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

2012-04-29 00:44朝歌
飞天 2012年1期
关键词:碌碡周明红毛

朝歌

白房子刚离开地面不足一尺,瘫子麻五就发觉心里空落落的,心脏也不听使唤了,直往下坠。

本来他在房子里面还坐得稳稳当当、踏踏实实的,可这房子一离地面,不知咋回事,他的心就跟着悬空了,虚脱了,开始乱了,像有一百只鸡爪刨似的,焦躁不安。

麻五曾固执地认为,这人一出世,随着嘴巴哇啦哇啦地一叫唤,你就得一世为这张嘴巴而奔忙了。除了安顿好这张嘴巴外,你还得有个窝。不管你是当官的坐轿的,还是打砖的卖菜的,不管你是在街头中了万元双色球大奖,还是被人在暗巷里揍了个鼻青面肿,只要你一回到家,心就安妥了,不再乱了,有了停放的地方。

说白了,人一生忙来忙去,除了嘴巴而外,还得为自己奋斗一个休息的巢窠。这是麻五后来的体会。

不久,麻五就有了这么一个窝——间亮得耀眼的白房子。

三年前的早春里,北风怒号,天气阴郁,春寒料峭,早些时候,悬挂在梧桐树枝间雪水融化后结成的冰橛,不断被风吹折落在人行道上,发出了啪啪的响声,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疏,只有大小车辆穿梭在大街上,显得忙碌。

瘫子麻五戴了一顶硕大的蓝色火车头棉帽,棉帽的两扇护耳拉了下来,系在下巴上,严严实实地包住了他的腮帮和双耳。整个头部就剩下脸部前区的部分露在外面,用来观察路人和呼吸空气。他的上身穿了一件民政部门救济的大号军用棉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棉袄里面套了两三件旧毛衣,从领口处看得出这些毛衣层层叠叠,参差不齐,衣裳套得厚了,这使他的上身显得臃肿而膨胀。他的双腿上着了一条婴儿穿的棉裤,是藏青色的,在棉裤外又套了两个护膝,以防风湿。他的脚上穿的是一双起码有40码大小的翻毛皮鞋,他的腿又细又短像个棒槌,不足一尺。这样便使腿和脚出现了强烈的反差,显得别扭而不协调。看麻五主要是看他的上身,他的上身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注意到他的下身,才知道他确实和正常人不一样。

造物主确实没有委屈他的上身,麻五头大身子宽,看起来很魁梧很有力气,发育很正常,完全是一个青壮年的健康形象。如果注意到他的下身,才发现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上天实实在在亏负了这个人的下半部。

从麻五身上可以这样定性:上身是成年人的发育,下身永远处在两三个月婴儿的发育阶段。

麻五每天由邻居周明用轮椅推出来,放在桐树街丁字路口的路沿石人行过道上,晚上天擦黑了又推回去。周明是个租住户,麻五也是个租住户,他们成了邻居,也成了朋友。周明是个瓦工,人年轻,老实,心还善,每天上工地。麻五就和他商量了一下,让他每天利用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的这一段时间接送自己,报酬是每天十元。周明没多考虑就答应了,这一接送就是两年。

麻五原先去桐树街是自个去的。他唤来木匠,给自己做了两面不大不小的木撑子,安了抓手,他一试,还顺手。第二天,一下床,他抓起木撑子,就支撑着向桐树街挪去。他先抓牢木撑子,两臂向上一撑,像翻双杠似的身体便稍稍腾空了,再向前一跃,落了地,身体能向前挪一点。他两臂主要支撑的是上身,下身那两条不足一尺长短、灌肠似的瘫腿,像断了筋骨只有肉皮连着似的,软塌塌的,轻飘飘的,根本没有什么重量。桐树街距他租住地还不算太远,他这么慢慢挪动,需要一个小时过一点就会到达。后来,他两臂撑着身体移动,时间一长,上臂练出了力气,由原来的每支撑一次挪动半尺到每支撑一次挪动一尺,他挪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这样,他每天去桐树街仅需半个小时即到了。

麻五到桐树街是去上班的。

两年前,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再也没人管他的吃喝拉撒了。这时,他也十八岁了,发育趋于成熟,除了那条腿生下来就再没有发育过而外,其他的男性性征都很突出。可他是个废物,没人照顾,就得饿死,而饿死了,他的亲属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同样,无能力照顾麻五的叔父,不愿落个罪名,和他商量后,将他放到“三马子”上,拉到市区,撇到了最繁华的小什字街头,让他讨条活命。

每天,麻五匍匐在路面上,见人就叩头,逢人便讨钱,一天下来,还能混个肚圆。晚上就睡在屋檐下的旮旯里,他觉得一点没有安全感。有一次,半夜,几个驴声马叫闹夜的小伙子看见了他,像闻到了腥味,眼里闪着绿光,冲上来,压住他,掏走了他白天讨的三十块钱。

也有他求爷爷告奶奶不给他钱的。一次,他匍匐在光亮的地板砖上,低眉顺眼地讨好着路人,日头晒得他差点晕过去,可他的募捐纸箱里还没投下几张纸币,只有几枚硬币。他几乎绝望了,照这样下去,天热,行人稀少,施舍的不多,他今天注定要挨饿了。他正在发愁,忽然听到高跟鞋敲击地板砖的哒哒声。他斜眼偷窥了一下,见过来了一名手撑小花伞、臂挎坤包、身穿丝裙、脖戴项链的年轻女性,他马上意识到,这定是个阔太太,有钱的主儿,就赶紧爬过去,挡在这女人去路的前面,鸡啄米似地叩起头来,嘴里连声唤着:大姨,大姨,行行好嘛,可怜可怜吧!给口饭吃嘛!我两天都没吃饭了!正在拧着屁股走着丁字步、像模特儿一样高傲的女人被麻五急促的唤声吓了一跳,显然,她的趾高气扬使她忽略了脚下还有个人,她停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叫花子趴在她的脚下唤着大姨向她讨钱,她明显生气了,花容顿时失色,杏眼含怒,瞪着麻五,说:我有那么老吗?麻五还在絮叨,那年轻女人奚落道:真不害臊,这么健康个人,干啥不行,出来要饭!像条狗似的!不知羞耻!似乎,年轻女人没有注意到麻五的腿,只看到了他健全的上身,把他当成了讹钱的懒汉无赖了。麻五待要辩解,还想抱那女人的小腿。那女人早不耐烦了,恼怒地甩开了他,扬长而去,高跟鞋的鞋跟还差点踩了他的手背。麻五被弄得有点尴尬、有点扫兴,他也闹不懂自己今天为何这般失态、这般低贱,也许是饿昏头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样讨钱毕竟不是个长法。

