到扎哇那来了,说是括地和白玛在双岔呢。原来那两个人跑到双岔去,求双岔的大头人出面解决这件事。说是括地愿意赔命价。于是在双岔头人派来的人和扎哇那村的日瓦的调解下,郎嘎和括地两家的人开始谈判赔命价的问题。谈判的结果是括地家给郎嘎家赔五十头牛,三年不准括地在扎哇那露面。一旦露面,郎嘎家的人有权杀死他。可是赔牛的事还没执行呢,双岔那边又来报信了,括地脸上的刀伤感染,死掉了。最后就一命抵一命不赔了。

后来呢?事情就这么完了吗?跑到双岔去的白玛怎么办了?我问。

过了一阵子,白玛就回到扎哇那村来了。大概又过了一两年,她又嫁了人,嫁给卡车沟贡巴村的一个男人。但是她跟贡巴村的那个男人过了不到一年,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原因是那个男人看着她漂亮,娶了她,又因为她太漂亮,到他家门口绕刮的男人太

多,那个男人就不要她了。男人害怕白玛再和哪个男人好上了,把他也杀了。

白玛以后再也没嫁人,养下了个丫头。丫头长大后招了个女婿,白玛就跟着丫头和女婿过日子。

那就一辈子守寡了?想到一个刚刚二十几岁的女人守寡一辈子,我的心里又涌上一股别样的惋惜。

达让说,她的丫头招了个女婿,但是那个女婿在他们家过了几年,又叫另一个婆娘抢过去了。

抢去了,这话怎么讲?

就是女婿又看上另一个婆娘,和另一个婆娘过去了。人家不要她了。

怎么是这样呢?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么随便?我大惑不解。

不是随便。人家不要她了嘛,离婚了嘛,跟另一个婆娘过日子去了。

我再也没出声,心想白玛的故事该结束了。达让却又接着讲下去:

那个女婿走了。过了五六年,有一天白玛的丫头打柴去,回家的路上绕到那个婆娘的家里去了一趟。她站在门上喊那个婆娘,你出来一下,我有个事跟你说。那婆娘出来了,问你有啥事呢?白玛的丫头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把我的男人抢走了!婆娘说,是你的男人不要你了,这事你能怪我吗?就是怪你!白玛的丫头说。手里提着柴刀,说着话就抡起柴刀往婆娘的头上砍过去。那婆娘吓得扭了一下身子,柴刀就剁在板颈上了,她扑腾一声栽倒了,死了。那婆娘的脖子叫她砍折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县革委会保卫部把白玛的丫头抓走了。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乱着哩,枪毙了。罪名是阶级报复杀人。白玛的父亲是喇嘛次仁,1958年参加叛乱,是卡车沟叛乱的土匪头子,解放军剿匪时打死在扎尕梁上了。白玛的丫头砍死的那个婆娘是大队干部的姑娘,家庭成分是贫苦牧民。

达让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我久久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他:她为什么这样做?要杀也应该是杀那个男人呀!她杀那个婆娘干什么?

她才不杀男人呢!人们都说她一直爱着那个男人呢。正是因为爱那个男人,她才把抢走她的男人的那个婆娘杀死了。

后来呢,白玛怎么样了?我又问。

白玛前几年死了。她把她的丫头的丫头又养大了,出嫁了,她就死了。死的时候整整八十岁。

你见过她?

那啊么没见过呢?我们的冬窝子就在卡车沟里呢,离着扎哇那村十几里路。冬天买个煤油打瓶酱油醋啥的,都要到扎哇那村的供销社去买。经常看见她,一个黑黑的老阿婆。那皮肤确实黑得很。不知是太阳晒下的还是先天就那么黑。卡车沟的人们都叫她黑寡妇。

