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史的乡土叙述

2012-04-29 06:56吕锋
延安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古炉小山村

吕锋

当拜金主义像瘟疫一样弥漫整个世界的时候,古老的中国也被裹胁进了全球化的市场大循环之中。作为个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志就是占有金钱的数量,人们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和目标去努力去奋斗,甚至于达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拜金主义是道德滑坡、学术贬值、思想贫瘠的根本原因,尤其是在当下。

可是仍有人在回首我们民族的历史,思索民族的命运。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享受现代物质文明的时候,很少有人去思考走进历史的一个阶段,它就是发生在1966年、持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我们曾经有过伤痕文学及电影,也有诉苦式的干校日记之类的记忆。但是有没有人以文革为题材,以小山村为背景创作一部文革的小说,以往的阅读没有发现。

现在却有了,那就是贾平凹先生的新作长篇小说《古炉》。它是平凹先生坐了数年冷板凳用完了几百枝签字笔呕心沥血的结果。

它是一部民族心灵的秘史。

一部作品永远离不开作者个人成长的文化背景。这部小说一眼能看出具有浓郁的陕西商洛的文化因子。我的母亲是商州黑龙口人,我自小听外爷家的人满口的商洛话,也习惯了商州的饮食,也了解了一些商山的民俗民风。所以每读起平凹先生的文章或小说总有一种亲切感。因为它是商洛丹凤县人。商州让人联想起改革家商鞅及他的封地、西汉初年的商山四皓、更早的传说人物字圣留下的遗迹、隋末的英雄李密、还有李先念带领的红军,以及联通秦楚而翻越大秦岭的商道,还有高山密林以及散居在丹江、乾佑河两岸的山地居民。平凹先生就生活在这个具有厚重人文历史积淀的地方,所以他的作品也始终有这片山水的味道。

故事发生在一个具有烧造陶瓷传统的小山村——古炉村。它封闭,距离乡村政治中心的小镇很近,可是就连古炉的人们都很少去;它贫穷,人们过着自然状态下的农耕的日子,靠天吃饭,一年劳累,交完公粮以后所余不能够满足日常的温饱,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要用瓜菜来代替主食聊以度日;它愚昧,现代的文明似乎没有影响到这里,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习惯仍延续着几千年来的旧传统,包括每个人的名字都是那样地卑贱,没有丝毫的文化意义。

我注意到这本书的英文名字叫《CHINA》,即是咱们国家的名号,又是陶瓷的本意,丝绸之路开通以来,遥远的罗马人认为东方这块土地出产精美的陶瓷。这个名字令人产生联想,耐人寻味。

古炉村的封闭是说它的地理环境,贫穷是说它的经济条件,愚昧是说这里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苍白。这几个词汇让我不断想起鲁迅先生的文章。事实上,古炉村的村民有时的表现也正如当年鲁迅先生的描述。

热衷政治是我们这个东方民族的传统。古炉村的村民也不例外。故事的情节虽然被平凹先生分为春夏秋冬四部,但我认为实际上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文革”前,“文革”前这个小山村的政治生态,尚属平稳和正常,镇上县上安排什么,村上的政治代表党支部书记朱大柜就传达什么落实什么。但让人不难觉察到小说主人公之一的狗尿苔(似乎是一种山野小植物的名字)和他的祖母蚕婆始终生活在小心翼翼的担忧之中。原来蚕婆是一个国民党兵遗弃了的家属,这个身份使她在这个小山村的政治舞台上永远是被歧视者。就连她抱养、和国民党兵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狗尿苔也被划入另类,虽然他善良、乐于助人、卑微且与人无争,但仍经常被群众也就是他的邻人们在开会时予以“批斗”。 “批斗”这个词是中国近现代一个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标志性政治词汇。当然,经常挨“批斗”的还有这个村里过去的地主的后人们。

蚕婆和他的孙子狗尿苔所过的日子让人觉得压抑,似乎有一种无名的千钧之石压在你的心上掀不动、逃不开。读者也有同样的感受。不知平凹先生长期在自己所营造的这种压抑的氛围中如何得过?使人欲哭无泪、欲哭无声。