在世纪大厦楼下有几个浙江鞋匠,每天和他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麻五已注意这些人久了,每当他讨不到钱或讨钱不顺利的日子,他就会想到这些人。想到这些人,还有另外一个缘故,因为这些人中间,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也是个瘫子,只不过他看上去远没有自己壮实,小头小脑,瘦不啦叽的,很不显眼。

麻五和这些人隔了一个十字。他在十字的南头,这些人在十字的北头,他若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些人。他第一次见到这些人,是在黄昏爬过十字街口,到世纪大厦楼下找自己的窝时遇上的。那天,这些人还没有撤摊,还有生意。他就靠近观察起这些人来。他看到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些残疾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聋的,有哑的,有盲的,有拐的,但没有发现像他这么个瘫痪的。这些人很有意思,有的打着手语,有的嘴里呜里哇啦的,一会儿嚷得面红耳赤,一会儿又伸着大拇指互相吹捧着,嘿嘿的笑着。总之,谁也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可他们对顾客的态度都非常的和蔼,脸上总露着笑。有的男人还有女人,到饭时,用饭盒提来饭菜,盛上米饭盛上菜,侍候自己的男人。

麻五觉得这些人整天吵吵闹闹、有说有笑的,

生活蛮有滋味。

让他称奇的是,这些人里面还有一个跟他一样的瘫子,而更为称奇的是,这个瘫子竟然还有一个四肢健全、头脑发达的女人。这是麻五认识这些人不久后发现的,也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麻五发现这个瘫子时,正好这个瘫子也好奇地瞅他。那会儿,他刚从楼檐下的水泥地板上睡起不久,叠了被褥后,活动着筋骨,待路人多了,再爬过十字到对面去讨钱。太阳正冉冉升起,阳光洒在麻五的身上,让麻五感到非常惬意。已阴沉了几天了,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麻五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变得晴朗。这个时候,麻五就看见一个女人推着一把轮椅走了过来,上面坐了一位不合比例的小人儿,身子像个成人,腿却极短,像个婴儿,软不啦叽的,在轮椅的半空悬着。麻五猛然明白了,这是自己的一个同类,和自己一样是个小儿麻痹患者。现在,这个瘫儿由家人推着放风来了。因为是同类,麻五有惺惺柑惜的感觉,就多看了这人几眼。不过,看了之后,却让他多了份心酸。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同样是个瘫子,人家还有把轮椅,有人照顾,而自己整天爬来爬去,吃不饱穿不暖,像条丧家犬似的被人遗弃,没个归宿。这么一对比,他对这个小儿产生了一种既嫉妒又仇视的情绪;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是咋了?竟然和一个风都能吹跑的瘫人儿比,真是可笑!麻五胡思乱想了一阵,心灰意冷,情绪复杂地强迫自己不去想别人,不去管别人的闲事,等筋骨活动好了,还是爬过十字找钱去。

其实,麻五瞅轮椅上这小人儿时,这人也注视着他。也许这人看到麻五时惊讶于这世界上怎么还有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或许是别的什么想法,总之,这人注视麻五的时间稍许长了些,这让麻五有些不自然,就将目光悄悄移开了。

却见那女人将轮椅推到世纪大厦楼底停下了,那儿正是这伙浙江鞋匠的地盘。这是麻五的目光尾随轮椅的去向后发现的。实际上,他对那把轮椅和轮椅上的人从心里还是关注的。因为这个人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和他一样的人,这让他萌生了极大的兴趣,只不过正面和这人接触时,他因自卑败下阵来。

麻五看见推轮椅的女人从轮椅的后座上搬下来—个大包,从里面提出来一架修鞋机器,支到路面上,又从包里掏出一副软垫,置放到机子旁,然后将轮椅上的那小人儿抱了下来,放到坐垫上。麻五发现,那小人儿很轻,像个幼儿。又见那女人向小人儿不知嘱托了什么,完了,放下大包,推着轮椅走了。

麻五倏忽明白了,这瘫子也是个鞋匠,和那伙浙江人是一起的。不知为何,麻五对刚才自己的龌龊想法有些自责,不由对这个瘫子有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自从上次被那个他称大姨的时髦女人侮辱之后,麻五讨钱不顺或饿得头晕眼花的当儿,总爱想十字对面那伙浙江人,尤其爱想他后来发现的这个小人儿一和自己一样的瘫子。他想他们在一起吵吵闹闹、说说笑笑的样子,他想他们给顾客修鞋满脸快活的样子,他想他们凑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的样子,他想他们在一起谁也不黑猪笑老鸹的样子。他想那个小人儿那么弱的身体昨给人修鞋?他想推小人儿的那个女人为啥对小人儿那般好,她是谁?想得多了,麻五就老爱往这些人跟前凑。他每天下午会提前爬过来,蹲在一边,静静瞧这些人修鞋。

麻五发觉这些人都是笑脸服务,他们修鞋的技术也不错,价格也适中,因此,生意相当的好。而且,他还有了一个发现,就是健康人的生意赛不过这些残疾人。因为在这些残疾人的不远处,还摆了几副修鞋机,是几个健全人摆的摊,生意却冷冷清清的,远没有这些聋子、哑巴、拐腿生意红火。

麻五瞧见那些男男女女主动往这些残疾人摊上靠,他们根本不用招徕顾客。有时候修了鞋找的零头钱,顾客都不要,甩手而去。相反,那些健全人大声吆喝着,拉拢顾客,顾客们却反感地走了。

麻五在这些人摊前蹲过几天后,这些人见他并无恶意,又是个同类,就和他搭起话来。首先和他搭话的是那个小人儿。那天,小人儿忙得不可开交,正给一个女人钉鞋掌,还有一个女人等着换拉链。麻五看见先前推小人儿的那个女人推着轮椅来了,轮椅上架了个带盏的铝罐。女人见小人儿很忙,就停稳轮椅,帮起忙来。她给小人儿递鞋钉,递线头线脑,待小人儿忙完了,打发走了顾客,她揭开铝罐的盖,从里面取出了盒饭,先递给小人儿,然后取出盒饭再分发给别的鞋匠。鞋匠们都暂停了手中的活,用起餐来。麻五正看得出神,听那小人儿喊他:唉,伙计,过来一块吃饭!麻五以为他是在喊别人,就没有答理。却听那小人儿又在喊他,还向他挥着手。麻五这才闹清楚了,那小人儿真的是在喊他。麻五向那小人儿摆了摆手,意思说不吃,你们吃吧!那小人儿见他不肯过来,就对那女人说:翠翠,你给这伙计送个盒饭过去!那女人就取了盒饭,走过来递给了麻五。麻五不想接,但经不住女人的坚持,他就接了。他揭开盒盖,用一次性筷子向嘴里猛刨了起来。那天,那盒饭是他吃得最美最香的一顿,也是他记忆最深刻的一顿晚餐。本来,他还想吃一盒,无奈他真不好意思向人家讨了。他观察到那帮浙江人每人都吃了两盒。