一条牛鼻子绳

2005年的夏季我在陇南地区旅行,去了文县、成县,然后到了定西地区岷县。我原计划从岷县返回兰州的,可是在岷县长途汽车站买票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原因是我的前边站着两个藏族姑娘,她们说话时我听出了她们是甘南州迭部县人。我就问她们,要去扎尕那坐长途车方便不?姑娘们的汉话说得不好,我就反复地问去扎尕那怎么走?这时我身后站着的一位三十一二岁的青年插话了,他说你问扎尕那做啥呢?我说听人说过扎尕那风景优美得很,我想到扎尕那看一看去。年轻人说,我就是扎尕那的人,你到了扎尕那转乏了就到我家住下去。吃住都方便。他说他是来岷县办事的,要到闾井草原去一趟,要不他就领着我去扎尕那了。我听人说藏民待人热情朴实,但真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人如此赤诚。我说你不在家,你家的人叫我住吗?他说,那叫住哩,你放心去,你就说我叫你去的,住几天都成哩。我的名字叫达让。于是我买了去迭部县的车票。

我没有当天去扎尕那。我在第二天早晨叫了个出租车送我去了扎尕那。我计划在扎尕那转一天,黄昏时返回县城去。扎尕那那时没有旅馆,對于达让的家人能不能留我住宿心存疑虑。

扎尕那是石头箱子的意思,去后一看果然如此,就见白色的石峰冰雕玉砌一样从四面环绕着四个自然村,村村都是木板建的二层楼,房顶是鱼鳞般排列的松木板子。我问这儿的村民,他们说这种房子叫沓板房。山峰刀削一样刺向蓝天,半山腰飘着裙子样的白云,山坡上是密集的松树林,松涛阵阵,脚下是织锦般的草地,绿得人都不忍心走在它上边……扎尕那的美丽超出我想象,美轮美奂,如同梦境一般,我一到那儿就像醉了酒一样地游来荡去,结果把和出租车司机约定的接我的时间忘了,当太阳在西山顶上落下、暮色回合时打不通司机的手机了。无奈之下只好去业日村达让家碰碰运气。结果还就真住下了。达让的父母亲年近七十,还有个八十五岁的老奶奶,三位老人收留了我。

我在达让家一住就是四天。白天他的父亲南考领着我逛风景,晚上喝着酥油茶,坐在火炉旁,听南考老人讲扎尕那的故事和趣闻。我原想住四天就要回兰州的,不料第四天达让回家来了。转天他就把自己家的马牵出来,我骑着他牵着,我们从东哇村旁的一个叫绒布沟的石峡走进去,登上了四千多公尺高的扎尕梁,穿过两个牛角一样插进蓝天里的山峰形成的石门,到了山梁北边的高山草甸草原。这里是扎尕那人的夏窝子,达让的牛毛帐篷扎在一片平坦的草滩与一条巨大的山谷的交界处。从这条山谷下去,就是卓尼县的卡车沟乡。

我在这顶帐篷里又住了三天。这三天里,我跟着他到山坡上去荡牛,看他把抛嘎甩得呼呼响,把跑远了的牛赶回来。有时候,牛跑得远了,我们就跑很长的路把他们圈回来。没事的时候,我们坐在山岗上聊天。扎尕梁上云卷云舒,飘过一片灰色的云彩就刷刷地下一阵雨;远处的山岗如海涛般起伏。山谷和高山草甸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牛毛帐房,还有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

阿若!这是在达让家的第三天上午,站在山梁上我学着藏民的语言喊达让。阿若是喂的意思。

啊么了?达让刚刚把跑远的几头牛从一条很深很远的沟里追回来,坐在半山腰休息,听见我喊,扭过脸来看我。他的汉语说得好,说话的口音像是地道的临夏州的回民。

我指着他刚才去追牛的那条山沟下边一顶黑色的牛毛帐篷说,你看,那里不是有个妇女正在挤牛奶吗?那家人是不是卡车沟的人?

不是。那也是我们日业村的。

是吗?我还当是卡车沟的。

为啥你把他们当成卡车沟的?

我发现他们放牛的方式和你们不一样。

啊么不一样?