第二部分就是这个小山村也紧跟着中国当年的大形势,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底层的无知的村民们知道什么是文化大革命?他们根本不清楚。这场政治运动在古炉村却上演成了有上级各派政治势力在背后或明里支持的争权夺利,时而东风压倒西风,时而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这期间发生了严重的政治陷害、人员伤亡,两派开始武斗的时候,都把对方当成了阶级敌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结果是这个小山村几年里邻里相残,死人数十,伤者无数,生产没人管、庄稼没人种,生活更加贫困。可是我们知道,他们过去是在一个村子里生活的普通百姓,邻里守望和睦相处,怎么一有政治运动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人就变了,变得残忍而失性,恣意地用刀砍死自己的邻居、挖他的眼、断他的腿、烧他的房子、抢他的财物甚至奸淫他的女人。这是怎么啦?都疯狂了吗?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异常地沉重,因为这些描述也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虽然我出生在1967年,也就是“文革”开始的第二年,幼时也看到当时的人们“批斗”我的祖父。他是一名著名的老中医,理由是他在旧社会读过医学专科,后来又是比较权威的医生。精神压抑致使他患了青光眼,最后在1971年生病不治而逝。还有我的其他亲属也不同程度地被戴上纸糊的帽子像牲口一样被拉着到处游街示众。以至于文革结束我初谙世事的时候,母亲说谁的父亲当年被村人吊打致死,武斗时有子弹从她的耳旁飞过。当时我如听天书,还觉好奇。现在读了平凹先生的《古炉》,我知道了什么是当年的“文革”以及它的大致形态。虽然古炉是一个小村庄,但它折射了一个时代,也折射了整个中国。

那些村里的所谓风云人物,由于“文革”中后期的相互武斗攻打,死的死亡的亡,还留下了不计其数的伤残者,但是当局来收拾残局的时候,当年武斗双方的代表人物均被押往州河的沙滩上执行了枪决。似乎大快人心,但始终高兴不起来,是谁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变得残暴嗜血荼毒乡邻犯下天人共愤的罪过呢?似乎还不能全怪他们,小说至此却戛然止笔,留给人们无限的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人物——善人。他以给村人说病为职业,具有较深的文化修养。说病也兼开小处方,确也治愈了一些人身体上的疾病,但无法治疗人们心灵上的创伤。他信奉天道有常,他认为“文革”是天道失常,经常借给人治病的机会不由自主地传播他的观念,可以说他充其量只是一个乡村的智者,他无法改变社会发展的方向和大局,小小的古炉村他都无立足之地。他住在山神庙里,最后为了保护一棵千年的白皮松不被造反派砍伐拿去当柴烧而被打成重伤,他的心死了,他的人也就死了。他的死给这个古老的村庄留下的只有黑暗,使普通的心灵失去了些微的温暖和指引。

文化大革命,没有文化可言,只是革掉了大批人的命,而这些都是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进行的。普通的老百姓知道些什么呢?他们倒是失去了许多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包括生命、健康和自由。

记得平凹先生早期的许多作品,语言都比较典雅,有时文白相杂,文人气十分浓厚,但近十年不断推出的长篇,在语言上逐步走上了乡土化和口语化,而且是正宗的陕西商洛方言,甚至有许多俗语俚句。这个对语言上的驾驭方法的改变,可能会失去一些普通话的读者,但我认为也许只有使用这种风格的语言,才能更深刻地表达一些特定文化氛围中的社会关系,才能更深刻地揭示商州文化乃至陕西文化的核。

不难看出,作品中出现大量神秘主义的灵异描写,过去我总是以为先生可能受南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影响,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思的《百年孤独》的表达方法那样,天人合一,人与万物平等,甚至可以对话。实际上,平凹先生生活的区域,在历史上深受楚文化的浸润,可能更多地受到荆楚巫医文化的影响,如屈原的诗歌中的《山鬼》篇,就是一个明证。楚文化有神秘主义的浓厚基因,他主张万物有灵,人神相通、物我一体。先生家门口的丹江,东南流向湖北,汇入汉江再入长江,自古以来就是南北交流的主要通道。它带给当地物流,也带来了楚地文化的气息,而这一切在千年的岁月中,在丹江两岸生了根,积淀了下来。

我看古炉村,却透视出了中国。先生可谓用心良苦呀。我始终认为平凹先生承继了鲁迅先生的衣钵,在解剖民族的劣根性方面不遗余力,尤其是近年来的作品,更加关注现实的中国社会和民族的未来。这为他走出陕西走向全国成为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奠定了坚实的思想性基础。因为大作家必定是大思想家。

对古炉村在“文革”前十七年的历史描述。作者着眼最多的是对群众的组织和对基层政权的巩固。我们不能对作者求全责备。毕竟他关注的只是古炉村的“文革”历史。

所幸十年浩劫已成为历史烟雾。国家正走在理性发展和进步的道路上。中国的历史往往是四百年有一个大的复兴,历经了鸦片战争以来一百多年的民族灾难和屈辱,中国和它的人民站了起来,是人为的“文革” 灾难,使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又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丧失了发展的机遇。现在民族觉醒了,它的力量巨大、不可阻挡。但是现在,我们不能不忧心地看到许多令人不安的现象,这些现象威胁着这个社会的安宁与和谐。历史也一再告诉人们,在物质文明发达的同时,更应当注重精神文明建设,真正地提高人的素质,不断地减少或消灭人性中兽性的成分,使人们确立真善美和假恶丑分际的观念。使罪恶的历史不再重现。让人们幸福地生活在阳光下,当然也包括古炉村这样普通的小山村,以及这里的乡亲们。

责任编辑:魏建国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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