经过盒饭搭桥,麻五算是和这帮人熟了,也知道了这些难兄难弟的一些底细。原来这些人都是浙江的,但不是—个地方的,分属不同县、乡。最初,他们都是家庭或社会的弃儿,为了生存,他们学了一门手艺,单打独斗,苦苦地挣扎着。可常常受人歧视、欺负。后来,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命运,迫使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一下变得强大起来。他们结伴浪迹了许多城市,也挣了一些钱。他们中间有的人还娶妻生子,有了家庭。像麻五眼中的这个小人儿就娶了妻,那个推轮椅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小人儿叫胡得科,浙江诸暨人,生下来就是个小儿麻痹,亲娘在时,还有人照顾他,亲娘去世后,父亲续了一房,后娘就将他推来推去不管他了。小人儿人瘦小,志气却大。某天晚上,他偷偷爬出门,一个人离家出走了。在江湖上,他一边乞讨一边学艺。他人聪明,啥手艺一看就会,终于学了一门顶呱呱的修鞋手艺,在街面上摆起了摊,生意逐渐红火起来。有一次,他们这帮特殊群体到了一个山区县城练摊。刚摆好摊不久,小人儿的摊子上就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拎了一双烂皮鞋叫小人儿修。小人儿一瞧,那鞋鞋底从中间断了,鞋面也穿帮了。小人儿说这鞋划不来修了,修下来和买一双新鞋的价格差不多,还是扔了去吧!姑娘听了摇着小人儿的手臂,带着哭腔说:求求大哥了,给修修吧!我爸说了,这鞋一定要修,修好了他还要穿哩。你不修,我交不了差,我爸可要捶我呢!小人儿被姑娘的执拗打动了,就说,你先坐下,我试试看。小人儿拿出看家的本领修起鞋。他先将鞋底用牛皮细线锥了,又粘了一层轮胎胶皮,再用铁钉铆了,鞋底算是圃定了。他将鞋帮烂了的部位用锉刀锉平,再用皮子缝上,又用黑漆刷了,抛了光,皮鞋看起来和新的一样。姑娘提着鞋,乐得笑了,问多少钱?小人儿想了想说二十块。按平时的收费,这鞋得收三十元。不知怎么了,小人儿看这姑娘举止天真可爱,又未把

他当残疾人看待,就少报了十元。谁知姑娘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只掏出了五元,捏着钱,尴尬地看着小人儿,不知所措。小人儿猜想这姑娘肯定家穷,也不想为难姑娘,就说,五元就五元吧,就算认识了你这么个人!姑娘听了,将钱递给小人儿,提着鞋,欢笑着跑走了。小人儿没想到,第二天姑娘又来了,而且在小人儿的摊前一站就是大半天,痴痴地看着他修鞋。起初小人儿没有在意。往后,姑娘来得勤了,还帮小人儿干这干那,他就有想法了。小人儿腿残疾了,可这脑瓜一点也没残。他就慢慢和姑娘搭起话来,得知她叫翠翠,小人儿又偷偷试探她的心思。正如小人儿猜测,这姑娘单纯天真少心眼,丝毫没费劲,姑娘就交了底:她喜欢小人儿。小人儿一阵狂喜,可一冷静,还是觉得不现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就有意疏远这姑娘。无奈山里人倔犟,认准的事儿不回头,这姑娘就是追着撵着不放。小人儿没辙了,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长时间,他俩在小人儿的租住屋同居了。一个月后,翠翠有了身孕,两个月后,翠翠已显了怀。小人儿不觉紧张了,赶快与翠翠商量对策。翠翠说这有啥商量的,明儿你就托人向我爸提亲!小人儿连夜打电话叫来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也是鞋匠的同乡独眼王二,求他明天带份礼品帮他提亲。王二本是个热心人,爱帮助人,在他们这帮人中间以小诸葛自谓,就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王二备了份厚礼,拎着去见翠翠爸妈。王二放下礼物后,开门见山介绍了小人儿和翠翠目前的情况,并说明了来意。翠翠的老爸一听惊得目瞪口呆。他想,怪不得这几个月来,翠翠老往出跑,原来是和一个瘫子搭上了,这真是女大不中留,留下去丢人现眼。翠翠的老爸气得差点昏过去,清醒了后,他就要追着打翠翠!翠翠并不躲闪,说你打你打,打死算了!反正你不同意,我也就不活了。王二连忙阻挡说:老人家,现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你还要等翠翠把娃娃生到炕上再放手吗?到那时,这事就不好办了!你这老脸往哪儿搁?翠翠的老爸已被翠翠的丑行气得说不出话来,面对这种既成的事实,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缓了一阵儿才说:罢了罢了,由他们去吧!现今这世道也瞎了!就和翠翠的妈进了里屋。过后,小人儿托王二给翠翠的老爸送去了五千元的彩礼,择了一个吉日,草草举办了婚礼。婚礼那天,翠翠的老爸没出席,只有翠翠的妈和几个亲戚陪着翠翠。小人儿这方这帮鞋匠都参加了,个个喝了个酩酊大醉,都赞叹小人儿有本事,够爷们。婚后没多久,翠翠生了个女孩,托给母亲抓养后,她就跟小人儿走南闯北了。

有关小人儿的这段婚姻传奇,是小人儿的这些同伴给麻五炫耀的,小人儿胡得科也给麻五略略提过。麻五和小人儿熟了后,又顺便问了第一次见到大伙儿他怎么没在场的情况,小人儿说,那几天正在拉肚子,拉得都脱水了,就没出摊,你嫂子在家里给我接屎接尿的,人都熬得失了成色!麻五这才搞清了自己当初没见到小人儿的缘故。

周明每天将麻五推出送到桐树街后,从轮椅上搬下个大包,在里面取出修鞋机支好,再取出一副棉垫,放到机子旁边,这才将麻五从轮椅上抱下来,搁到坐垫上。麻五的婴儿腿很难自由弯曲,只能软塌塌无力地向前平放在地面上。麻五的上身宽大,坐下去,腿和身子形成了90°直角,看上去,像在街头放了半麻袋麦子,有点累赘沉重,而这半麻袋麦子会一直蹲到天傍黑,直到周明过来。

轮椅的前梁处焊了一节钢筒,里面插了一面杏黄小旗,上面用漆喷了几个蓝字:麻五修鞋。小旗像过去客栈门前旗杆上插的招牌旗,春夏秋冬向路人飘摇着。

每次,周明将麻五从轮椅上抱下抱上的光景,麻五就会想起小人儿的妻子将小人儿抱下抱上的情景。有阵儿,麻五惚恍间将周明当成了异性,感觉自己被抱的状态妙极了,充满了温情与柔媚,麻五都有些迷醉了。落地后,当腿和脚接触到冰凉的路面、飒飒的冷风吹向面孔的时候,他才清醒了,才知道自己还是被一个男人抱着。他一阵失落,不禁思念起小人儿和他的女人来。