太阳这么高了,她家的牛还拴在帐房外头,没放开,可你的牛晚上也在山坡吃草,不赶回帐房跟前去。

达让站起来朝我走来,说,情况不一样。那个帐房没男人,就是一个婆娘,还有个尕丫头,牛不敢放在草场过夜,怕跑过哩。赶回帐房的牛就要拴起来,不拴起来牛娃子把奶咂光哩,就没奶挤了,就打不下酥油了。

是吗?我说呢,这两天光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荡牛呢,看不见男人。

她的男人叫人杀过了。男人叫班玛旺杰。

就在我惊讶地看着达让的时候,达让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了,然后讲起那个女人和她丈夫的故事。

那是三四年前发生的故事。那一年的夏天,有一次连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他们家的牛丢了四五头。那时他们家的牛天黑了也不往回赶,男人一天到山沟里来看两趟,赶牛。

每一次赶牛都要把牛赶到一搭,再守上几个钟头,看牛稳当了不乱跑了,赶牛的才能回家。尤其是下午的一趟,一直要守到半夜两三点钟才能回去睡觉,为的是防止偷牛贼,偷牛贼就是趁夜里没人了才偷着赶牛哩。牛这个东西还爱往山顶上跑,山顶上气温低蝇子少,咬得轻。可是一上山顶就容易跑到人家的牧场去,顺着山梁跑得远,也容易跑丢。那一次连着下了三天雨,雾大得很,把山头都拉严了,看不见牛,人也就不去看牛了,结果牛跑丢了四五头。她男人找了四天,找回来四头,还有一头犏牛就是找不见。

找不见不行,还得找。他们丢过的是一头驮牛。驮牛是犏牛里挑出来训练下的专门驮货的牛,一群牛里才有那么一两个两三个。这牛要是丢了,转场呀,从家里驮粮呀,都不方便。班玛旺杰又找了四天,终于在东边哇巴沟的牧场里找着了。这找牛的过程班玛旺杰给我说过,他找到哇巴沟的一个山沟里,看见一个帐房有人哩,就走过去问,我的一头犏牛不见了,你们看见了没有?那个帐房里有一大家人,男的叫东珠扎西,还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儿子。那家人热情得很,说是我们拾下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班玛旺杰说我的牛是一个黑犏牛,鼻梁上有个白道道。东珠扎西说鼻梁上有个白道道那就對了,那我拾下着哩。听说牛拾下着哩,班玛旺杰高兴得很,就进了帐房坐着缓了一会儿,喝茶,拌着吃了一碗炒面,喧着说了会儿话。东珠扎西也说了牛他是怎么拾下的,说是下雨的那两天他的牛也丢了,雨住了以后他也找牛。找到他的春窝子上用椽子围下的一片草滩的时候,发现一头白鼻梁的黑犏牛正在他圈下的草滩上吃草哩。他就把牛赶到他的牛群里去了。

班玛旺杰也吃了也喝了,这时东珠扎西的娃娃把牦牛也赶过来了,他就说要走了,路远着哩,迟了就回不去了。这时候东珠扎西说了一句话:你就这么走哩吗?

听见这话,班玛旺杰先是愣了一下。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他看见那人的脸色却是很严肃的,便讷讷地说,唉呀,时间不早了,是该回家了。

可是那人又说,不是早晚的事,我是说你不给些钱就赶牛哩吗?

班玛旺杰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牧民谁不丢牛呢,谁家的牛都有跑丢的时间,从来也没有过谁把谁的牛拾下了跟人家要钱的事。他以为是那人开玩笑呢,便笑着说,阿哥,你真会说笑话。

可是那人不笑,说,谁跟你说笑话!你给我赔钱吧。你的牛把我用木头椽椽围下的草吃了,你不赔些钱就走哩吗?木头椽椽围下的草,我的牛都不叫吃!那草我是秋天割下来冬天喂牛的。

终于,班玛旺杰明白了,这人是当真要钱的。他的心里立马就不高兴了,生气了,但是他压住了心里的火气,脸上硬是挤出笑容来说,赔钱,赔钱。光是你把我的牛拾下,我就该请你喝酒,更不要说吃了你家的草。就是不知道你要多少钱呢?

十元。

十元?哎哟,你才要十元吗?

班玛旺杰从胸前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沓子钱来,但是这都是大票子,百元钞票,还有一张五十元的。他就把五十元的抽出来,说,我没十元的,这张五十元的你留下吧。

十元,多一分钱我都不要!那人把钱接了过去,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四张十元的钞票给他。

班玛旺杰说,不要不要,你留下你留下,四十元钱算个啥嘛,就当咱们喝酒了。

但那人厉声说,拿住,我就要十元!我的草最多也就值十元钱,多余的我不要!

