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2012-04-29 00:44樟楠
飞天 2012年1期
关键词:泡馍衣裳红薯

樟楠

端起羊肉泡馍

30年了,我最大的忌讳就是吃羊肉泡馍。不是不想吃、不喜欢吃,而是不敢吃。因为我怕勾起心底的伤痛。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挺住。前些日子,当我只身出差来到古城西安时,又一次被大街小巷扑鼻的羊肉泡馍的膻香熏醉,晕晕乎乎坐进一家馆子里,要了一碗羊肉泡馍。不大工夫,漂着油花的一大碗羊肉汤端上来了。手里的饼子还没掰完,我的口水就和着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30年前吃羊肉泡馍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日子,我的家乡河南是那场浩劫的重灾区。土里刨食的农民,天天昏头昏脑地跟着开大会、喊口号,土地荒芜了。幸亏生产队长有心计,死活逼着大伙儿在“革命”间隙抽空栽红薯。红薯这庄稼费工少、收头重,春天栽下去一棵苗,秋天就能给你大堆的回报。

快过年了,为了换点油盐酱醋钱,父亲和我拉着一车红薯赶往二十里外的镇子上去卖。

那天,卖完红薯已经日头偏西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大口大口地吐酸水。父亲知道,红薯“吃”坏了我的胃,不忍心再让我吃那随身带着的红薯馍,便慷慨地说:“儿子,去吃羊肉泡馍。”父亲的话音一落,我高兴得差点喊毛主席万岁!

走进羊肉馆,我在一个靠墙角的桌子边坐下。父亲买来一大碗羊肉汤和一个白面烧饼说:“儿子,你先吃。”我顾不了许多,三下五除二掰完饼子,低下头便狼吞虎咽起来。

当我抬起头时,却看见了让我至今都隐隐作痛的一幕:父亲站在旁边的桌子前,拿起别人吃过羊肉汤的碗,从别在腰间的提兜里掏出又黑又硬的红薯馍,掰了大半碗,然后排队去加汤。加完汤,父亲端过来坐在我的对面,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霎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不让父亲看见我的眼泪,我把头压得低低的,不声不响、十分艰难地咀嚼着那碗羊肉泡馍,很久都没有抬头。

走出饭馆时,我突然发现门口的大牌子上写着:不吃羊肉泡馍,不准加汤。否则,抓住罚款一元!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父亲明明知道一元钱就是四碗羊肉泡馍,可他为了喝上一碗羊肉汤而又不被罚款,就用别人吃过羊肉泡馍的碗去加汤。因为碗边上还沾着一圈油花子,打汤的师傅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该为父亲的精明而自豪,还是为日子的穷困而心酸。

一把老黄土

要装修新房子了,妻子嚷嚷着要做个装饰柜,摆一些好看的工艺品。我说,最要摆的就一样东西。她问是什么?我翻箱倒柜,找出一方粗布手绢包着的东西。她打开一看,惊讶地发现:一把老黄土。

这把老黄土,像我的护身符,陪伴着我走南闯北整整33个年头了。

那是33年前的一个清早。我就要离开生活了20年的那片土地,踏上西去的列车,去遥远的新疆从军边塞。一夜没阖眼的母亲,把我的背包装了又掏,掏了又装,总觉得少拿了什么。那时候,新疆在父母眼里,是戈壁大漠、野滩荒草,没有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发配、流放的蛮荒之地。村上有个大叔,因孩子饿得实在招架不住了,就翻墙偷了队里的几十斤玉米棒子,犯盗窃罪判刑,被送到遥远的新疆监狱服刑。我要当兵去新疆,母亲哭得很是伤心,说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大有生离死别的感觉。要分手了,母亲突然拽着我跑到院子的墙角儿,抓了一把老黄土,用手绢包好塞到我的背包里,叮嘱我:到那里水土不服的话,吃饭前冲点喝了,比啥药都管用。

到了新疆,我没有出现水土不服。所以,母亲给的那把老黄土就一直没有用。有几次,部队搞紧急演习清理内务,班长都让我把它扔了,说一把黄土留着有啥用,不卫生还占地方。可我把它藏来藏去,一直没舍得扔。因为,它是母亲送给我的厚重的礼物。

有一年,母亲来新疆看我,突然闹起了肚子。有几天吃啥拉啥,什么药也止不住。我转来转去,干着急。母亲喃喃自语:要是有家里老院子的黄土就好了。我说:“有啊。那年您给我拿的那把土还在。”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来那把粗布手绢包着的黄土,捏了一点,冲了杯水,喂给母亲。真神了,母亲嚼下后不多工夫,就不怎么拉了。于是我对那把老黄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

母亲后来又得了中风,要住医院。入院前,她一遍又一遍唠叨我把那把老黄土给她拿上。在医院的两个多月里,那把老黄土一直放在她的枕边。我说:“这土不卫生,放床上不行。护士会说的。”母亲说:“土干净得很。过去村里女人生娃儿,把炕席一揭,倒上一筐土,也没说哪个得病了。前两天,我和回族马大娘闲谝,她还说穆斯林做礼拜前小净,要是在荒郊野外没有水,就抓一把土搓一搓。这跟咱说的以水为净不就是一个理儿吗?”“民以食为天,食以土为本。庄稼人都是从土里来,再到土里去。我离家几千里,有家里这把土,心里就踏实多了。”母亲还说:“妈如果走了,回不去家了,你就把妈和这把土埋在一起。妈入土为安,魂儿也就回去了。”也许,因了那把老黄土的护佑,母亲慢慢挺了过来,但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母亲回家后又熬了三年,去世了。入殓时,姐姐在她的身子底下撒了一层院子里的老黄土。说是这样母亲就不会飘,还在家里头……