小人儿和她的女人,是在城管局的一次集中整治侵占道路、乱设摊点的战役中离开的。那次战役之后,小人儿和他的女人就离开了,小人儿的那帮浙江鞋匠也离开了。这些浙江人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城市的管理日趋规范,要想在繁华的闹市街头、人群密集的路口摆摊设点已实属没门。失去了黄金地段等于是失去了饭碗。于是,某天晚上,他们凑在小人儿的出租屋里开了个会,商讨了一阵,决定忍痛离开这个既让他们失望又让他们留恋的地方,到下一个城市去淘金。其实,这个小城应属他们的福地。在他们占领这个小城期间,这个小城还没有培养起真正属于小城的本地鞋匠,所以说,等于是他们这帮浙江人垄断了这个行业,生意特别红火,两年下来,他们都赚了个盆满钵满,笑逐颜开。好在他们天生就是一群候鸟、游击队,会随着气候和形势的变化而迁徙、转移,他们只难过了一阵儿,就挥泪告别了。临走,小人儿给麻五赠送了一台修鞋机,算是师傅留给徒儿的一份礼当。

小人儿走的那天,麻五趴在地上不停地向师父挥着手,眼里噙着泪不住喊着:师父,师父,你别走啊,你别走!不让师父离去。小人儿坐在轮椅上,背对麻五也挥着手以示师徒离别之情,想必他也不忍心看麻五难过的样子,没有转过脸来。推着轮椅的翠翠向麻五挥着手,嘴里嘱托着:麻五兄弟,你多保重!

本来,这帮人也想带上麻五,可麻五死活不愿离开故土,北方人的观念和南方人还是有差异的,恋家往往使他们一生难有作为。麻五在关键时刻就显露出了这种本性。

自从和小人儿这帮人混熟了之后,麻五已无多少心思爬到对面乞讨了。他乞讨的当儿无精打采的,不像原来奴颜婢膝、死乞白赖的软脊梁骨样,他坐在街面的身子挺得直了,也不再匍匐、逢人便叩头作揖、一迭声地要钱;他只是见人投钱,就微微地向那人点点头示礼,若无人投钱,他就那么坐着,表现得气定神闲,非常坦然。实际上,在他心里,并不平静。

他的心已被小人儿和那帮鞋匠搅乱了,他似乎懂得了,像他这种人,除了要饭讨钱,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如果说那帮袭子、哑巴、拐腿的修鞋人的出现,还没有过多地引起他的反思(因为他总认为这些人和他比起来,健康多了),那么,小人儿后来的出现,让麻五心灵上有了一次强烈的震撼。和小人儿比起来,麻五强多了。麻五不但强壮,还年轻,而小人儿瘦小单薄,比他大

下来腿没有发育外,其他的发育都很正常。尤其在讨钱顺利的这一天,混个肚儿圆,晚上躺在街檐下睡实后,他会做许多关于女人的美梦,有时在梦中兴奋得会突然惊醒:原来他搂抱的却是一根水泥石柱,这让他扫兴沮丧!他明白了,什么女人!那纯粹是天方夜潭。自从见到小人儿和翠翠,特别是听了他们的爱情传奇后,麻五的心里对女人又燃起了一点欲望。

而要想有女人,就要改变现状,改变命运。像他整天蹲在街头卑贱的样子,不但不敢想女人,有一天还会被女人的高跟鞋踩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样想着,麻五就没心思讨钱了,即使讨钱,也把身子挺得直直的,不再下跪。而他想得更多的是,早点爬过十字,回到那帮鞋匠身边,尤其是小人儿的身边,看他和翠翠修鞋。

麻五看这帮人修鞋,说实在的是为了偷偷学艺。和这帮人熟了,说说笑笑唠嗑,都行。可要说让他们给麻五传艺,这些人都免谈了。也许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行规:不轻易授徒,这是他们的忌讳。多一个鞋匠就多了一个抢食的,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麻五试探了几次,见没有门道就每天早早地爬回来,蹲在摊边,心摹手仿,慢慢体会。可得不到师父的言传身教,指点窍门,麻五终究还是对这门手艺人不了门。他多么渴望小人儿(他是这帮鞋匠里面手艺最好的)手把手地教教自己啊!可唠嗑小人儿就来了兴趣,一提修鞋的事,小人儿就避而不谈了。

是一个秋天的下午,灿烂的秋阳照得这个小城很温馨,行人也穿梭似地来回经过,鞋匠们的摊前都有生意。小人儿刚打发走了一个顾客,他的摊前就来了两三个带有醉意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歪歪倒倒的额前留一撮红毛的小伙子,伸出一只脚让小人儿给他钉鞋掌,那东倒西歪的身子都快要倒地了,幸好后面有两个小伙扶着。这姿势明显是要小人儿给他亲手脱掉鞋,再钉铁掌。显然,年轻人是带了酒,想借助酒劲“抽抽风”,如果小人儿不去脱,将会惹来麻烦。小人儿并不计较,就替小伙子脱了皮鞋,给他脚上换了一双拖鞋,然后将皮鞋套在铁撑子上,钉了起来。

穿着拖鞋的小伙子晃荡着一只脚,坐在轮椅的扶手上,嘴里喷着难闻的酒气,胡乱地骂着脏话。他无意中看见了帮小人儿干活的翠翠,眼里马上放出了兴奋的绿光,一把将埋头整理边脚料的翠翠提了起来。翠翠比较瘦小,冷不丁被一个壮汉提离了地面,吓得浑身发抖。壮汉一手提着翠翠的领口,—手扳起翠翠的下巴,不怀好意地注视着翠翠的脸蛋。盯了一会后,壮汉放肆地用手捏着翠翠的脸蛋说:这小娘们还真鲜嫩呢,能掐出水来哩,真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了,瘫子好福气啊!壮汉哈哈大笑着。那两个小伙子也嘿嘿地笑着,煽风点火:不是么?一朵鲜花插在臭狗屎上了!够败兴!这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小人儿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早撇下刚修的皮鞋,手里提着钉锤,怒目瞪着“红毛”。麻五也看见了这一突发事件,可他又不知该怎么办,如果硬干起来,他和小人儿都不是壮汉“红毛”的对手。翠翠早已被羞得面红耳赤,情急之下,她猛地扇了“红毛”一个耳光。这下可闯了大祸,“红毛”屁股挪开了轮椅,站直了,一手抓牢翠翠,另一只手左右开弓扇起翠翠的脸来,边扇边骂:我让你扇,你这小骚货!胆子还够大,也不打问打问老子是个干啥的!“红毛”一打翠翠,引来了无数观众围观,但没人敢上前劝阻。邻近小人儿摊位的独眼王二,灵机一动,掏出手机,拨打了110,报了警。王二的举动被“红毛”带的两个伙伴发现了,就对“红毛”说:大哥,咱们快走吧,那个残疾人报了警,这事闹大了可不好!“红毛”也觉察到围观的人太多,这样闹下去,警察来了要吃官司,就放开翠翠,急着要开溜。翠翠见“红毛”打了自己还要溜,就上前去揪“红毛”,被“红毛”一拳打翻在地,压在了小人儿身上。小人儿连气带怒,面对“红毛”毫无办法,只能哭天抢地大呼冤枉说天不睁眼。“红毛”趁机抬脚要跑。