班玛旺杰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接过钱来说,好吧,你不要我就拿上了。留着,我把这钱留着,啥时间咱们一搭儿喝酒。

就这么着,班玛旺杰把牛找着了,赔了十元钱,然后就从东珠扎西的帐房里走出来牵牛,想着赶快回家。可是就在他要牵牛的时候却发现犏牛的牛鼻子绳不见了。他就问东珠扎西,阿哥,这牛鼻子绳啊么不见了?

班玛旺杰的犏牛是个驮牛,驮牛的鼻子上套着个柏木树枝枝弯下的圈圈,圈圈上拴着一根三四尺长的牛毛绳绳。那是驮货的时间牵牛的,不牵牛的时间盘在牛角上。不驮货的牛没有牛鼻子绳。

那人说,你的牛鼻子绳不见了,我啊么知道呢?

班玛旺杰说不對呀,我的犏牛的鼻子圈圈上就是有根牛毛绳绳来的。

我没看见你的牛毛绳绳。东珠扎西说完转身进了帐房。

班玛旺杰回到自己家的牧场已经是深夜了,把驮牛打进牛群,然后就回家了。赶牛的时候东珠扎西要了十元钱,惹得班玛旺杰不愉快,但是回到家里他的心里还是很高兴,一头价值三千多元的犏牛找着了,他这七八天的工夫没白费!所以到家之后他就像说笑话一样地把他怎么找牛、东珠扎西怎么要十元钱的过程跟婆娘说了一遍。他的婆娘叫道吉吉。道吉吉是个快性子人,但也是个你们汉人说的碎嘴子,一听说东珠扎西要了十块钱,就着气得很,说,啊呦呦,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把人家的牛拾下了,人家找来了,还要十元钱哩!班玛旺杰劝她消气说,世上啥样的人没有啊,要十元就要十元吧。人家没给牛贩子卖过就算好着哩!道吉吉说,好着呢?你还说好着哩!这牧场里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拾下牛了要钱的?他们家就没丢过牛吗?人家朝他们要过钱吗?牛嘛,那是畜牲嘛,就跑哩嘛,谁家都丢牛哩嘛,谁家都拾牛哩嘛,也没听过谁家要钱的事嘛,啊么到他们家就要钱呢?班玛旺杰是个性格温和遇事不着急息事宁人的人,他一个劲儿劝婆娘,好了好了,不说了,睡觉。牛找着了,人家没杀着吃过肉,就算我们占便宜了。你还有啥着气的!现在的社会变成啥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嘛。女人说,变成啥样子了?班玛旺杰说,人都六亲不认了,光认钱哩!你在牧场里蹲着蹲成瓜子了!道吉吉嘿儿嘿儿地笑了,自我解嘲地说,好,好,你说的有道理,我蹲成瓜子了。往后我要是拾下牛了人家找来了,我也要钱,要一百元!班玛旺杰说,好,你也要钱,要一千元,咱家就发财了!

班玛旺杰找牛的几天里,他家的日子乱套了。平常的日子,都是班玛旺杰一天到晚在山沟山坡上荡牛,道吉吉在家挤奶打酥油。牛丢的这几天,班玛旺杰出去找牛,有时间夜里都回不来,走到哪达就在别人的帐房里睡一夜,转过天接着找牛。道吉吉不光挤奶打酥油,还要一天两趟去山沟里看牛,把她忙坏了。牛找着了,生活秩序就恢复原样了,班玛旺杰荡牛,道吉吉挤奶打酥油。

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了没两天,他们家就不太平了。

我们这里荡牛的习惯是牛总也不往帐房跟前赶,帐房跟前就是自己家的挤奶的犏雌牛吃草。不往帐房跟前赶的牛,牦牛呀,犏牛呀,还有大大小小的牛娃子呀,男人们荡牛的时间总也数不全,因为山沟里林子大,总有那么一两头在林子里钻着看不见,特别是那些牛娃娃。所以每过上几天,两口子就要一起到山沟里,把牛从旮旮旯旯的地方赶出来,赶到平些的草滩上数一遍,看缺不缺。缺了就赶紧去找。

班玛旺杰把驮牛找回来的第三天,他们两口子就这么数了一次牛。一数牛,道吉吉就发现了,那个犏牛的牛鼻子绳不见了,就问班玛旺杰,牛鼻子绳啊么不见了?