搬家前,我找一个匠人做了一个精致的“工艺品”,镶进了那把老黄土。搬完家,我就很庄重地把那把老黄土饰物摆放到了我的中堂,像神灵一样供奉着。看到它,我就会记住我是农民的儿子,是土里长大的,离不开土。

这把老黄土就是我的根,里面有我的恩念,有我父母的魂灵。

一件粗布衫

父亲走了,没有留下什么遗产。清理他的遗物时,大妹说:“伯没啥东西,一人拿一件他贴身穿过的衣裳,都留个悠音儿,也好有个念想。”悠音儿,豫西一带的土话,意思是逝者悠远的音讯。

我拿了一件父亲穿过的白色粗布衫。这是我20年前出差路过家门口,给70岁的父亲照相时,他从箱底拿出来的。这件布衫是母亲纺的线、织的布,一针一线缝制的,只有走亲戚、过事情的时候父亲才拿出来穿上。平常,母亲就把我们弟兄几个穿烂了的旧衣裳,洗一洗、补一补,父亲凑合着穿。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就没有穿过新衣裳。这件白布衫,要不是照相,他可能还不会穿。一次,我看他穿的衣服破得不成样了,就劝他换一件:“看你衣裳袖子都絮絮络络地成刷刷子啦。”他说:“美美儿的(好着的意思),不露胳膊不露肉就行啦,一把年纪了,谁还笑话我。”

在我的记忆当中,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盼着过年。因为过年可以吃上白蒸馍、吃上麻花,再就是能穿上新衣裳。大年三十晚上,父亲会切几根萝卜,掏成罐状,倒上棉油,再撕一块旧棉絮搓成捻子,点着了放在门厅、过道、锅台、楼沿,照得屋里屋外亮亮堂堂;母亲则翻箱倒柜,取出煤油灯下为儿女们做了一年的衣裳,一遍一遍地翻腾、一遍一遍地看,等我们都睡下了,她收起我们姊妹们的旧衣裳,把一件件新衣裳搭在我们的被子上。在明天就吃白蒸馍、穿新衣裳的期盼中,我进入新一年的梦乡。

大概是十三四岁的一个大年初一。我一早被父亲从梦中叫醒:“快起来吃疙瘩(饺子),吃了拉你妈看病去。”差不多五六年了,母亲就是个药罐子,一直病病拉拉的。有好几次,都是大年初一就躺下起不来了。大多都是父亲起早,下好疙瘩,再叫我们娃儿们吃。豫西还有一个风俗,就是大年初一要天不亮吃疙瘩,还不能拉风箱惊动灶神爷,一口大锅半锅水,烧开不知要多长时间。这中间火灭了,只能用嘴吹风,使它再着起来。

吃了饭,我就拉着架子车带母亲去邻村的一个老中医家看病。刚出家门。碰到一群拜年的大嫂子。一个快嘴快舌的嫂子说:“黑老包(因为长得黑,村里人给我起了这个外号)。今儿都过年了还没换新衣裳啊?你可是咱村里的秀才啊!秀才要有个样子啊!”我弄不清,“秀才”要有个啥样子。

大概大嫂子的话让捂着被子的母亲听到了。老中医号完脉说:“没啥事,就是虚,是不是这几天累着了?吃服药,歇一歇就好了。”老中医要抓药时,母亲说:“今儿钱不够,明了让娃再来。”我赶紧说:“妈,我伯给拿钱了。”“那点不够。回!”说这话时,母亲的力气很大,好像没有得病。

回到家,我扶母亲在土炕上躺下。父亲问咋没抓药?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用微弱的口气说:“医生说,就是累着了,不用吃药,歇歇就好了。”我猛然一惊:从小教育我们实诚做人的母亲,怎么说谎呢?那一天,我没有再出门,找来队上发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从头翻到尾都没有找到答案。

又过了,两天,母亲的病不见好转。父亲让我再拉着母亲去看病。我穿好外衣,准备好车子,走到内屋门口时,被父母的一阵对话挡住了脚步。父亲很无奈地说:“你这病不轻,还得去看。不看,躺到啥时候啊!”母亲极其微弱地说:“没事儿,没事儿,睡几天就好了。抓一服药要一两块钱,花不起呀!还是把钱攒下,给娃儿们买块洋布做件新衣裳。娃儿都大了,都知道要面儿。不能让人家都看不起咱娃。”

莫非,母亲有火眼金睛,那天躺在架子车上、隔着被子看见我的脸羞红了?莫非,那天我再没有出门儿,母亲觉得是我穿着旧衣裳没有面子?莫非……我掀开门帘说:“妈,咱去看病吧!我不要新衣裳,妹妹弟弟都不要新衣裳。只要你病好了,比啥都强。”说这话时,我的手里死死地攥着父亲塞给我的两块钱。这两块钱是三只老母鸡下了一个月的50枚蛋换来的。

前几天,准备结婚的女儿从北京打来电话问:“你和我妈结婚时的衣服还在不在?越土的越好,最好是土布粗衣。”“我们要来个别具一格的婚礼,穿着父母结婚时的衣服结婚。”听了这话,我哈哈大笑说:“真浪漫,咋想出来的?我找找看、找找看。”回到家,我给妻子说完这话,妻子也哈哈大笑。可我俩回忆半天,也想不起来当年穿的啥衣服。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那件粗布衫。这件布衫我只穿了两次,一次是父亲去世两周年的纪念日,一次是我53岁的生日。穿着它,父母就在我身边;穿着它,我就更加牢记昨天,倍加珍惜今天。

我的心放下了。女儿女婿会把这件粗布衫一直珍藏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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