麻五的位置正处在“红毛”的脚下,他见“红毛”要溜,忽然生了主意,就双手紧紧抱住了“红毛”的一条腿。“红毛”待要抬腿,突然抬不起来了,他不知是何缘故,低头一瞅,见一瘫子抱紧了他的腿,不让他动弹。“红毛”想不通刚制服了一个瘫子,怎么又出现了一个瘫子?真是遇上鬼了!顿时大怒,恼恨地筛着腿想摆脱麻五,那两个小伙也上前扳麻五的手,但就是扳不开。别看麻五的双腿毫无知觉,可麻五的双臂很有劲,这麻五是自信的。“红毛”又气又急,干脆甩开两腿,跑了起来。“红毛”拖着麻五跑了十几米,麻五的腿在地面上留下了一条拉痕,裤子也被撕开了,可麻五始终没有松手。“红毛”有点累了,他停下来,在喘气的同时,准备掏出腰间的刀子,给这个瘫子一点颜色看看。此刻,110警车拉着警报器过来了,停下后,下来了几名巡警,在群众的指认下,控制了“红毛”,麻五这才松了手。警察调查了情况,录了口供,“红毛”被押上了警车,独眼王二也被叫去作证了。观众慢慢散去,麻五忍痛爬了过去,劝慰起嚎啕大哭的小人儿来。

这件事过后不久,小人儿便将麻五收为爱徒指点起来。麻王再也不愿爬过十字讨钱了,他吃着翠翠送来的饭,学得非常用功。

麻五拄着木撑子在桐树街晃来晃去的身影,被管这条街的社区居委会主任王碌碡瞧见了。她见这个瘫子在桐树街支了个机子修鞋,很是不易,就了解起麻五的情况来。

小人儿和那伙浙江人走后,麻五用师父给他留的家当设了个摊点。小人儿在时,麻五跟着学,还让他干点小活,发点工资。小人儿走了以后,麻五没了依靠,就单独干了起来,也算是正式出师了。一天城管局的人又来了,他们见清理不久的世纪大厦楼下又有人在摆摊,就轰的一下围了上来。城管局的人见是个瘫子,问了麻五的情况后,就将麻五破例安置到了人流相对较少的桐树街。那儿有一片待开发的空地,就在人行道边上,过往行人修鞋方便,也不影响市容。麻五同意后,城管局的人将他抬上车,拉着修鞋物件,就将他搬到了桐树街。

王碌碡是个居委会干部,听了麻五的情况后,决定帮他。她先和临街开店的赵四商量,将麻五的修鞋物件每天寄存到赵四的店里,赵四第二天再替麻五搬出来,晚上又搬进去。赵四先有些犹豫,后碍于王碌碡的面子,就答应了。因为赵四开店时,王大妈是社区派来管这条街的一名干部。她跑前跑后与各部门协调,省了赵四的好多事,他欠王大妈的情。如此一来,解决了麻五摊子的搬运问题。之后,王碌碡又跑了工商、税务、环卫、民政等部门,免了麻五的管理费、税费、卫生费。还帮他办了残疾证,每月可领到六十元的抚恤费。逢年过节,王碌碡还组织社区慰问麻五。麻五的心一下暖了,修起鞋来更有劲了。

是搬到桐树街一年之后了。一日,一个中风患者手摇着一辆轮椅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他并不推,只是跟着。也许他是为了让那患者自己用力,锻炼上肢的力量,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只是上坡时才给轮椅上的人给点力。要上路沿石了,后面那人扬起车头,将后轮抬起,把轮椅送上了人行道,轮椅到了麻五摊前。轮椅上的人是来修鞋

的。麻五给那人换了鞋,埋头修了起来。

来到桐树街后,有了王大妈等好心人的帮助,麻五心里暖暖的,干活时方便多了,生意也越来越红火,麻五对生活燃起了新的希望。这条街上人流稀少,可只有他一个鞋匠,人们都乘便利,加之麻五鞋修的精心,价格也合理,都愿把鞋提来让他修。人们都知道桐树街有个修鞋的,是个瘫子,叫麻五,鞋修得好,人也诚实。一传十,十传百,麻五的摊子热闹了。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来的多了,在等待修鞋的间隙,都愿和麻五唠嗑,更愿打问麻五的私事,因为她们认为这个瘫子能把钱挣得咯叭响,肯定有故事。又因为他是个瘫子,和正常人不一样,她们觉得好奇,就爱刨根问底。有的小媳妇还故意问:你想女人吗?有“搭子”吗?没有女人,你晚上咋睡得着?见麻五听了一脸窘态,她们嘻嘻的笑着说:好好挣钱,等明儿姐给你介绍一个!麻五羞得脸通红,可也很受听。慢慢的,他也习惯了这种逗笑,遇到那些厚脸皮的大姑娘小媳妇调笑他时,他也不再脸红了,而是说:想呀,咋不想?就想你那俊脸哩,啥时候陪陪我呀!女人们被逗得咯咯的笑:你能行吗?瘫子?若是能行,我就愿意!麻五被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逗得没有办法,知道说不过她们,只好接受她们的耍笑,心里也乐滋滋的,心猿意马。

这种在干活中的逗笑使麻五多了一份乐趣,多了一份自信。他盼望人多,盼望女人们来。他原来讨饭时老是悲观,常有自杀的念头,现在他觉得活着真好,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会死去。这样的生活,也让麻五想起了小人儿和翠翠,想起了翠翠推着小人儿的情景。在这些女人挑逗他的时候,他心里会渴望有一个女人陪伴他、照顾他,像翠翠一样推着他出摊收摊。可这又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梦想!当翠翠推着师父小人儿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再现时,他又觉得这不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因此,他对轮椅有特殊的好感,觉得轮椅几乎就是爱情的象征、温馨的摇篮、希望的未来。基于此,空闲的时候,他蹲在桐树街口,爱注意过往的轮椅。可惜过往的轮椅很少,几天也难得见上一辆。见不上轮椅,麻五就想拥有一辆自己的轮椅。他每天早早拄着木撑子来到桐树街,晚上黑透了才回去。他的服务态度好,鞋修得又精又细,顾客络绎不绝,他累得满头大汗连汗也顾不上擦。他每天的收入越来越高,而他的开支并不高。他除了每月的房租,每天的饭钱,就基本上不开支了。每天的收入他都就近存在一个储蓄所里了,害怕被偷被抢。他距拥有一辆轮椅的希望越来越近了。