班玛旺杰说,我也不知啥时间丢过了。

你也不知道啥时间丢过了?女人站定了,眼睛看着他的脸又问,我问你,前个天,你从东珠扎西家把牛赶回来的时间牛鼻子绳有啦?

没有的。

那前几天牛丢过的时间有啦?

那有哩。

對着哩,我也记得牛丢过的时间有哩。咱们下雨前的一天数下牛的,那时间牛鼻子绳还有哩。第二天就下开雨了,牛丢过了。前天你把牛找着的时候牛鼻子绳没有了,你不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吗?

是有些蹊跷。班玛旺杰把脸扭了一下,躲开道吉吉的眼睛。

你知道有些蹊跷,那你问他们了没有——我们的牛鼻子绳啊里去了?道吉吉追着问。

问了。

你啊么问的?

我从人家的家里出来的时候,人家的娃娃已经把牛赶到帐房门口了,我要牵牛哩,发现牛鼻子绳不见了。我问他们,犏牛的牛鼻子绳啊么没有了?人家说没看见。我又说,不對呀,我的牛是驮牛,牛角上有根牛毛绳绳哩。人家还是说没看见。

道吉吉瞪着他说,你再就没有说啥?

我还说啥呢?人家说没看见。

你就赶上回来了?

嗯。

道吉吉看着班玛旺杰好一阵子没说话。后来,她斩钉截铁地说:你要去!你去把犏牛的牛鼻子绳要回来!

班玛旺杰扭过脸来了,看着道吉吉,好久没说话。道吉吉又说:去,要去!

班玛旺杰又一次扭过脸走开去。他说,我要啥去?人家说没看见牛鼻子绳,那就是赖过哩嘛,不给嘛。硬要就要打仗嘛。

那打啥仗呢?我们的牛把他的草吃了,我们给他钱了,赔了。这他不吃亏了,他还把牛鼻子绳扣下,他没理嘛,他打啥仗呢?

这是你说的话,人家可不是这么说。人家说你的牛鼻子绳是牛跑着丢过的,你凭啥跟我要呢?你还有啥话说?

唉,怎么是牛跑着丢过的?我们的牛鼻子绳拴到鼻子圈圈上三年了,从来就没丢过,这一次他们把牛抓下了,牛鼻子绳就丢过了。这明明是他解下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人家就不承认,你有啥办法?

你要一下去,要不回来再说要不回来的。你不要去,怎么知道要不回来?

那肯定要不回来。你想嘛,我当时就发现牛鼻子绳没了,问了,人家说没看见。现在去要,人家能给吗?硬要,不就要打仗吗?

道吉吉朝着班玛旺杰转过去的身体说:啊呦,牛吃了他们的一点草,他们叫赔多少你就赔多少,人家把牛鼻子绳解了,叫你要去你害怕打仗哩!你的脸上羞不羞!你还是个男子汉吗?

班玛旺杰怔住了,转过身来看道吉吉。他的脸色变了,变得红红的。道吉吉也看见男人的脸涨红了,但她仍然说:要去。明天你就要去。我们的牛吃了他的草了,我们赔了,他不能再解牛鼻子绳。他们没理,你怕他们做啥呢?