这天,麻五给这个中风患者修好鞋后,多了个心眼,在仔细观察这把轮椅时,就打问起轮椅的价格来。中风患者嘴扭了,说话不方便,那个推轮椅的人介绍了情况,说这患者是他的父亲,去年中的风,这把轮椅本来得三千六百元,残联给残疾人优惠,收了半价。还说,如果想买,就到残联去买。说完,那个小伙子推着他的父亲走了。麻五听了。心里有了主意。

改日,王碌碡绘麻五送证书和奖品来了,麻五就跟她谈起了这事。王碌碡将证书和一条毛毯递给麻五后说:没问题!你去年干得好。受到了市残联的表彰奖励,他们会支持你的。我明儿就给你去问这事。

第二天,王碌碡跑了一趟残联,回来后对麻五说:这事合适着呢,你准备钱!麻五就从内衣口袋里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了一个存折说:王妈,这是存折,你去取钱。王碌碡帮麻五取了一千八百元,又跑了一趟残联。残联人听了王碌碡的情况介绍后,亲自开车将轮椅送了过来。这天,麻五提前收了摊,赵四将麻五抱上轮椅,王碌碡推着回了出租屋。街坊邻居知道了这事,赶来庆贺,有人还响了炮。麻五心里高兴,在小饭馆要了几个菜,上了啤酒,大伙儿乐了一场。

周明将麻五抱下抱下,麻五偶尔间会把周明当成异性,充满了快乐。清醒后,他会有些失落,不过,失落是暂时的,大部分时间麻五是很受用的。他甚至有点成就感。就像自己是个老板,周明是他的员工似的!这么想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周明明明是他的好朋友啊,怎么会是他的下属?可他的的确确是给周明开了工资的呀!麻五这么胡思乱想着,思维又回到了轮椅上的那个小人儿、他的师父,想来想去,还是他的师父牛,不但有人侍候着,还是个女的,更不用开工资,真好啊!

白房子离开地面,慢慢升空,麻五心里空落落的,再也不踏实了。他弄不懂,这人一离开地面,和平时脚踏实地怎么就不—样了呢?他不知道这房子会跟人一样,一离开地面也会空落落的,不实在了呢。有时偶尔会看到天上的飞机,他想,飞得那么高,那才玄呢!人离开地面才这么高一点,就觉得恐慌,要是叫他麻五去坐飞机,打死他也不去坐呢!

早春里,周明将麻五推出放到桐树街的空地上时。裹得严严实实的麻五还是觉得冷,冻得瑟瑟发抖。那面插在轮椅上的杏黄小旗,在北风里飘摇着,上面“麻五修鞋”几个字颤颤惊惊的,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使这个春天越发显得寒冷。行人已是稀疏,顾客明显减少,可麻五还是哈着气搓着手。耐心地等候着顾客,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两年来,被周明推出推进的麻五,一点也不敢担搁,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他都要按时出摊。下雨下雪了,他将一把焊接的特制雨伞撑开,避雨避雪。

有了轮椅不久后,王碌碡有一次检查桐树街的卫生,顺便来到麻五的摊前说:好好干啊,把钱挣多了,焊一间铝合金房子,大妈我给你协调一下,就蹲在这片空地上,既美观环保,住上又舒适暖和,你再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遭这份罪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麻五倒动了心思。王碌碡的这话只是随便说说,也是给麻五打打气,鼓鼓劲,按她的猜想,一个钉鞋匠,猴年马月才能挣够那笔钱呢。最终也只落个逗逗而已。

麻五自打王碌碡走了后,有了想法。他早就渴望有个窝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随着收入的增加,生活的改善,他的这种欲望日益强烈。如果有问房子,住到里面,自己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由自己支配,再也不受房主的气了,他可以扬眉吐气了,成了—个半城市人了。他甚至还和师父小人儿比起来,如果房子的梦想实现了,那么他就高出师父一截。假如师父看到麻五的这间房子,也许还会难过得哭呢。麻五美美地想着,通夜都没合眼。

王碌碡撂下那些话后,再也没见人。麻五紧锣密鼓地实现起自己的计划来。他备足了修鞋的材料,叫王铁匠给他焊了一把加长的雨伞。作息时间也改变了,上班提前一小时,下班迟一小时,这样一来害得周明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好在麻五答应每天再给周明加五元钱。

麻五人熬瘦了,早春的一天,裹得严严实实被周明用轮椅推出的麻五,感到了异常的寒冷,火车头棉帽和翻毛皮鞋都不顶用了,他不断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他突然想到了王碌碡,就摸出手机,拨通了王碌碡的电话说:王妈,你说的话,算不算数,顶不顶事?王碌碡说:小王啊,大妈说啥话了?麻五说:你不是说让我好好挣钱,焊一间铝合金房子,给我协调地皮吗?王碌碡噢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说那是啥年月的话了?大妈只是说说嘛,造房子可不容易哪,得好多钱呢!麻五说你先别提钱,你就说地皮的事你

能拿下吗?王碌碡听麻五认了真,就说:小麻,你真的想造房子吗?麻五说:真的!王碌碡说:好,有志气!大妈这次豁上老命,也要把地皮给你协调到手!我这就去!

王碌碡跑了有关部门,得知这块空地是房管所的,因为还没规划好,就暂时闲搁着,房管所领导听了王碌碡讲的麻五的特殊困难后,对麻五颇为同情,就同意房子放置到这块空地上,前提是这片空地遇到建设时,房子无条件搬迁。王碌碡想,这块空地闲置几年了,都无人建,先把麻五安插进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回去后就将这消息告诉了麻五。麻五一连声地感谢着王碌碡王妈。

麻五和王碌碡坐下来商量造房子的事,他们决定造一间十平米的房子。里面支一张床,安几把坐椅,再支上修鞋机器,放些零碎,十平方米足够了。又大概商讨了结构、样式。定下来后,麻五说,这房子一定要做成白色的。白色亮光光的,人心里也亮堂。王碌碡说好,她就找造房子的人去了。

王碌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焊接铝合金房子的师傅,一问价钱,得八千元,王碌碡吓了一跳,就八八九九的向那师傅说麻五的艰难,求他压价。师傅不耐烦了,说:那就七千五,一分也不能少了,这间房子我就少挣一点,算挣个工钱吧!王碌碡回去了,她想一告诉麻五,麻五会惊得吐舌头,不料麻五说:七千五就七千五,你告诉他,保质保量,三天后交货!麻五给了王碌碡三千元,让她先把定钱交了。

三天后,一间亮得放光的白房子运到了桐树街。王碌碡叫来了房管所的人,让他们指定了地点。十几个工人将房子安放到了空地上,坐在轮椅上至始自终看着安放房子的麻五幸福得差点哭出来。随着房子在空地上尘埃落定,麻五的心也踏实了,王碌碡又让人给房子接上了电,安了灯管,又支好了床,床上铺了民政救济的褥子铺盖,将修鞋家当全部搬进房子,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晚上周明过来,他给周明结了工钱,又给周明给了钱,让他称了二斤牛肉,提了一瓶二锅头,他们两个喝了大半夜。这一夜,周明和麻五都大了,周明就没回去,睡在麻五的白房子里。

坐在白房子里的麻五,透过窗玻璃,看见随着房子的不断升空。地面熟悉的物体、熟悉的人、街口的红绿灯逐渐离地面越来越高,他一阵惆怅。

麻五住进白房子后,找来广告商做了一面广告牌,上面喷了彩图,是一个头大身子壮无腿的人,手拿钉锤俯下身子给一位长发披肩、穿着裙装、有一条修长美腿的靓女修鞋,牌上的文字是:麻五鞋吧。

广告牌打出后,麻五的房子里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女人,有的是修鞋的,有的是家中的留守女人闲得发慌,来找这个颇有意思的瘫子拉呱、解闷的。麻五发觉有好多女人有事没事爱往他这房子里钻,就置了一套功放机,爱听音乐的就给她们放歌听,不爱听音乐的就关了音响陪她们天南海北地胡吹冒聊。女人们觉得和这个瘫子聊起来无拘无束什么都敢聊,挺开心的,就爱来,也顺便给麻五带来点生意,有些还给麻五捎点好吃的。麻五又买了电风扇、电暖。这样,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麻五的鞋吧都有顾客。

“5.12”汶川地震,这个小城也波及到了,据知情人士说,这个地方近期有地震,所以许多人吓得晚上不敢在家住了,都露宿在街头广场。麻五的白房子一到下午也钻满了人,有修鞋的也有防震的。有一天晚上,都十一点了,修鞋的和防震的都陆续走了,有一个女的还不走。麻五问何缘故,女人说,他男人不在家,她害怕地震一个人不敢在家里睡,想在麻五这儿躲一晚上。麻五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收了摊子。因为有女人在场,他也不便脱衣休息,正值夏天,闷热,睡不着,他索性陪着这个女人聊天。其实,这个女人也算熟人,以前修过鞋,不过,这女人不爱说话,她就在麻五心里没留下多少印象。麻五问了女人的家庭情况,女人轻描淡写地敷衍了。麻五提及她的男人,说要地震哩,你男人怎么不陪在你身边,还到外面乱跑!这一下触及到了女人的疼处,她像遇到了娘家人似的,歇斯底里地扑在麻五的肩头上哭诉起来。她说,她叫杨桃花,十八岁就嫁给她的男人乌龙。乌龙是个包工头,起初对她还好,挣了钱,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她生下儿子后,每天相夫教子,丈夫在外面包活,儿子都十一岁了,上五年级。去年,丈夫几个月都不回来一次,只给他们娘俩捎回一些生活费。她打电话,他只说忙。没办法,她从乌龙的朋友处打听到了他的地址,就找了去。在乌龙的睡房兼办公室的席梦思上,一个暴露得很充分的姑娘正趴在乌龙的身上亲嘴。杨桃花这才醒悟了,丈夫有了外遇。女人的本能使她大闹起来,乌龙却发出了通牒:要么离婚,要么她就不要管这事,就这么过着!杨桃花最后妥协了:当睁眼瞎!目前离开乌龙还不是时候,她和儿子会被断奶的。

女人哭得很伤心,不知什么时候头从麻五的肩膀挪到了麻五的胸前,嘤嘤抽泣。麻五劝慰着,又不失时机地给女人递了纸巾。女人擦去了泪痕,扔了纸巾,双手扳住麻五的肩膀,脸贴在麻五的脖颈间,轻轻低泣,看似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麻五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贴得这么紧,他有点慌乱,不知所措,可那身子越贴越紧。夏天两人穿的都极少,麻五感觉到女人胸前两个饱满而柔软的奶子就贴在他的胸肌上,像有电流感应似的,传遍了他的全身。打一进门,麻五就瞥见了这女人穿着黄色小背心的胸脯,那胸脯像装了两个小兔子,随着女人身体的移动,还一蹦一蹦地跳呢。麻五知道夏天热,那女人没戴乳罩。电流传遍麻五浑身的瞬间,他忽然迷乱了,本能地用结实的上臂箍住了女人的上半身。女人被箍紧了,停止了低泣,变得开心了,摇着麻五的耳垂说:没想到,瘫子还挺有力气的!麻五受到了鼓励,一手箍紧她,一手从背心的下部向上探去,一把抓住了女人的一只奶子,揣摸起来。女人并没反抗,而是舒服得有了呻吟声。麻五又抓住了另一只奶子摸着。两只奶子轮换着揣摸,女人舒服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揣摸奶子的快感给了麻五从未有过的愉悦,此时,即使为了这片刻的幸福让他下地狱都行。而女人的呻吟声又给他壮了胆子,麻五的手就向女人的腰部探去,向女人的神秘部位探去。

还在呻吟的女人突然止住了快活声。用一只手阻止了麻五的探索,说:瘫子啊,我今天恐怕遂不了你的愿了,我来例假呢!正在兴头上的麻五,像当头被浇了—盆冷水,顿时凉透了,兴味索然。他们互相分离了彼此的身体,恢复了坐姿。麻五被弄得极为败兴,蔫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头耷拉着,沉默寡言。麻五猜测,这女人是骗他呢还是真的来了例假?若是真的,为啥女人对他起先的逗玩并不反抗呢?还一副快活的样子!若是假的,在关键时刻,女人又为何坚决阻止了他的进一步行动呢?麻五百思不得其解。

见麻五不悦的模样,女人刮了一下麻五的鼻梁说:“羞、真不害羞!你这个瘫子,性子还蛮大的!朋友一场,日月长在,不就几天嘛!等过了这几天,我给你还愿还不行吗?”麻五一下被女人的调皮逗乐了,有了笑脸。他伸手摸了一把女人的胸脯说:嗨,你这个小妖,真拿你没办法!