班玛旺杰赶牛去了。牛数过了,一头都不缺,该把牛打回吃草的山谷里去了。他骑着马走了,不再谈牛鼻子绳的问题了。

但是,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女人一闲下来就想起牛鼻子绳的事,就催着男人去要牛鼻子绳。她不是把牛鼻子绳看得有多贵重,而是因为牛丢过了,东珠扎西要走了十元钱,她心里憋了一口气,她要把这口气发泄出来。那两天我到他们家的帐房去过,她跟我说过把她气死了的话,这口气她一定要出!她还当着班玛旺杰的面對我说,你看你看,我们这个当家人,窝囊不窝囊?叫他要牛鼻子绳去,他害怕打仗哩!不敢去!我要去,你不去了我去!我看他有多歪,叫他把我打死!叫他打死,也不能叫他吓死!当时班玛旺杰脸黄黄的一句话不说,低头坐着。

后来的事是这么发展的:第二天早上,道吉吉天不亮就起来挤奶,他们家有十头犏雌牛呢。挤完奶匆匆地拌着吃了点糌粑,對还在睡觉的班玛旺杰说,我赶晌午回不来,你个人做些饭了吃。放牛到半夜回来的班玛旺杰被惊醒了,抬起头来问,你做啥去?女人说我要牛鼻子绳去。说着,她就从帐房角角上抱起马鞍子走出去了。班玛旺杰大声喊,你不要去,我去!她没听,她出了帐房就给她已经牵回来拴在拴马桩上的枣红马备上鞍子,勒紧肚带。

道吉吉把马鞍子备好了,解下缰绳要上马哩,这时班玛旺杰急匆匆地走出帐房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把他的拴着刀子的红布系腰系在夏天夹袍上,然后就一把抓住了缰绳。你真不要去,我去!我去要牛鼻子绳!他大声地说,并且用力地把缰绳从道吉吉的手里夺下来。

道吉吉没说话,也没再和男人争。她知道,男人是不会叫她去的。我们藏族人的习惯是男主外女主内,保护家庭、放牛、与外人交涉都是男人的事,除非她是寡妇。

班玛旺杰骑上马去了,马走开了,这时班玛旺杰在鞍子上转过身来说了一句话:

我要牛鼻子绳去!我要牛鼻子绳去嘛,你一个人过日子行啦?

道吉吉没辨过班玛旺杰说话的意思,还在帐房门口站着哩,还问了一句:

你说的啥?你再说一遍。

但是班玛旺杰打着马跑起来了,一会儿就拐过一个湾子消失在一片松树林里了。

那天早晨两口子之间的事,是出事以后道吉吉哭哭啼啼淌着眼泪给我说下的。后来的事怎么发生的,我就说不清楚了,因为事情的过程道吉吉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扎尕那村民调解委员会叫了几个人去东珠扎西家抬尸体,我去了。到东珠扎西家时,班玛旺杰还在他家的帐房门口趴着哩。后背上有一个刀子戳下的口子,血把夹袍和他的红系腰还有一大片草地染黑了。血已经干成黑痂痂了。

我很惊讶,问,他叫人杀了?

达让说,就是叫人杀了嘛!人家家里人多嘛,一个男人两个儿子,儿子都是大小伙子。

我问,怎么杀下的?

那说不清楚,据哇巴沟的人说,班玛旺杰去了就要牛鼻子绳哩,對方说没看见他的牛鼻子绳。班玛旺杰说牛鼻子绳就是你们解过了,可對方还是说没见过啥牛鼻子绳。班玛旺杰说就是你们解过了,你们说没解,我到你们帐房里搜一下。對方不叫搜,他硬要搜,双方撕着打开了。班玛旺杰一个人打不过人家父子三人,拔刀子哩,人家一个娃娃先下手,从后头一刀子把他戳死了。

我问这事最后怎么处理了?达让回答,两个村子的村民委员会谈判,吵来吵去谈判了半年,东珠扎西家赔了八万。这是五六年前发生的事,按一个命价八十头牛算下的;那时候一头牛一千五百元,应该赔十二万,可是班玛旺杰也有责任,他先拔的刀子,就少给了四万。

公安局不管吗?

两个村子都不往上报。公安局知道了,来人了,要抓东珠扎西的娃娃,两个村子的调解委员会都不叫抓,都说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再说,东珠扎西的娃娃杀下人以后跑着藏过了,公安局抓了两次没抓住,也就不管了,两个村就自己解决了。

我又问,一条命的命价是八十头牛,这有什么根据?

旧社会一条命就是这个价钱。把一户人的当家人杀下了,命价是八十头牛,杀下个娃娃或是妇女,赔一半。要是杀下阿卡和头人,赔的还要多。

责任编辑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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