这一夜,他们之间再没了实际行动,享的只是

口福。他们从国际国内、天南地北、国家大事、社会奇闻到家长里短及男女的性事等,毫无避讳地聊着,聊得兴味盎然,很是投机,直到天明。

女人说她该走了,麻五说有空你就来啊!女人说那是的,又暧昧地说:我还欠你一个愿哪,咋能不来呢?麻五嬉皮笑脸地说:是啊,是啊,缓好了你可得给我好好还啊!麻五招了招手,那女人闪身走了。这一晚并没发生地震。

女人走了后,麻五变得忙了,他打电话叫来了洗衣店的老板,让她将自己的床单、被褥全部拆洗一遍,又叫来了喷漆师傅,将白房子喷了一次新漆,并打蜡抛光。完成了这些工作后,麻五坐在舒适干净的白房子里一边修鞋,一边掐指算着时间。

顾客们夸赞麻五说,你这房子真漂亮啊,真个是这条街上一道亮丽的风景,要是有个新人在里面,那才叫珠联璧合呢!麻五听得乐了,心里想得更为出神。

五六天过去了,那女人没有来。按时间推算,例假应该过了。麻五想,兴许她有事呢,脱不开身,她会来的!看她那天早晨临走时信誓旦旦的样子,就不是诓他呢!

不觉十几天又过了,那女人还没过来,麻五开始慌乱了。他猜想那女人一定有了什么麻烦,或者是她那个臭男人乌龙又给她耍欺头她脱不开身。麻五后悔忘了给女人留电话,也忘了要女人的电话,他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女人的再现。

麻五没有等来这女人,却等来了王碌碡领来的几个人。经王碌碡介绍,麻五才知道这几个人是房产开发商白经理,拆迁办李主任以及拆迁队小张、小王等人。王碌碡说,这片空地房管所卖给了白经理,市政府作出了规划,这里要建商贸城,由白经理承建,所以这事你麻五得配合一下。白经理说,你所有的损失费和搬迁费由我们公司出,我们还可适当给你多补偿一点。拆迁办李主任对麻五讲了搬迁后的安置点,并讲了政府关于拆迁的政策。麻五听来听去,才弄明白了,这里要建设了,自己得挪窝,而挪的窝被放在了一个小区的院内。麻五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的第一反应是不搬,坚决不搬,舍了这条命也不搬!因为那个小区肯定人少,人还生,哪有街面繁华,生意定是冷清;再者,他在这条街算来也有六七个年头了,人熟了,住习惯了,也有了感情,生意做起来非常顺手,要让他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那是折腾不起的。

白经理和李主任对麻五做了大半天的思想工作,麻五也听不进去,就是不松口。居委会主任王碌碡也帮着劝麻五,让他积极配合政府,说政府不会亏待你,补偿款她算了一下,麻五半年没有收入,这些款也能抵得上!麻五并不为所动,王碌碡也不好再说什么。因为当初是她将白房子安置到这儿的,现在麻五住进不到三年,就要他搬迁,王碌碡觉得有点碜牙。

见做不通麻五的思想工作,拆迁办李主任说:这样吧,给你兰天的考虑时间,三天后,如果还不同意搬,我们就按照拆迁政策,强行搬迁了!说完,他们一伙人就走了,麻五没有理踩。

白房子还在继续升高,麻五的心在不断地下落,他感觉自己那颗心正坠向一个绝望的深渊,他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将要在黑暗的深窟里死亡,不再重生。他的思维有点错乱了,看那白房子时,不再白亮,变得模模糊糊,成了一团影子。

第四天的早晨,白经理、李主任、王碌碡等一帮人来了,还开来了一辆四十吨位的大吊车,停在了白房子的前面。李主任来到麻五面前,给他讲明了政策,并问他想通了么?麻五还是那句话:不搬,除非你们把我埋了!王碌碡上前劝麻五,麻五说:王妈,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掺合,我不会给你脸面的,我只和他们说!话毕,麻五关了白房子的门,将门倒锁了,躲在了里面。李主任和白经理还要与麻五对话,均吃了闭门羹。拆迁办的人没法,就用麦克风向麻五喊话:里面的人听着,如果你再不开门,我们就采取措施了!一连喊了多次,麻五也没有动静,像死了一般。李主任和白经理没辙,就紧急磋商了一下,决定按第二套方案执行。他们命令几个拆迁队员从吊车上取来一盘钢丝绳,拴在白房子底部四个角上,拴牢后,吊车的吊臂降下来,将钢丝绳挂在吊钩上,吊臂慢慢升空,房子渐渐离地。

他们原计划麻五不同意搬,就将麻五抬出来,将自房子用吊车搬到邻近的那个小区。结果麻五将门一倒锁,这个计划就落空了,就只好将人和房子一起搬离。尽管这样有危险性,也只能这样了,善后的事以后再说。

缩在白房子里的麻五,本打算和这些人死缠烂磨,豁上一条命与这些人斗,这些人被他缠烦了缠厌了,就对他这个瘫子没治了,他们就会撤离,他就会守住自己的阵地。没想到这些人也豁上了,来真的了。随着吊臂的徐徐升空,麻五感觉白房子成了一面白旗,向这些人亮了起来。

吊臂原来是垂直上升的,到了一定高度后,突然向右摆动了。坐在白房子里异常惊恐的麻五,意识到了这一情况后,紧张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清楚,吊臂向右继续摆动下去,白房子和他将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就再也没有重返这个地方的希望了。他所有的愿望——重要的是,那个叫杨桃花的女人再也找不到他了,他相信,这个女人安顿好家里的事一定会来找他的,他甚至幻想她会和她那个负情丈夫离了婚来陪他的,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到那时,这条街上的新老顾客都会祝福他,都说这漂亮的白房子和人多搭配,而这愿望,多么美好的愿望都要飞离了。麻五想着,不觉冷汗淋漓,惊透了心。

惊惧的同时,麻五有了一个离奇的举动,他突然打开了白房了的门,爬出了房子,坐在门槛上,两条软塌塌的短腿悬空吊着,做出随时都要跳下去的样子,下面仰头围观的群众发出一片惊呼声。麻五向下面喊着:吊车再不降下来,我就跳下来了!

在下面指挥吊车行动的李主任与白经理,看到这一突发事件也惊呆了,马上命令吊车司机暂停操作。王碌碡看到麻五寻死的样子,伤心地哭了起来:麻五啊,你可不能这样哪,有大妈在,啥事都好说呀!

诧异了一会儿后白经理对李主任说,那瘫子吓咱们呢!让司机继续起吊,将房子尽快搬离,要不,围观的群众多,你们拆迁办丢人不说,过后局面也不好收拾!李主任想了一阵后说:白经理啊,你看,那瘫子明明是豁出去了,吊车再动,会出人命的,我可担当不起啊!白经理有点恼火,说:李主任,那你说怎么办?耽误了施工期限,这损失谁赔?你们拆迁办赔吗?李主任说:那总没有一条人命重要吧!两人争执不下。王碌碡说:你们先将吊车落下来吧!那瘫子听我话哩!这事包在我身上!见王碌碡这样说,李主任就问白经理:这事咋办?白经理说:这事我不管,误了工期我要你们拆迁办赔钱!李主任说:那这事就先缓一下再说!他就命令司机将吊车的吊臂降了下来。

白经理甩手而去。

白房子落了地,王碌碡呼喊着向白房子奔去。

责任编辑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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